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求票求收~

歐洲關于夜莺曾有過一個傳說,據說它們會在月圓之夜飛上玫瑰枝頭,用尖刺刺破自己的胸膛,然後高聲啼唱,直到胸口的血流盡染紅了玫瑰,一曲終了,倒斃花下。

沒有比這種傳說更刺激詩人的想象了,後來真有一位寫下有關夜莺的不朽名作。那一年他 24 歲,罹患肺結核,迷戀着一位姑娘,在某種低燒的狀态下,他整夜思考死亡和愛情,忽然聆聽到窗外夜莺的婉轉哀鳴,于是寫下不休的詩篇。

誦讀這首詩的人一代又一代,用不同的文字,荟萃不同的情感,但很少有人記得一個 24 歲年輕人充滿顫栗與恐懼,用渴望死亡的心态贊頌夜莺,暗暗祈禱着自己能像傳說中流盡胸口鮮血也要徹夜歌唱的鳥兒那樣,寫完這首詩後也倒斃當地,從此長眠不起。

李格非讀的是中文系,愛好的是外國文學,他曾講過這個故事,并用英文朗誦過這首詩。

謝風華反正一句也聽不懂,但不妨礙她覺得讀詩的李格非聲音格外動聽,模樣格外帥氣,帥氣到她只是看着都舍不得眨眼。

這原本是一件想起來分外美好的事,除了少年老成的高老師不知為何總沒眼力見,熱衷于在旁邊攪局。

當時未滿十八歲的高老師聽完後用關懷智障的眼神瞅了他們倆半天,未了翻白眼說肺結核、死亡、愛情對維多利亞時期的詩人而言猶如春藥,借個夜莺說事而已,說的還不是老三樣?

所以你們瞎感動些什麽?

謝風華當時就明白為什麽高老師這輩子注定只能跟儀器和數據打交道了。某些少年郎外表看着靈氣十足,其實腦瓜子切開來全是數字和字母,論審美還不如她這個整天舞刀弄槍的呢。

記憶中,小高老師發表這麽大逆不道的言論後遭致她與李格非一人一邊把他的頭發揉成了鳥窩,小高老師正是愛面子的年紀,所謂頭可斷頭發不可亂,登時氣得腮幫都鼓起來。那會他臉上輪廓還沒今天這麽銳利如刀,留着點嬰兒肥,氣極敗壞時模樣尤為可愛。

回憶被一聲清脆的槍聲攔腰斬斷,謝風華猛然回過了神。

天一直在下雨。

她往窗外看,雨水打到窗玻璃上,會形成水珠,水珠又彙流成水柱,蜿蜒而下的時候通常會斷裂,但沒關系,又會有新的水珠補充進來,于是又開始新一輪的循環。

她仿佛處在在一種停滞的狀态中,連時間流淌都變得毫無意義,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着過還是沒睡着,睜開眼想的是李格非的案子,閉上眼想的也是李格非的案子,說悲傷難過當然有,但與悲傷難過相伴的是一種深層的,仿佛從每一節關節的骨頭縫隙中迸發出來的憤怒。

憤怒那個把李格非殺了不算還肢解抛屍的兇手,憤怒那個一無所知自我麻痹從一開始就沒從最壞狀況出發進行調查的自己,憤怒把自己調開專案組還非要她休年假的淩隊,憤怒這個只知道下雨不知道收斂的世界。

哪怕在射擊場上砰砰地接連開了幾天的槍都沒法将這股怒火壓制下去,只要一停下,依然能感覺到它在體內攻城掠地式地燃燒,燒到她喉嚨幹渴,拳頭很想朝誰狠狠揍過去。

對等到這段有關夜莺的回憶驟然闖了進來,她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已經找了好幾十遍高書南。

想不通的時候,悲恸得不能自己的時候,憤怒到難以自抑的時候都在找,但都找不到。

高書南忽然被調去主持一項重大的機密項目,所有的通訊工具一概不準使用,她所有的電話一開始轉入語音信箱,後來有人代接,是高書南的助理。

在李格非這件事上,高書南到底還知道些什麽,那種宛如預知的言語到底在暗示什麽?

謝風華有一瞬間甚至閃過懷疑他的念頭,然而她很快壓下這個想法并為之羞愧,她懷疑誰都不該化懷疑自己親如骨肉的弟弟,況且在李格非出事前高書南就已經遠赴國外攻讀博士學位,李格非失蹤一年多以後,高書南才學成歸國。

懷疑誰都不該懷疑一個與這件事沒一丁半點關系的人。

然而話雖如此,謝風華卻有種荒唐的感覺,仿佛高書南忽然間不明原因地能夠預感她将遭遇什麽事,他在用他的方式盡力發出警告,然而仿佛受到某種限制無法一次性把話說明白,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給出一些言不由衷的提示。

“我過不來了。”

“你只能靠自己。”

高書南最後一通電話說過的話驟然在耳邊響起。

謝風華皺着臉把槍還回管理員那,擰開礦泉水瓶蓋,仰頭喝了幾口後從兜裏掏出手機,再一次撥給高老師。

這一次電話很快接通,但那頭的聲音依然是高書南助理的聲音。

“謝女士您好,不好意思高老師還在實驗室沒出來,您找他的事我已經告知過他本人了。”

那個聲音彬彬有禮中帶着機械的複制感,要不是自報家門還以為是電子音。謝風華揉了揉耳朵問:“他大概什麽時候忙完?”

“時間不能确定。”

“你讓他忙完了給我回個電話。”謝風華想了想說,“或者你見到他時替我轉告幾句話。你能替我轉告嗎?”

不知為何,對方像 AI 這個認知老讓她疑心,不管她說什麽都只是一串随時可以被删除的數據。

“可以的,您請說。”

“告訴他,算了。”謝風華吐出一口長氣,“就跟他說我挺好,別擔心。”

“告訴他您挺好,別擔心,是這樣嗎?”

“對。”

“好的。”

“你,”謝風華皺眉,“您貴姓?”

“鄙姓張。”

“張助理,麻煩您了。”

張助理一如既往地用平板無波的聲調回複:“不客氣,您還有其他事嗎?”

謝風華剛想挂了電話,忽然莫名想起來問了一句:“高老師他,有跟你們提起過夜莺或跟夜莺有關的話嗎?”

“夜莺?您是說一種鳥嗎?”張助理的機械音似乎終于有了一絲情緒,“雀形目,歌鴝屬?喜歡在夜晚歌唱的那種?”

謝風華壓根不知道夜莺所屬科目,她頓了頓,回答說:“是的。”

“抱歉,夜莺不在我們實驗的動物樣本範圍呢。”

謝風華總覺得再說下去這位張助理一定會情不自禁冒出“親”這樣的淘寶用語,于是決定結束這個話題:“那當我沒問,謝謝,就這樣吧。”

“再見,祝您生活愉快。”

謝風華挂了電話,擰開瓶蓋又喝了幾口水,射擊俱樂部的主人走了過來,這是一個身材魁梧,年近四十的男子,曾經當過兵,但具體兵種從未跟誰透露過。從他的肢體協調程度而言,單單是走過來就已經具有足夠的震懾力與引而不發的爆發力。在沒有槍的情況下,恐怕來五個自己都不是他的對手。

他複姓慕容,輪廓上固然已經無法找到一絲游牧先祖的痕跡,但身姿行為卻總給人彪悍的感覺。他兩側頭發剃得極短,下巴剃得很幹淨,穿着一件棕綠色排汗 T 恤,下面一條淺米色休閑褲,腳蹬輕便布鞋。據他說上學時為了方便寫名字,于是将姓從慕容改成了慕,如今或許出于尊重,或許出于震懾,周圍的人都稱他為慕先生——除了謝風華,她膩煩這種“先生”“太太”的稱謂,因此只管他叫“老慕”。

老慕走到她跟前,抱着臂看她打的靶子,點頭道:“今天成績不錯。”

“還行吧。”謝風華說,“可能因為今天我終于收到一個确切的消息。”

老慕站在那猶如可靠敦厚的一堵牆,謝風華忽然就有了點想說話的欲望,她扒拉了一下頭發,輕聲說:“DNA 結果出來了,是格非。”

老慕沉默了一下,說:“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但這與拿到确切的檢測結果,感覺還是不一樣。”謝風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我覺得很生氣,有一刻手甚至氣得發抖。”

“氣得發抖,但槍還是打得很穩。”老慕微微一笑,“槍這種東西,只是看着就代表幹脆利落的暴力,多打幾槍,你的憤怒總有消磨得差不多的時候。”

“要是不行呢?”

老慕沒有回答,他示意槍支管理員把剛剛謝風華用過的武器遞給他,他眼睛看都不看,飛快地把槍拆開又再一件件拼裝回去,咔嚓聲中,他一轉手,那柄槍槍口朝下,利落地遞到謝風華面前。

“不行就再多練幾次,”老慕認真地說,“沒有什麽東西能長久一直抓着你不放,如果有,那也只能說因為你允許它那麽做。痛快點,有什麽一槍解決不了的就開兩槍,兩槍不行就開多幾次,反正我這裏永遠歡迎你。”

謝風華接過槍還給了管理員,點頭說:“明白了,謝謝。”

“不客氣,你記得繳費就好。”

謝風華微微笑了,老慕給她的價格其實并沒有走按照俱樂部規定的昂貴會員費,他似乎血液裏殘留着古老的急公好義的基因,年輕時承過老謝的情,又與謝風華聊得來,高興起來真能給她開免費無限次卡。但謝風華覺得便宜不能占太過,于是每季度都充一筆力所能及的會費。

她想起困擾已久的夜莺,問老慕:“你聽過夜莺總在夜晚歌唱這句話嗎?”

老慕皺眉,仔細思考過才說:“沒有,這是一句詩嗎?你知道我不讀詩。”

謝風華搖頭:“我也不能确定,想着你見多識廣,這才問問你。”

“我确實沒聽過,但如果這不是一句詩,那就是一個常識,”老慕回答她,“不是叫夜莺嗎,那不就是夜晚唱歌的鳥?”

“這麽說倒也不無可能。”

“說起這個,我倒想起我遇到過的一只鳥,我不知道叫什麽,當時光線暗,只記得長得不起眼,它也是在夜裏唱歌,聲音非常婉轉動人,好聽到仿佛銀鈴的叮當聲融入了它的嗓音似的,能把你的心都給唱得動起來,那真是聽過一次之後,終身難忘。”

謝風華擡頭看他:“有那麽好聽?”

“是的,不過之所有會留下這樣的印象,大概也與我當時的境況有關。”老慕說,“那會我出任務,受傷蠻嚴重,差點就死在野地裏。周圍荒無人煙,我的體力又不足以支撐到最近的補給點,因為任務情況複雜,就算當時已經發出求救信號,但救援人員要過來卻很波折,關鍵是依着我當時的身體狀況,想撐到被救幾乎是無望的事情。我那會真的相信搞不好要交代了,忽然間,我聽見頭頂中傳來這種鳥的歌聲。不誇張的說,正是那麽動聽的歌聲莫名其妙讓我再次有了求生欲,怎麽講呢,就是聽着那樣的悅耳動人的聲音,你會覺得不能死,還不到時候,就這麽撐過來。”

謝風華睜大眼:“以前從沒聽你說過。”

“是嗎?”老慕笑了笑,“那都是過去的事,也沒什麽好說的。不過後來我再也沒遇到過那種叫聲的鳥,好像它從來就沒在地球上存在過似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