第19章 無眠無言(1)
當不知道第多少次像發電報一般,不住去戳亮床頭那只精巧液晶時鐘的觸摸屏幕時,我欣喜地發現,終于過了淩晨五點。
厚重落地窗簾微微起伏的邊緣處,朦朦泛起一層柔和的白色光芒。我松了一口氣。過于空曠、黑暗或安靜的地方,從來都能夠讓我産生一種莫名的恐懼。
就好像有人還是其它的什麽東西從背後将我緊緊盯着,或是盤旋于頭頂,居高臨下地注視着我的一舉一動。每當我猛然間轉身擡頭企圖與它們對峙時,面對一室虛空,竟不知是該失望還是慶幸。
我大概是真的要瘋了。不知道當蕭紀開始意識到這一點時,能不能考慮放過我。目前看來,這個答案是否定的。他寧可燒着昂貴的航空燃油,把我從一個龐然、空寂而陰森的籠子運到另一個更加龐然、空寂而陰森的籠子裏面關着,也不願意放過我。
不過好消息是,他似乎也并不想理我。從飛機上到現在,他一句話也沒有與我講。更準确地說,是根本沒有用正眼瞧過我。而且,若是仔細計較起來,上一次我們言語或目光正面接觸的歷史,大概還要追溯到我服藥後那一場令人筋疲力盡的争吵。
我同他一樣,在竭盡全力避免任何形式的交流。其實,在重逢之後,我們之間幾乎談不上什麽交流,至多只能稱之為交鋒。
已經不在同一頻道上的兩個人,硬要走到一起,能發出的也只能是些實在刺耳的雜音。所以,我着實有些不明白,蕭紀這一通折騰,是何苦來的。
他若是想懲罰折磨我,只要繼續把我丢在那棟冷冰冰的大房子裏晾着,有興致的時候來逗弄羞辱一番即可。而如現在這樣将我帶來一個遙遠的地方,既得防備我再次溜掉,還要一直忍受我在周圍晃蕩,也不怕我們中間的誰哪根筋又突然不對,再爆發一場精彩的沖突供衆人觀賞。
我連想一想都覺得傷心傷肝又傷肺,真不知道他到底圖些什麽。而我在于此同時,也不得不常常忍受與他同處于一個狹小空間的嚴酷刑罰。
自從下了蕭紀那架寬敞得吓人的私人飛機後,一路上,轎車、水上飛機、游艇,一段段折騰過來,我從心底最深處對醫生油然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恩之情。
若是沒有他在旁邊時常搭一搭讪,在随後這些十分局促的交通工具中,我怕是早就被比那逼仄空間更為壓抑的氣氛勒得直接窒息而亡了。
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蕭紀究竟是怎麽了,竟要為自己找這種不痛快。傳說中手段高超到令對手聞風喪膽的人,居然幹出這種勞民傷財又害人害己的事情,多半是那位不靠譜的醫生給他開錯了什麽藥。
或者,醫生根本就是故意給蕭紀下了藥。因為這一路上最開心的非他莫屬。被兩個沉默寡言、氣質陰郁的人夾在中間,還能一派雲淡風輕,這是一種多麽強大的精神力量與心理素質。
我在對醫生感激涕零的同時,漸漸開始理解,他和蕭紀是如何成為朋友的。大概就是需要這種獨角戲也能唱得風生水起的精神,就像當年瘋狂愛着韓亦的我一樣。
哪怕他從沒有說過一句愛,哪怕他對我鮮有表情,我也能樂此不疲,将自己拱手奉上。但在這個方面,和醫生相比,我只能自愧不如。因為韓亦再如何,我到底對他有不小的利用價值,他還是不得不時時對我虛以委蛇一番,維持我們之間這種一廂情願的關系,并源源不斷地給我繼續一廂情願下去的動力。
然而絕大部分時間,蕭紀對醫生簡直就是全然的漠視,而醫生居然還能夠一直在那裏自娛自樂,并且很是歡快,實在是讓我五體投地。只不過,我和醫生的待遇,大概隔着的就是虛情與假意之間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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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真的朋友,我們卻是假的夫妻。這就是我在膚淺的表面上能獲得那些優待的代價。這也讓我在感慨的同時,撥冗重溫了一下當年的情境,讓自己徹底從一個冷靜旁觀者的角度,認清那時那場只有一人陶醉其中的愛情,有多麽的卑微、滑稽,可悲、又可笑。
這樣的過去,又有什麽值得緬懷的呢。
回憶對于我來說,從來都是一件十分殘酷的事。所以一直以來,我都迫使自己處于一種忙碌的狀态。我甚至會珍惜生活上的困窘,因為這能讓我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現在、下一頓吃什麽這個問題上,從而來不及去做任何無謂的自我折磨。
蕭紀大概深谙這一點吧。為了不讓我好過,他寧可下這好大一番功夫,把我扔到這個徹底無所事事的孤島上。他根本不用親自動手,就能讓我痛不欲生。我居然曾經幼稚地以為他會放過我。
現在,我有充分的時間來反省自己的愚蠢,尤其是在夜幕降臨的時候。
馬爾代夫有世界上最美的海水,美到你根本不會把眼睛挪到其它地方。但是,當夜色鋪陳開來,一切都在潑墨般純粹的黑中完全隐去時,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一穹無垠的蒼寂。
我從未覺得自己離太空這樣近過。這裏的星子比別處都要大上許多,像是一滴滴挂在眼角的淚珠,仿佛下一秒就要義無反顧地墜落。
晶瑩的光點鑲嵌在黑得決絕的天幕之上,這是他為我織成的結界,将我封印其中,所有對于未來的期盼、對于變化的渴望,都會在這鋪天蓋地的黑暗中慢慢幹涸。
有哪裏的夜晚會比這裏,一個只有海洋與天空的地方、一個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地方、一個每一天都美麗得一如既往的地方,更能讓人失去對明天的期待、而只能沉溺于過往的精彩?
我的過往實在過于精彩,精彩到讓我承受不起沉溺的代價。
這樣的夜晚是一種太過沉重的負擔,讓我喘不過氣來。特別是今天這樣失眠的夜。拜醫生的安神藥所賜,我睡過了大半個白天,更加無從逃避這艱難的夜晚。
而且,與世隔絕的小島,總會讓我想起一些不大利于安神的故事。
濤聲隐隐傳來,窗外似乎有些略顯空靈的鳥啼或蟲鳴。可是,在确定天已經大亮之前,我甚至沒有勇氣挑開窗簾一角,去瞧瞧外面的狀況。內心深處總有一種深深的恐懼,生怕自己在掀開窗簾那一刻,發現窗上貼着什麽靈異的生物或者符號。
我從來不看恐怖題材電影,所以不知道自己這種詭異的想法從何而來。但這種念頭就是這樣,一旦植根便再也無法拔除,即使自己都覺得可笑,卻死也不能克服。
就算有蕭紀就住在不遠處、就在這幢總統套房別墅另一側的認知,可它對我憑空冒出來的這許多恐懼情緒也沒甚緩解作用。
我甚至有些惡毒地想,憑我們現在這般惡劣的關系,我若真被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吓出個好歹,多半就是他的傑作。
當然,他不是這麽無聊的人,而我卻是。假如有朝一日能克服對黑暗強烈的心理障礙,我倒很是願意去到他的窗外,好好施展一番作為。
又磨蹭了一會兒,窗簾縫隙處的光芒逐漸變寬、變暖、變亮,我的心髒也終于從一塊碩大的石頭變成一只小小的氣球,竟還充了些氫氣。
多年跌宕起伏的生活對我的心境影響頗深。我不僅學會了自嘲,還知道了該如何自我安慰。時至今日,即使是黑雲壓頂的情狀,我也會努力在烏壓壓的雲團中找到哪怕只有一枚硬幣大的小孔,欣賞那裏落下的一道金色光柱,然後安慰自己說,情況還不算太糟,你看,這世間至少還有這一注光芒來為我照亮。
所以,不管接下來會怎樣,我至少要先好好品味一番馬爾代夫日出的景色。
想到這裏,我翻身起來,曲起雙腿挪了幾次,才挪到這張堪稱遼闊的大床邊。撥開瀑布般瀉落的帳幔,我點亮床頭的壁燈,向房門走去。
我突然想到,自己剛剛對身後巨大雙人床“遼闊”的形容。若是這樣一路比下來,那麽這間卧室,大概只能稱為“廣袤”了。這樣的面積,不知是否為了突出,總統套房中的“總統”二字。
現如今這個世界,每個人都在對某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虎視眈眈。這兩個字,大概是許多人終極的夢想。而這個一座島嶼也只能有一幢的房型,大概就是為了滿足這個人群的心理需要。
我沒有這種心理需要,所以無法想象他們住在這裏時會有怎樣豐富的心理活動。對于我來講,一個人住幾百平米一間的卧室,用“孤寂”兩個字,完全可以概括。
“刷”地拉開窗簾,馬爾代夫帶着清晨特有涼意的亮白色日光穿過面前由一塵不染的落地玻璃組成的透明牆壁,灑了我滿身。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節,是醫生出來賣萌呢,還是男神出來降溫呢?
最近在考慮結局,在醫生的結局上,産生了巨大的糾結,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