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雨下得很大,吹打着滿山草木,鮮花凋零,豆大的雨滴濺得滿地泥濘,黑壓壓的天空不見一絲光亮,沉悶的天氣使人心中壓抑不止。
燃着燈火的竹屋內,江月樓身上有傷,他此時正在包紮着手臂上的刀傷,邊上是面色沉重的玉姑姑,明明該是兩個沒有過任何交集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對手,屋中卻不時響起幾聲和諧的交談。
何袖月在竹屋回廊下站着,遠遠地看着被雨水潑灑沖刷的那一座白墳,兀自失神,身後有一人走過來,除去身上的紫色外袍,披在何袖月裹着素白布衣的肩上,似有些愧疚,而又無奈地說:“外面風大雨大,快回屋裏吧。”
何袖月秀眉蹙起,卻也沒有拒絕林出雲的好心,只是望着那座白墳,忍不住情緒低落,“下雨了,懷遠一個人在那裏淋雨呢,他會不會害怕?我想去陪陪他。”
她方才轉頭,面帶詢問的看着林出雲,便被林出雲板着臉制止:“不行!孩子不會害怕的,我們不是都在這裏陪着他嗎?”
他的聲音漸漸低柔下來,哄着說:“我們就在這裏看着吧,別過去了,萬一你生病了,孩子也會難過的。”
到底沒辦法勸她回去,林出雲只能這麽說了。
何袖月怔了許久才緩緩點頭,凝神望着那座白墳,忽而身後房門響起吱呀聲響,二人回頭去,江月樓和玉姑姑正走出來,雨聲中倏地傳來清脆的鈴铛聲響,竹屋外停下了一架華麗的馬車。
“你們要走了?”
何袖月上前問,江月樓點頭,拱手道:“多謝兩位前輩出手相救,晚輩還有急事處理,不得已先行離開,他日回來再感謝二位前輩。”
何袖月道:“你是去找謝寧他們吧。”
她的語氣很肯定,江月樓與玉姑姑的面色沉下,自從午時那一場混亂,謝寧和蕭邢宇二人跌落山崖失去行蹤,連那偷襲的黑衣人也跑了一個,剩下的幾人全數咬舌自盡,不得不說,這是一批很有素質的死士。
江月樓點頭,道:“謝公子和蕭爺如今生死不明,我實在于心難安。”
何袖月輕嘆道:“今日碰巧來了暴風雨,山崖下找不到人,那他們二人應當是被江水沖走了,順流直下不過百裏便是雲州,路上有幾個村莊,你們不妨去那處找找。二位一路保重,若找到了謝寧,替我問候他。”
江月樓點下頭,“多謝前輩。”
馬車上出來兩名侍女,撐着紙傘走上回廊,江月樓和玉姑姑相視一眼,竟同時上了那架馬車,而後鈴铛聲摻雜着風雨聲,自何袖月的竹屋離開,漸行漸遠。
下了山坡後馬車便停下來,他們面前竟有許多人馬,穿着蓑衣的黑衣死士們站在馬兒邊上,一言不發站的筆直,任由風吹雨打,巍然不動,似乎在等待什麽人。
馬車簾子被人掀開,玉姑姑正欲走出來,便被身後的江月樓叫住。
“我先去雲州,你一路帶人沿着江流尋找,若有消息,馬上傳信于我。”
玉姑姑冷淡的面上無甚表情,卻伸手張開在江月樓面前,掌心赫然躺着一根三寸長的鋼針,尾端綴着長長的紅繩流蘇,她道:“我找到人後會留下記號,若找不到,我以死謝罪。”
江月樓抿唇一笑,接過鋼針,笑道:“李玉姑姑辛苦了。”
玉姑姑不再說話,利落的下了馬車,那黑衣人群衆有一人上前遞來蓑衣,玉姑姑走進人群後,在雨中不知吩咐了什麽,衆人迅速上馬,朝着澎湃江流四散而去,泥土上只留下一個個馬蹄印子,很快便叫雨水沖刷殆盡。
江月樓這才放下簾子,朝馬夫吩咐了什麽,馬車便緩緩走了起來。
蕭邢宇是被凍醒的,張開眼睛時便是黑沉的天空,偶爾閃過幾道雷電,天邊轟隆隆地響着,而他醒來時正泡在河灘上,渾身濕透,鼻子耳朵裏進了水,腦袋裏也仿佛進了水,動一下就嗡嗡的響。
好一會兒蕭邢宇才想起來,他是和謝寧一起墜崖了,然後掉進了江水裏,一時窒息便暈過去了,望着眼前荒無人煙的河灘,蕭邢宇心想他大概是因為起風了,才被水沖走時吹到了河灘邊。
想到此處,蕭邢宇急忙爬了起來,也不管自己身上怎麽難受了,他在河灘便叫着謝寧的名字,頭昏腦漲間腳下被一硬物絆倒,蕭邢宇在水裏将那物摸出來,鋒利的劍刃閃着寒光,蕭邢宇有些後怕的撫着胸口,還好他沒踢到劍刃上,否則就要見血了。
雪亮劍刃上刻着小小的二字,臨淵。
蕭邢宇是見過的,這劍是謝寧的劍,只是這刻字他是頭一次見到。立馬拄着劍爬起來四處找人,天邊仍在轟隆作響,想必很快就要下雨了,蕭邢宇一低頭竟見到水流中有些微紅,順着那紅色走去,在岸邊一堆荒草處見到了一抹黑色衣角,手忙腳亂地沖了過去,那人果然是謝寧。
只是此時謝寧的情況很不好,他的面色蒼白,背上還在淌着血,那血絲融入河水,順着河流飄走。蕭邢宇忙将他攙扶起來,帶到幹燥的岸上去,謝寧背後有傷,蕭邢宇也不能讓他躺下來,怕會傷上加傷,眼見這天快要下雨了,謝寧還在昏迷中,蕭邢宇只好拄着劍背着人,往岸上走去,找地方避避雨。
謝寧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次,那時他已經側身躺在一堆幹草上了,邊上放着他的長劍,他正處在一個山洞裏,山洞外是噼裏啪啦的雨聲,外面下着很大的雨。
身上衣衫濕漉漉的,清醒過後背上的傷的疼痛更清晰地傳遍全身,又冷又疼,謝寧止不住渾身顫抖,恍惚中感覺到幾分溫暖,源自不遠處的火光。
山洞裏有一個小小的火堆,幹草快要被燒盡了,故而火也很小,可到底也是這個陰冷山洞裏的唯一熱源。
此時一人從外頭跑了進來,手裏抱着一些稍微被雨水淋濕的樹枝,他一進來便見到謝寧醒了,将那幹樹枝扔下,急急忙忙地跑到謝寧身邊。
“你醒了,我才剛出去不久這天就下雨了,還好我撿了一些柴火,可以讓你暖和些……”他手忙腳亂的将想要起身的謝寧扶起來,一邊往火堆裏扔了幾條樹枝,火堆中炸起幾顆火星,那火勢又大了一些。
背上的刀傷很深,謝寧動一下便疼得咬緊牙關,他無意中瞥見蕭邢宇的手上有一些細小的傷口,那錦衣上也有些髒兮兮的,蕭邢宇卻着急問他:“你身上有沒有帶藥?是我太笨了,我都忘了你還有傷在身……”
謝寧怔了下,随即點點頭,伸手在懷裏拿出一個瓷白藥瓶,蕭邢宇接過一看,有些疑惑:“這不是我上次送你的藥嗎?”
初次見面時,謝寧被蕭邢宇坑了一次,猝不及防的手上受了些輕傷,而後第二次見面,蕭邢宇便過意不去的送了他一瓶上好的金瘡藥,還是宮廷秘藥,對傷痕處理很有效。謝寧微喘着氣,說句話都覺得艱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是你上次給的……”謝寧看着他的手心,又是咳了好幾聲,才說出話來:“你的手……先上些藥吧。”
蕭邢宇的手也就偶爾拿下筆杆,嫩得沒話說,可現在掌上卻又許多小口子,蕭邢宇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手藏到身後,赧然道:“我這是剛才生火的時候弄到的,對了……”
蕭邢宇忙起身在火堆旁的大石頭上拿到自己晾在那裏的杏色外袍,靠着火堆烤了一段時間,已經幹了七八,摸上去暖暖的,蕭邢宇拿過來給謝寧道:“你身上衣服都濕了,我給你上藥吧,順道把衣服給換了。”
他說着便伸手摸向謝寧的衣襟,可謝寧方才還脆弱地不像話,此時聽到蕭邢宇要幫他換衣上藥,竟猛地往後退去,伸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衣襟,急道:“你幹什麽!”
蕭邢宇有些疑惑,不明白謝寧突然如此抗拒他。
“我幫你上藥啊。”
“不要……”
牽動了背後的傷,謝寧喘了口氣,略微慌張地道:“你放在這裏,我一會兒自己上藥……”
“可是傷在背上,你自己一個人行嗎?”
蕭邢宇注意到謝寧并不想要他靠近自己,便也不為難,聽話地将外袍和藥瓶放到謝寧身邊,謝寧這才松了口氣,連連點頭道:“我可以的!”
蕭邢宇雖然覺得謝寧有些奇怪,卻也沒多問,他想謝寧可能是害羞了?所以才不讓他幫忙換藥?心底莫名有些歡喜,又有些失落。但為了讓謝寧盡快上藥,他決定先回避一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是濕漉漉的,索性說道:“那我出去給你找點水,你自己要快點上藥啊!”
謝寧蜷縮在山洞一角,有些恍惚地聽到蕭邢宇的話,見他真走後才松了口氣,只是腦袋越發迷糊,背後疼到幾乎麻木,他再堅持不住,眼皮子一沉忽然就倒了下去。
蕭邢宇也就在洞口前徘徊了一陣,濕冷的衣服披在身上,他也止不住冷得發起抖來,在外頭等了約莫一刻鐘,山洞裏依舊靜悄悄的,蕭邢宇放心不下,便沒忍住進去了,可一進去又是吓了一跳,他放在謝寧身邊的藥和衣袍根本就沒動過,而他唯一擔心的那個人正蜷縮在他刻意鋪好的那堆幹草上昏迷過去了。
不知是冷的還是疼的,或者二者皆有,就連昏迷中謝寧抱着手臂瑟瑟發抖,唇色越發蒼白,逐漸像青黑趨近,昏迷中還在喃喃呓語些什麽。再摸了摸謝寧滾燙的額頭,蕭邢宇哪裏還管得了對方害不害羞,忙上前去将他抱住,試圖讓他暖和些,而後一手在他腰帶上摸索。
擰着眉低聲嘀咕道:“謝寧,我都是為了你好,你都燒成這樣了,再不上藥會很危險的,我幫你上藥,你醒來可不要怪我啊……”
似乎聽到了蕭邢宇的話,昏迷中的謝寧竟然伸手推拒起蕭邢宇來,只是力道太小了,想貓兒抓過一般,唇動了動,說這些什麽。蕭邢宇一邊解他腰帶,一邊将他攬入懷中,讓他先靠在自己肩上,卻因此聽清了謝寧的呓語。
“……疼……好疼……”
蕭邢宇有些哭笑不得,知道疼了還不讓他幫忙上藥,非要自己逞強,腰帶終于解開,蕭邢宇将他的衣衫解開,露出圓潤的肩頭時,忍不住咽了咽喉嚨,而後一本正經地将他後背的衣物拉下露出那道雪白肌膚上的深長刀傷。
那刀傷最深處有半指深,傷口還浸着血,一掌長的傷口橫亘肩胛骨處,隐約見骨,動辄便讓謝寧疼得渾身顫抖,蕭邢宇心疼不已,只是慢慢将那黏在傷口處的衣服撕下來時,見到的一處紋身,更讓他震驚不已。
此時懷中的人忽然嗚咽了一聲,雙手撐在在蕭邢宇肩上緊緊握着,昏迷中還在說着疼,只是蕭邢宇已經無暇去關心這些了,他怔怔地盯着謝寧纖瘦的背上。
雪白肌膚上紋着一枝傲然盛開的金色牡丹,嬌豔欲滴,栩栩如生,在紋身之上的傷口還在淌血,嫣紅血液順着滑膩肌膚流下,将那朵牡丹映得更加瑰麗。
在蕭邢宇的記憶中,他記憶中有一個人,背後也有這麽一個精致的紋身,卻是被他的七弟蕭潛年輕時一時興起,親自繪制紋上的。
蕭邢宇見到那個人時,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冤魂跟在蕭潛身邊,也跟在那個人身邊,日夜看着他,自然對他的音容笑貌,身份特征十分熟悉。
蕭邢宇膛目結舌地望向謝寧,想要将他的面具解下來看個究竟,然而這個紋身就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了。
他見過蕭潛的畫,其中有自己的畫風,旁人很難模仿,而且這個紋身他前世死後,魂魄跟在蕭潛身後時不止一次見過,如今還記憶猶深。
其實他已經不需要再揭開謝寧的面具了,因為這張臉他前世見過,且早已刻在心上。
謝寧,原來就是謝汝瀾嗎?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太多了反而沒人看?那我還是一章一章更吧,雖然沒正面說清楚,可還是掉馬了,而且這章結尾我覺得斷在這裏很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