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求收求票~

複姓慕容的男子在野地裏等死,因為聽見疑似夜莺的鳥兒歌唱而萌生了不可思議的求生欲,那樣的場景,單單只是想象便能令人心生向往。

也許有月亮,月亮懸挂在深藍色的夜幕之中碩大無朋,銀白色的光遍撒荒漠,每一顆砂礫幾乎都在反光,荊棘叢中長出殷虹如血的花來。鳥就栖息在那上面,若只是看外表平淡無奇,你甚至會以為是長得比較奇特的麻雀。然而它引頸高歌的時候,卻注定萬籁俱寂,方圓十裏一切物種都要為之屈膝臣服。

就連死亡也不例外。

如果李格非死的時候也聽到它的歌聲該多好,如果是那樣的話,他直到閉上眼那一刻都是愉快的。

謝風華還有沒跟老慕說的其他細節,比如這幾天經過潛水員地毯式打撈,已經把湖底裝有殘骸的黑色塑膠袋找的七七八八,勉強拼湊出李格非的人體骨骼來。法醫們加班加點,鑒定報告已經出來,淩隊說什麽都不肯給她看,只含糊說了個大概,未了加了一句:“致命傷是後腦遭到重擊,頂骨與枕骨破裂嚴重,法醫斷定,受害人幾乎是當時就倒地斃命。”

“小謝,他不是被虐殺的。”

謝風華繃緊的心髒霎時間被放松,但因為驟然松弛,反倒感到呼吸困難,仿佛被一只手掌攥緊,大口吸氣卻吸不進多少,苦苦支撐着的力氣一下都往外倒幹淨一般,不得不手撐着牆才能不摔倒。

她在這一瞬突然就明白了楊女士的心情,明白了那麽愛美的女人為什麽在兒子死後執着地踯躅上路,不顧體面去問人,只為了問清楚自己兒子死得快不快,死時有沒有遭罪受苦。

那是因為,在無法改變的事實面前,在無可收拾的慘劇面前,這是對活着的人而言唯一僅剩的安慰。

她站在空無一人的射擊場上,端着槍帶着耳機,一邊想着李格非只是挨了幾下重擊就倒斃在地,一邊叩響扳機,安靜地,悄然無聲地流淚。

但與此同時,她還得知法醫做出這樣的推測:在李格非死後,他的屍體被兇手冷藏過幾天,等全身的血液都凍成冰後,再拖出來用電鋸一類的利器切割成大塊,頭顱和軀幹分開,四肢太長被切斷。整個過程中他就像毫無價值的凍肉一樣,切多大,怎麽切,全在于塞不塞得進塑膠袋。

那麽愛整潔的人,出個門比她還講究,絕不允許自己光膀子穿褲衩出現在異性面前的斯文人,死了之後卻被人那樣對待。

僅僅是想到這一點,她心裏便宛如野火燎原,漫天紛飛的全是灰燼。

“你說到夜莺,我忽然想起一個童話。”老慕忽然側過臉,輕聲跟她說。

謝風華回過神,松開了緊繃的肌肉,勉強讓自己看着正常點。

“安徒生的,講一個國王逮住了一只中國夜莺,一開始愛若珍寶,拿黃金籠子關着,天天都要聽它歌唱。但新鮮勁一過,趕巧底下人又來一只人造夜莺,于是真夜莺失寵,人造夜莺成了新歡。真夜莺不幹了,它自己打開籠子門飛走。結果你猜怎麽着。”

“它一走國王就病了,人造夜莺斷了弦,國王病得快死,真夜莺又飛回來了,它一開嗓子,國王立馬腰也不酸腿也不疼,好了。真夜莺見他好了,再也不肯住籠子,于是毅然離開了國王,飛進自由自在的森林。”

謝風華強笑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自由最重要?”

“是嗎?”老慕笑了笑,“我倒覺得它在講複仇。”

謝風華訝然看他。

“對天性薄涼的人來說,沒什麽比得而複失更能報複他們的幡然悔悟了。童話裏的國王後悔了,他等着夜莺原諒他,然後迎接大團圓的媚俗結局。可惜夜莺偏不按照這個劇本走,它先治愈了國王,等在他被自己的浪子回頭自我感動到頂點時再給他來個迎頭痛擊。”

謝風華想了想:“我從沒想過還可以這樣理解這個童話。”

老慕微笑:“随便說說,當真你就輸了。”

他們邊說邊往外走,走到接待大廳時發現兩個前臺姑娘正湊在一塊看平板電腦上的視頻,邊看邊熱烈地讨論着什麽。

老慕咳嗽一聲。

兩個女孩慌得手忙腳亂收了平板,其中一個姑娘紅着臉道歉:“對不起慕先生,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

老慕點點頭,并不追究這種小事。那姑娘也機靈,看外頭還下雨,忙拿了把傘上前,雙手遞給謝風華。謝風華接了,道了謝,随口問了句:“剛剛看什麽看那麽入迷呢?”

“哦,那個啊。”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看了老慕一眼。

老慕點了點頭,姑娘于是小聲卻不失興奮地說,“是前段時間咱們市發生的事,不知道您留意過沒,就是高架橋上反抗家暴結果把老公推下橋那個。”

謝風華擡起頭,她這段時間沉浸在李格非的案子中,沒留意關注莊曉岩的事,聞言便問:“我知道,那事有進展了?”

“可不是,”姑娘開開心心地說,“今天公安局出公告說是正當防衛,網上到處在轉載這件事。那個女人出來後接受了采訪,我們剛剛就在看呢。”

謝風華心裏一動,說:“能給我看看嗎?”

姑娘飛快跑去前臺拿了平板電腦過來,點開後遞給謝風華看。

視頻裏莊曉岩的臉被打了碼,聲音并沒有做處理,依然如她的人那樣柔弱卻楚楚動人,在回憶範文博經常家暴她時,還當場哭了起來。

最後,那個采訪她的人表示了一通無意義的同情之後,話鋒一轉卻問了她一個堪稱無良的問題,她問:“聽說你丈夫的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出事到現在他們好像并不願意見你,借這個機會,你有什麽想對二老說的嗎?”

莊曉岩停頓了有大概五六秒之久,其間交疊放在膝蓋上的手似乎因為緊張而用力握緊,然後她的聲音傳出來,哽噎着說:“他們很好,出了這樣的事,他們不見我,我也能理解……”

她擡起頭,盡管還打着碼,然而謝風華幾乎可以想見她臉上的表情,她聲音發顫,哀求着說:“但是,但是我還是想說,就算我丈夫對我不好,我并不怪他的父母,如果可以,請讓我見一見,我也想送我丈夫最後一程,算是這段婚姻有始有終……”

她說不下去,哭出了聲,不得不雙手掩面,采訪大概也進行不下去了。莊曉岩哭了好一會才擦眼淚起身,彎了彎腰致歉說:“對不起,我有點失态,耽誤大家時間。”

随着她低頭,裏頭戴着的項鏈墜子滑了出來,閃過一絲光。

謝風華一瞥之下心頭一動,她立即點了暫停,又回放去看。

這回看清了,莊曉岩脖子上戴的是一個小巧的碎鑽鑲嵌墜子,什麽形狀并不太看得清,一晃而過,旁人或許不知道,但謝風華卻驀地認出來。

那個墜子做成引頸高歌的小鳥形狀,原本屬于唐貞,多年前由某個知名的首飾牌子推出春季系列中的一款,由于營銷做得好,一推出即大賣,國內專賣店完全脫銷,範文博去日本出差特地找到總店買了來送給妻子當結婚禮物。

那是他們第一個結婚紀念日,一切都很美好,佳偶天成,男才女貌,住在裝修精致的婚房裏,唐貞隔三差五親自下廚款待幾個好朋友。她對範文博的愛意是那麽明顯,提起來笑意盈盈,藏都藏不住。因為太過愛他,以至于她抛開了自己那樣自矜又含蓄的性格,忍不住跟最好的朋友謝風華顯擺丈夫送自己的東西,未了還謙虛地說範文博手不行,也只能買現成的充充數了,比不得李格非。

但這個項鏈唐貞只戴過幾次就沒再戴了,這本是很小一件事,唐貞有很多其他的首飾,又跟楊女士一樣講究搭配,這樣的東西不戴便不戴,完全不需要有什麽特殊的理由。

謝風華心跳快了起來,随着這個項鏈墜子重新出現在眼前,有關這個墜子的對話也重現腦海。

那時候她曾好奇地問過唐貞,這什麽鳥,和平鴿嗎?

“是夜莺。”唐貞如是說,并輕聲說出這個系列推出的背後故事,取自那位肺結核詩人的不朽名篇中的兩句:

永生的鳥兒,你不會死去,

貪婪的時間不會将你蹂躏。

高書南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記住,夜莺總在夜晚歌唱。”

似乎遮天蔽日的黑暗中有一道光閃了一下,盡管稍縱即逝,然而似乎撕裂了一些什麽,但那也未必就照亮了什麽,很可能同時昭示着更為深邃而不可知的黑暗。

老慕看她臉色突然不好,忙問:“怎麽了?”

謝風華看他,一瞬間腦子裏轉過無數念頭,然而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抓起,她困惑地看老慕,問:“莊曉岩,就是視頻裏的女人,她說想去送範文博最後一程,這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她聖母病發作呗,”那個拿着平板的姑娘在一旁不滿地插嘴,“這種渣男死了都便宜他,還去參加他的葬禮幹嘛,換成是我看都不會看一眼……”

她察覺到自己多嘴了,尴尬地笑了笑。

老慕淡淡地說:“也有可能想親眼确認。”

“确認什麽?”

“确認他真的死了。”老慕淡淡地說,“聽別人說和親眼确認,到底是倆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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