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雨聲大作,不知為何身處相對封閉的審訊室內,依然能感覺頭頂四周被雨點重重包圍,仿佛建築外部已經被雨砸出一個個窟窿,很快雨便會侵蝕而入,四面八方,無所不及。
還有雷聲,炸雷在人的頭頂爆裂,随即又傳來綿長而不休的轟隆聲,不知為何,雷聲太大,大到仿佛想要震裂這個世界,令人禁不住懷疑再這麽打雷下去,也許下一秒就會令天穹如碎裂的玻璃一樣咔嚓一聲崩塌下來。
白熾燈将莊曉岩的臉照得有些變形,蒼白中透着青,偏偏眼睛又亮得過分,整個人從墳墓中爬出來的冤魂,下一秒便會長出尖尖的指甲将對面的人開膛破肚,拉扯出內髒腸子。
她說,唐貞經歷過你想象不到的人間地獄。
她說,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問問,你對得起她嗎?
莊曉岩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甚至帶着笑,眼眸中充滿着惡意,這一瞬間,謝風華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眼前所見的不是莊曉岩那張古典美人臉,而是她曾經陷落在那截老舊隧道中分明感到卻又無法看見的怪物,她能感到這樣的怪物如何以爪刨地,如何半張着嘴發出低吼,它在等着,等她的恐懼、痛苦、焦慮與內疚發酵到一定程度,滿溢出身體,等她被那些情緒拖垮,屆時已然蓄勢以待的怪物必然張開血盆大口,朝她猛撲過來。
謝風華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将負面情緒排出體外一樣,緩緩将這口氣吐了出去。
眼前當然沒有怪物,依然是莊曉岩的臉,這會看上去正常了許多,嘴角上翹,好整以暇,類似貓抓老鼠一樣饒有興致欣賞她的表情。
不用照鏡子,謝風華知道自己現在肯定也看起來像個鬼,就在剛剛,她還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然而卻又在不可抑制地冒着虛汗,但無論她身體有什麽下意識反應,無論她到底是因為莊曉岩的話而感到什麽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如何從莊曉岩嘴裏挖出事情的真相。
與此相比,個人感受無足輕重。
她語氣如常地問:“你怎麽确定唐貞過得不好?據我所知,唐貞在親朋好友面前從來沒表露過這方面信息,而你也沒有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我記得那會你正好去上大學,至少上大學那幾年,你與唐貞不見得多親密。”
莊曉岩聽到這話的瞬間面容有些猙獰,她呼吸變粗,過了會才咬牙切齒說:“我最後悔的,就是聽她的話去考什麽破大學。”
“那不是什麽破大學,為了你能考上,她掏了私房錢給你報了補習班。”
“所以我才不得不去考!”莊曉岩直起身,怒氣沖沖地罵,“你以為我他媽稀罕嗎?我那都是為了……”
“你都是為了讓唐貞高興,我知道。”謝風華平靜地打斷她。
莊曉岩喘着粗氣,坐回座位上,她揉了揉自己的臉,忽然笑了,邊笑邊說:“你們都是蜜罐裏長大的,別人說什麽,你們跟傻子似的,下意識就會先選擇信什麽。我不一樣,我從小就知道女人多會撒謊,比如我那個媽,頭天晚上被我爸拳打腳踢,揍得死去活來,第二天一早,只要還能爬起來,她就會對着鏡子往臉頰眼角的淤青上塗厚厚的遮瑕膏蓋住,然後若無其事出門該幹嘛幹嘛。她長年累月地假裝夫妻和睦,什麽事也沒發生。如果碰巧了遇上哪個鄰居問她,昨晚聽見你們家鬧騰,你沒事吧?她演技立馬就上來了,大驚小怪反問別人,有嗎,你聽錯了吧,我昨晚很早就睡了,哦,可能孩子他爸回來開電視大聲了點,不好意思啊,我會頭說說他。”
她誇張地模仿自己的母親,仿佛在演一出滑稽戲一般,還沒說完,自己就先笑得不行。
謝風華卻沒有笑,她問:“唐貞哪些事讓你覺得她撒謊呢?”
莊曉岩止住笑,有些憐憫地看着她:“你是真的沒發現啊,她秀恩愛秀太多了。今天是範文博去日本給她買了什麽小首飾,明天是範文博為她學做了什麽新菜,後天是範文博又給了她什麽驚喜,跟沒見過男的似的一個勁顯擺,簡直煩死個人。問題是,唐貞是這種眼皮子淺虛榮心爆棚的人嗎?”
“她不是。”莊曉岩說,“她就連送我條只穿過兩次的裙子都生怕傷我自尊,怎麽會突然間跟八百年沒談過戀愛的傻娘們一樣喋喋不休滿世界賣弄,你就一點沒覺得奇怪?”
謝風華如遭雷殛,她當然曾經覺得奇怪過,畢竟她也了解唐貞,知道她向來溫柔內斂,她也意識到這種反常。
但是她為何沒有就這種反常深究下去呢?
誰會無緣無故去懷疑自己好友的幸福程度?更何況,在她的認知中,唐貞就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
因此她即便有片刻覺得不大妥當,也會立即在腦子裏給唐貞的行為找到一大堆合理解釋。比如這大概就是新婚燕爾吧,這大概就是柔情蜜意滿溢出來會有的樣子吧?雖然她自己不會這樣外露去表現私人感情,但如果好朋友覺得需要用這種方式來跟她分享,她當然不會介意,只會替對方高興。
她在當時從來沒有一絲一毫懷疑過,唐貞的“秀恩愛”背後,有可能會有更為深沉的,扭曲的原因。
“我親媽那會沉浸在自己哄自己玩的把戲裏不能自拔。我每次看到她那幅自欺欺人的樣子就來氣,每次我都會等她演得最興高采烈時突然竄出來大喊一聲,媽,電話,我爸打來的!”莊曉岩笑眯眯地說,“你猜怎麽着,她會立即跟見了鬼似的吓一大跳,臉色大變,渾身會止不住地發抖。”
“呵,騙吧,騙得了自己才是本事,自己既然騙不了,又何必粉飾太平呢?”
謝風華看着她,艱澀地問:“你也這樣試過唐貞?”
“差不多吧,我在她秀恩愛的時候找了借口出去給範文博打電話,我說姐夫,我給姐打電話怎麽打不通呀。不用十秒,他的電話就立即追過來了。”莊曉岩說到這,終于收斂了她刺眼的笑,變得有些莫測高深,“唐貞在接到範文博電話那一瞬間的表情,我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一刻我就确定了,她在撒謊,她根本不幸福。”
謝風華看着她:“然後呢?”
“當然是想方設法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莊曉岩譏諷地笑,“可我不是警察,我能查到什麽呀,我開始還以為範文博是我親爹那種打老婆的窩囊廢,結果他壓根沒動過手,不但如此,我還發現範文博真的很在乎唐貞,在乎到什麽程度呢,上班接送是常事,微信電話幾乎每天不斷,手機跟他的是位置共享,微信支付寶銀行卡全歸他管,無論她去哪,做什麽,見了誰,花了什麽錢,他全都一清二楚。要不是人力有限,他大概連唐貞頭上掉哪根頭發,都想要幹涉幹涉。”
“這叫什麽,控制狂還是強迫症,随便吧,反正他有病,病入膏肓。”
謝風華問:“你是後來發現,還是當時發現?”
“後來,”莊曉岩嘆了口氣,“以我那時的閱歷眼界,我能知道什麽?我甚至很天真很傻逼地想,言情小說不都這樣寫嗎,占有欲四舍五入就是愛啊,也許這就是他們相愛的方式,我姐是不太喜歡,但她也沒反對不是?”
“我只要想起我曾經這樣蠢,我就恨不得給自己兩大耳光。”
謝風華忽然間理解了她話裏的懊悔和挫敗,微微嘆了口氣。
“因為我蠢,所以我就把這事先擱一邊回學校了,那會正趕上畢業,哪怕我這種人也還是有不少事要忙。”莊曉岩頓了頓,有些迷茫地問謝風華,“你說,前前後後,也就兩個月工夫,她怎麽就沒挺過去,怎麽不等等我就跳樓了?”
謝風華沒有回答,因為她也有同樣的問題想問唐貞。
可是唐貞已經不在,當她從高樓上縱身一躍的時候,她就已經把這些還活着的,牽挂着的人都抛下了。
她們倆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過了會,謝風華低聲說:“就算你有懷疑,也不用嫁給範文博……”
“不然呢?”莊曉岩搖頭,微笑說,“你看,這又是我跟你不一樣的地方,你當初也懷疑,你也曾翻來覆去查唐貞跳樓的案子,但你查出來什麽了?你一無所知。可我不同,唐貞一死,我就下定決心要勾引範文博,我必須要過一下唐貞過過 的日子,只有這樣我才能弄清楚她到底為什麽要去死。”
謝風華坐直了身子,不動聲色問:“那你弄清楚了嗎?”
“當然。”莊曉岩平靜地說,“我弄清楚了,這個世上,大概沒人能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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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周比較忙,能寫一點算一點,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