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愛麗絲生日第二天,客人們都陸續回去了。喬納先生特地準了我一天的假,我到莊園的城堡門口和伯爵一家人一起送別客人們,晚餐前我給了愛麗絲一本拜倫的詩集。這是我母親的書,她看了很多遍,還寫了注解和評價。我對詩歌文學沒什麽興趣,雖然之前在法國和朋友閑聊時,有人建議背幾首詩、用憂郁的氣質去吸引女孩子,不過我實在是看不下去。現在把詩集送給愛麗絲,對詩集來說,也算是有了好主人。不過,對那條丢失的水晶項鏈,我還是有些介意。
我沒想到的是,一到診所,我就看到艾拉的脖子上戴着那條粉水晶項鏈。
“早上好,羅曼。”艾拉沖我打招呼,“看我的新項鏈!很漂亮不是嗎?”
“啊,是的……”我驚訝,這是我挑的項鏈,我自然是覺得它漂亮才挑的;不過為什麽在艾拉身上?昨天我沒有遇見她……
“是克洛送我的,沒想到那家夥還有這眼光!”艾拉表情有着驚喜,“他還向我求婚了,你說我要不要接受他?”
“呃,這……”昨天事故時,克洛在附近,似乎順手幫我扶了一把傷者。我不清楚他是不是那時候取走了項鏈,好吧,也許是掉出來被他撿走了……不管怎麽說,他拿着一條不屬于他的項鏈送人!
“我覺得你需要再考慮一下。”我對艾拉說。不管怎麽樣,我不是很想追究這件事。克洛并不富裕,但他很喜歡艾拉。艾拉多次隐晦地對我表達過喜歡之感,但我不想接受她,所以只是當做沒察覺到她的感情。但克洛因為這個對我有些敵意,這個項鏈的事說不定是他的報複。
“考慮什麽?他不夠好嗎?還是說你覺得你更好?”艾拉笑着問我。
“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多了解一下他,他的性格、品行,再作打算。畢竟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不是嗎?要慎重……”我忙解釋。
“哦……”艾拉看起來有些失望,“我會考慮的。”
我匆匆向她告別上樓。以前在巴黎,泡妞是為了面子,好玩,所以對象從來不是身邊的人。不過到英國之後我不是很有興趣泡妞,倒是希望正正經經地談戀愛。當然對象最好不是身邊較親近的人,畢竟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情人,即使傷了別人的心,我可能也察覺不到。
到了九月份,期間我借故去了倫敦幾次,和出版社的編輯談過愛麗絲的小說的相關事宜。她的小說在報紙上連載,每周一章,到現在幾個月了,再更新幾章就可以出版第一卷了。編輯先生做過調查,愛麗絲的小說挺受歡迎,不過讀者群也多是年輕的女孩子,幻想着有個英俊溫柔專一的情人。
這天我來倫敦采購一些藥物,下了訂單之後去了出版社。天不早了,我訂了旅館,打算在倫敦留宿一晚上。出版社正要下班,編輯威廉先生說要請我去喝一杯。我欣然,到英國這麽久,我竟是沒有到娛樂場所去過,現在去喝一杯也不錯。
威廉帶我到了一家他常去的俱樂部。舞池裏不少青年男女跳着舞,舞池邊上樂隊奏着爵士樂,活潑的節奏倒是合我的胃口。威廉從吧臺給我帶了杯酒,又不放心地問我成年了沒。我沒理他,拿過酒喝了起來。喝了幾口,威廉興致上來了,開始給我介紹起這裏來了。這家俱樂部的客人多是家裏有點小錢的子女愛來的地方,偶爾也會遇到貴族小姐瞞着父母偷偷來這裏玩。
“要分辨她們很簡單,穿着看似低調其實精細,神情看似沉穩實則緊張好奇的漂亮姑娘就是了。”威廉笑着說,一邊打量着周圍的人,“看那個姑娘,她就是一個。”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個褐色頭發白皮膚的姑娘,站在那裏就能看出貴族的氣質。她看起來有些不安,似乎極力想融入這裏,又無所适從。有兩個男人上前試圖搭讪,女孩子有些為難地應付着。
“這類的姑娘也是好泡,她們比尋常人家的女孩子單純很多。只要一副成熟有風度的樣子去接近她們,好心帶她們融入這裏,她們就會很感激你,同你跳舞,接吻……當然更進一步是不可能的了。”威廉說着喝完了杯裏的酒,轉頭說,“我打算借幫她解圍去會會那只小白兔,你要近距離看看嗎?”
我覺得有趣,雖然我知道貴族小姐當然沒有表面上那麽單純,說是接受威廉的邀請又何嘗不是一種利用?她們能享受到這裏,對她們來說也就是達到了目的。所以我沒打算阻止,就當看戲了。
威廉整了整領口,挂上了自信的微笑。我卻看到又有兩個女孩走向了那個女孩的位置。其中一個……是嘉林!
“等等!”我連忙叫住了威廉,“我記得你結婚了?”
“是啊,怎麽了?嘿,這可不是出軌。怎麽,你想去會會她們?”威廉朝我擠擠眼睛。
“有一個是朋友。”我無奈說,站起身朝她們走去。
三個女孩子似乎在躍躍欲試地準備接受那兩個男人的邀請讓他們帶她們跳舞。嘉林和那個褐發女孩子還有些猶豫,另一個頭發略有些紅的姑娘卻在勸她們大膽一點。老實說,那兩個男人看上去不是什麽正經人,我還真怕她們會吃虧。
“嘉林!”我叫了一聲,吸引了三個姑娘的注意。
“羅曼!”嘉林看到我有些驚喜。
“抱歉,她們在等我。”我對那兩個男人說,他們聳聳肩,一臉遺憾地走開了。
“你怎麽來這兒啦?你還沒成年吧?你哥知道嗎?”見沒人再過來了,我有些擔心地問嘉林,應該是紅發的女孩子帶嘉林和黑發女孩子過來的,我猜嘉林可能是第一次來。
“啊,我是偷偷來的,你別告訴我哥。”嘉林立即緊張起來。
“你們沒喝酒吧?”我問。
“沒有。羅曼?你不是英國人吧?”紅發的女孩子問我,“你和嘉林認識?”
“他是愛麗絲的表哥。”嘉林把我介紹給她們,原來另外兩個姑娘是嘉林的表姐。
“羅曼,來陪我跳舞吧!”紅發的姑娘叫克萊爾,她大方邀請我跳舞。
我皺皺眉,不放心嘉林和她表姐在這兒。
這時威廉過來了,很自然地同姑娘們打招呼。我拜托威廉陪克萊爾跳舞,克萊爾有些不情願,不過沒怎麽表現出來,拉着威廉去舞池了。
嘉林有些不安,勉強笑了笑。
“你住在哪兒?”我問她。
“啊,我住在克萊爾她們家裏。今天姨夫姨媽不在家,所以我們就過來了。”嘉林說。
我沖她笑笑:“別緊張,我不告訴你哥。我陪你跳舞?”
“還是不了。”嘉林看一眼她的褐色頭發的表姐說。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在看我,馬上慌亂地移開了目光。我沖她安慰地笑了笑。
我幹脆陪嘉林和她表姐聊天,等克萊爾跳舞跳夠了,和她們一起離開。
回旅館之後,我倒是想起了埃裏克先生,他平時一定對嘉林很嚴格,不然嘉林也不會請我保密了。克萊爾姐妹的性格差異挺大,姐姐克萊爾大膽活潑,妹妹露西卻是有些膽小內向的。相比起來我更喜歡克萊爾,她給我一種和法國女孩子類似的鮮活的感覺。
沒過幾天,這事就被我抛到了腦後。
十月份,我回了一趟法國。父母的房子,我委托律師狄奧先生幫我賣掉,現在有了買家。我對迪奧先生幫我談定的價格很滿意,但還有一些東西留在屋子裏需要我收拾。
回到法國,聞到不那麽潮濕、隐隐帶有咖啡香味的空氣,我略有些不适應,但很快又陶醉其中。好聞的、溫柔的氣味,還真是令人懷念。梧桐樹落葉了,染了色的葉片翩翩飄下,好像悠閑去赴宴的貴族小姐。
我回到了小公寓,和父母一起住了十六年的地方。我上大學後就住到了學校附近,但假期還是住在家裏。幾個月沒有人來過,地上積了薄薄一層灰。我動手把罩在家具上的白布都扯下,房間似乎又恢複成了原先的樣子——米黃色的碎花窗簾,三張單人布藝沙發,擺了各式漂亮工藝品的陳列櫃,本來會插着鮮花的中國瓷花瓶……一切都沒有變的樣子,只是人不在了。
我打起精神,花了好幾個小時把家裏打掃幹淨,匆忙洗了澡就回自己以前的房間睡了。因為被子被我洗了,當晚我是蓋着大衣睡的。次日早晨醒來,我覺得自己有點感冒的跡象。
我之前沒想過會定居英國,也就沒怎麽整理這個家,現在整理時,才發現幾乎所有東西都是我想要帶走的。我們一家三口的合照、刊登了母親文章的雜志、母親最喜歡的羽毛筆、陳列櫃裏的木雕動物擺件、父親最喜歡的那張土耳其羊毛地毯……家裏到處都是些不起眼又滿載回憶、充滿生活氣息的小物,對我來說,都是不可丢棄的存在。我看到了銀燭臺,在我小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客廳,母親把燭臺擺在茶幾上,然後給我念故事。父親的櫃子裏,端端正正地擺着一支鋼筆,是我自己打工賺錢買來送他的,他嘴上不說,卻把它同家裏的房契等最重要的東西放在一起。
整理完之後,我撲到父母的床上大哭了一場。很快,這裏就不再屬于我了。我突然不想賣掉這裏了……但是迪奧先生建議我賣掉,因為時局不太穩定,留着房子還不如換成黃金。
傍晚時分我出去吃飯,去的是我們家人慶祝什麽事時回去的那家餐廳。我們一年大概會來三四次,當然是正裝來的。索性我帶來的基本都是正裝,去這裏倒是合适。
“羅曼先生。”我剛走進店裏,就聽到有人在叫我。
“埃裏克先生?”我有些疑惑,又有些驚喜。不得不說,幾個月後回到法國,我竟然感到了一絲陌生感和寂寞感,這時遇到認識的人,心裏難免高興。
“來一起吃飯吧。”他邀請我和他同坐,“我來拜訪幾位珠寶設計師,之前的那家店我已經買下了。”
“啊,真不錯。”據我所知,埃裏克家族在非洲擁有幾個鑽石礦和寶石礦,也有好幾家珠寶店,但生意總歸是不嫌大的。
“你呢?來法國見老朋友?”他問。
“賣掉房子。”我說着,情緒又低落了下去。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說出這話時,還是難過得想哭。
“……抱歉。”
“沒關系。”我抿了一口酒,不再說什麽。
“能說說你以前的事嗎?雖然你會難過,但我想說出來之後你會輕松一些。”他說。
我有些驚奇,我以為他會轉移話題,卻沒想到他竟然鼓勵我說出來。
“我們家在紅葉街,黃色的三層小樓的二層公寓……”我說着瑣碎的話,都是些小事,他一直靜靜地聽着,專注地看着我,不時點頭微笑。食物吃完了,我才驚覺他聽我講了那麽久的話。
“抱歉,竟對你說了那麽久,耽誤你的時間了……”意識到之後,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沒關系,我今晚沒什麽事。倒是你,你心情好些了嗎?”他好脾氣地笑笑。
“啊,我覺得好多了。多謝你了。”
“能幫到你是我的榮幸。我送你回去吧。”
站起身時,我不禁眼前一黑,腳步踉跄。我昨晚受了涼,再加上喝了點酒,确實是有暈眩感,感覺耳邊的聲音都離我很遠,好像有沉溺在水中的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直到胳膊上傳來了暖意。埃裏克先生伸手扶住了搖晃的我,另一只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好像發燒了……”
埃裏克先生還是沒有送我回家,而是帶我去了他住的旅館。因為他是一個人來法國的,所以親自照顧了我一夜。
等我睡醒,面對埃裏克先生,更加不好意思了。總覺得認識以來,他一直在幫我,而我卻沒能為他做什麽。
“別多想。以後我生病了來找你,你不收診費就是。”他開玩笑說。
“當然不會收!不過你不生病才好。”我忙說。
他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