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粉衣小丫鬟想要扶着周子賢下車,他卻看了眼莫初白,觸及那冰涼的目光,忙推開丫鬟的手,抓着馬車的車壁滑下馬車,一瘸一拐地朝着別離亭走上去。
“你們別跟來。”
“是。”
周子賢走到別離亭內,伸出手,似想要碰觸莫初白的臉,最終頹然收回手,怔怔地站了好半天,這才坐到莫初白對面,從懷中取出一張滿是栀子花香的素色帖子,帖子有些皺了,看着倒像是被人摩挲過好多遍的樣子。
“收到花開帖,我還以為在做夢。”他眼中晶光閃爍,哽咽着道,“就是此刻,也猶恐尚在夢中。”
“別惺惺作态了。”莫初白厭惡地別過眼,還是那張俊美的臉,從前恨不得不錯眼的看着,這會兒卻只剩下傷感和憤懑。她早知道那日裝神弄鬼只能瞞他一時,以他的聰明,回過神來稍稍細想就能猜到她沒有死。她也不怕他知道自己沒死,她從沒打算就這麽藏着躲着在黑暗中過完這輩子,那杯毒茶的仇她還沒報呢。
周子賢帶來的人是沒進別離亭,卻将別離亭四面團團圍得密不透風。莫初白瞧見了,卻不以為然地說,“周子賢,收了你那些小把戲吧。我既然敢現身見你,當我還是那個一杯毒茶就能悄無聲息抹殺掉的小姑娘麽?”
莫初白這話音剛落,就聽得亭外咯咯一聲脆笑,“誰要欺負我妹子,先問過我這把青龍偃月刀。”
曦娘挺着大肚子,手持比自己還高出一大截的青龍偃月刀,威風凜凜地率着幾十個勁裝男子,大刺刺地從別離亭外的參天大樹上輕靈地落到地面上,幾個起手間,周子賢的随從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就已經被卸了武器。
“曦娘姐姐,你怎麽來了?”莫初白登時腦門都涼了一瞬,她還專門讓白牙一定要拖住曦娘,別讓她一個孕婦來淌這趟渾水。如今瞧着倒好,曦娘來了,白牙倒像是給留在了家裏。
“我怕妹子你被人欺負。”別看曦娘動起手來氣勢無人可擋,可這說起話來實在是溫柔地讓人恨不得戳瞎雙眼,“你放心,我的身體棒棒的,正好出來活動活動。”
莫初白看一眼那被曦娘雷厲風行給卸了武器,如今蹲在一堆裝鹌鹑的随從,心裏很是佩服曦娘的活動能力。
“好啦,妹子你快辦正事兒,辦完回家還能趕上吃午飯。”曦娘說着話,就退到一邊去,自有跟着她來的勁裝男子殷勤地圍着她說笑,又捧了各色零嘴給她。
莫初白默默地将從白牙那敲詐來的毒霧丸給收了起來。她從沒想到喊人來助陣,這本是她和周子賢之間的事情,她一向有孤膽,靠着白行風的各種藥丸,有相當的自信可以制住周子賢全身而退。曦娘的仗義相幫讓她心中暖洋洋的,心中的激憤和悲涼也淡去不少,再看向周子賢時,眼中連恨意都淡了。
“我來見你,只是為着兩件事。一是你我之間,恩斷情消,我即沒死,你還需寫下退婚書給我。二是你的人像蒼蠅似的圍着白家轉,太讓人煩,讓他們都滾吧。”
一向恪守小厮職責的金潇潇捏了捏拳頭,猛地彎下腰,嘴唇擦過莫初白的耳畔,“你要見的人,是你的前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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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莫初白奇怪地看着金潇潇,詫異地說,“有什麽不對嗎?”
金潇潇猛地砸了下別離亭的柱子,冷着臉走到亭子下面去,遠着周子賢的随從們站着,才剛站定,不知想到什麽,又飛快地走回亭子,筆直如劍地矗在莫初白身後,眼睛裏滿是銳光,犀利地看着周子賢。
周子賢進了亭子後就一直看着莫初白,亭外的手下被人收拾了也全無所覺,可是莫初白看着他的眼神跟看陌生人無異,她的那雙最美麗的眼睛裏,再也裝不下他了。莫初白的話,他聽到後,先是怔了一下,像是沒弄懂什麽意思似的,滿眼茫然,随後突然整個身子滑倒到地上。
“初白,我錯了。”他抱頭痛哭,“我一時被鬼迷了心竅,才會做下那等糊塗事。你……你不在後,我才知道,我這輩子已經離不開你。這些日子,我睜眼是你,閉眼也是你,多想就這麽跟你去了,可是一想到伯父伯母的大仇未報,我只能挺着。”
“至少開了我莫家三處倉庫,清貧的周公子終于享受了一把揮金如土的感覺,滋味如何啊?”莫初白卻不會被他的花言巧語再給哄住,冷笑道。
“初白,你在說什麽?”周子賢錯愕地擡起頭,“你莫家的倉庫都是空的,我可是一兩銀子都沒見着。”他鎮定了些,在地上坐直了身子,他就是這樣的人,哪怕身在塵埃裏,卻渾身高潔,讓人覺得他溫潤如玉,心生好感。他怕莫初白不信,将手舉起來,“以我周家先祖之名發誓,我周子賢在六個莫家倉庫裏未得半文錢。”
這時候的人信仰天地之力,他這麽一說,莫初白倒是信了他的話,只是心裏暗暗好奇,所有的倉庫都被搬空,莫望到底做了什麽安排?
“初白,你不知道,陛下抄了國舅府,因着我爹在其中立了功,賞賜不少東西,我……我周家再不似從前清苦,初白,哪怕莫家的銀子都找不回來,你跟我回去吧,我再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請允許我用這一生來補償你。”周子賢看着莫初白臉色似有松動,忙接着道。
莫初白眼中浮起厭煩之色,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慣會說些好聽的話,哄得自己心花怒放。
想當年兩人的婚約就是這般訂下來的。莫家在南國雖說豪富,卻像是石頭裏蹦出來似的,并沒有可供走動的親戚,莫望又是個愛結交朋友的人,莫初白十歲那年出事沒多久,莫望就和周子賢的父親周瞳結為好友,周夫人帶着兒子來莫家莊做客,周子賢嘴巴甜,哄得莫望夫婦視為親子,沒多久兩家就順理成章地為兩個年齡相當的小輩訂下親事。
初時莫初白是不太樂意的,她那會兒聽白牙說了滿肚子的五國轶事,正立志要嫁個武功蓋世的俠客或者威震天下的大将軍,轉頭就發現自己被許配給一個長得跟姑娘家一樣文弱秀氣的小書生。鬧自然是鬧過的,最後還是周子賢自個兒擺平了這件事。
他是沒法飛檐走壁,可他做出的風筝是莫家莊飛得最高的,上面畫的燕子就跟真的似的;他腹中飽讀詩書,講起故事來更不是白牙那滿口胡謅能比拟的;更難得的是,他什麽都願意給小未婚妻,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呢,他是摘不下來,可他為莫初白造了一處摘星池,池中全是五色石頭,燈光映照下比天下的星星還要美。
從十歲到十六歲,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一個大姑娘,她的身邊一直是他陪着。她調皮搗蛋是他站出來頂鍋,她寫字畫畫是他手把手教的,她唱歌跳舞是他琴簫相伴,她……那樁樁件件,卻都在那杯毒茶裏,化為水中泡影。
“初白,我那時候真的是沒辦法,朝廷找不到莫家的銀錢,查到我們家頭上,我爹娘都被關起來了。”周子賢就那麽坐在地上,桃花眼裏全是水光,“我可以為你去死,可我不能讓爹娘為了我們送了性命。”他看向她,眼裏是熟悉的含情脈脈,臉上是千般歉意萬般無奈。
“周子賢。”莫初白冷漠地看着周子賢,話裏滿是鄙夷,“廢話少說,做都做了,你一個大男人還在這磨磨唧唧地為做過的事情找借口,有意思嗎?”她從桌邊的一個木盒裏取出紙筆墨硯,将茶杯往旁邊推了些許距離,攤開紙,磨好墨,拿着筆,遞到周子賢面前。
周子賢顫抖着手将那支筆接過去,突然捂着胸口哇地一聲吐了一大口血,整個身體晃得厲害,他伸出去抓住桌子邊想要借力站起來,一連使了好幾次力,都頹然無功。
“公子。”等在亭外的粉衣丫鬟一直注意着亭中的動靜,見狀試探着喚道,“我來幫你。”
“站住。”周子賢厲喝道,生生止住粉衣丫鬟剛剛擡起的腳,“不準進來。”
粉衣丫鬟委屈地應了聲是。
“将……将紙鋪到地上可好?”
莫初白眸光微動,金潇潇搶先将桌上的紙拍在地面上,冷聲道,“你可別心軟,他在使苦肉計呢。”
“想什麽呢?”莫初白對着金潇潇露出一抹蒼白的笑容,再對着周子賢道,“周子賢,雖說至親至疏夫妻,可也沒有一言不合就遞毒茶的。還好我們是沒成親,這要是成了親,今晚我睡着後被你捅一刀,明兒飯菜裏下點砒霜,後兒衣裳裏抹點毒粉,這日子可過得真夠驚心動魄的,我是消受不起,你還是另覓佳人吧。這退婚書,你若不寫,将來如何另娶高門小姐呢?”
周子賢聞言大痛,似也知道和莫初白再無轉圜的機會,提着筆,才寫了個退字,漣漣落下的淚水先将好好一張紙給毀了。金潇潇立即又鋪好一張紙在地面,他卻依然提筆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