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求收求票~
謝風華再一次坐到審訊室,與莊曉岩默然相對。
仔細看莊曉岩其實長得好,她天生一張鵝蛋臉,柳葉鳳眼,瓊瑤鼻,櫻桃口,當她笑時便是眉眼彎彎,若是颦眉便是楚楚動人,尤其低頭時猶如一幅娴靜的古代淑女畫,再加上削肩平胸,活脫便是一個古典美人。
但不知出于刻意還是天生如此,她的存在感總是過于淡薄,仿佛褪色又塵封的美人畫,讓人乍眼看過去絕對會記不住,只有等修複師一寸寸拭去污垢才能重現光華。謝風華以前對她的全部印象,永遠都是躲在別人身後,要不然就是盡可能低頭不語,能讓別人代言絕不開口,能讓別人替她做主絕不出頭,就連她自己的婚禮都能像偷穿別人衣服,誤闖別人領地的小女孩,全程茫然無措,對誰都深感愧疚,不像結婚,倒像在賠罪。
現在想來,她給謝風華的全部印象都是模糊不清的,像隔着水岸的燈影漿聲,似是而非,總也沒個确切的答案。唯有上次在審訊室,她抓起夜莺鎮紙朝謝風華扔過去後破口大罵那一幕才稱得上濃墨重彩,像是這個人終于自重重迷霧中走出來,至此顧盼生輝,眉眼生動。
到了這一步謝風華也算明白了,她自以為知道的莊曉岩,其實從來不是真正的莊曉岩。這個女人盡管年紀不大,卻精于将自己藏起來之道,像昆蟲自動刷上一層保護色,與周圍融為一體,只給你看她願意給你看到的一面。
謝風華禁不住想,她跟莊曉岩連朋友都算不上,尚且在發現這點時頗有些驚詫,那範文博呢?他到死那一刻恐怕還不知道自己一慣瞧不起的窩囊廢老婆其實一點不窩囊,相反她就如捕殺公螳螂為食物的母螳螂一樣,隐忍又堅韌,意志強大又計劃周詳,為了讓他死,而且是以身敗名裂的方式死而親手策劃了這場衆目睽睽下的正當防衛事件。
如果範文博泉下有知,這個真相,大概才是對他本人最大的諷刺。
謝風華看着她,明明有很多疑問,但忽然間有些不知從何開始,她按下了錄音,想了想才問:“莊曉岩,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莊曉岩擡起眼瞥了她一下。
“那會你躲在唐貞後面,她推你出來叫人你也不肯,還沒開口呢,自己就先紅了臉,害羞腼腆,說話也只敢悄悄附在唐貞耳朵邊說,而不是直接對着誰清晰地說話。你當時 16 歲,又瘦又小,穿着唐貞初中時的連衣裙都嫌大,我甚至不敢在你面前大聲說話,怕聲音一大會吓到你,莊曉岩。”
謝風華停頓了一下,看向她:“從那時候開始,你就已經很懂得怎樣掩飾自己,但為什麽呢?”
莊曉岩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形狀同樣纖長優美,只可惜大概做多了家務,顯得有些粗糙。
“唐貞對你很好,據我所知,她家人也很善良,沒人需要你這樣……”
莊曉岩擡起眼,嘲諷地說:“謝風華,你知道你什麽毛病嗎,你就跟天底下所有警察一樣,你們都覺得一件事背後一定有個原因,甚至在你問之前,沒準心裏已經假設了答案。讓我猜猜,你的答案是什麽。”
“你肯定想,莊曉岩有個酗酒成性的親爹,有個整天挨打的親媽,她從小不得不扮弱小裝可憐來求他別打我,暴力而扭曲的童年,造成陰影一生都無法改變,所以我要裝,因為我裝都是我的保護色,裝得多了,我自己就入了戲,慢慢忘了自己是個什麽人。”
她猛然湊近謝風華,笑着問:“哈,不用否認,我從你眼睛裏看出來。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能這麽自以為是?”
“那你告訴我為什麽。”謝風華平靜地問。
“沒有什麽為什麽,我樂意就夠了。”莊曉岩坐回去,帶着笑說,“我親媽挨打了一輩子,明明有對她更好的男人,可她還是不敢跑,最終是我拿刀威脅她才肯走。我那個親爹,老婆跑了,喝了酒想拿我撒氣,我開煤氣點火柴準備送他一程,他倒吓軟了腳哭着求我手下留情。從來沒人能逼我,懂嗎?”
謝風華點頭:“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想要那麽做。”
“對。”
“裝成一個柔弱的,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也是你的選擇。我還是不太明白,你裝出來的這個性格,唐貞并不喜歡,相反她一直很擔心你這樣出社會會遭人欺負……”謝風華忽然間意識到什麽,她驚詫地睜大眼,喃喃說,“難道說,你喜歡她擔心你?”
她說到是疑問句,但用的卻是肯定的口吻。莊曉岩像沒聽見似的微微半閉上眼,仰着頭,仿佛在聆聽空氣中聽不見的音樂。過了好一會,她才平淡地說:“唐貞,我其實一開始不知道拿她怎麽辦,從沒人跟她似的操心我穿什麽吃什麽,因為少穿條秋褲,她能跟個老太太似的唠叨我一個冬天。我跟她吃飯,哪一頓要是多吃半碗,她就會拿個小本子畫朵小紅花,說攢夠了多少朵就能獎勵我個小禮物,她拿我當小孩,在此之前,從來沒人拿我當過小孩。”
“我也才發現,原來裝成一個沒什麽用的小孩不僅不會挨揍,反而會招人心疼。你說的對,我喜歡她擔心我,我沒法不喜歡,不行嗎?”
謝風華心裏一陣酸澀,她想起唐貞愛瞎操心又喜歡照顧人的模樣,忽然有種感覺,今天這個審訊,大概問出來的東西無論是什麽,都會如千斤巨石一樣,一塊塊壓在她胸口,直到她喘不過氣來。
“我只是她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窮親戚,當時我考上職高,從跟我那個親爹算一刀兩斷,當然也沒人給生活費,其實這問題也不大,我自己能想辦法。我去找她只是因為我想訛誰一筆,那個冬天挺冷的,我們學校好多女生穿的都是上千塊的羽絨服,我也想要一件。但我沒想到,當天她就直接把我領家裏去。”
莊曉岩目光轉柔,像是想到什麽溫暖到令人落淚的往事:“怎麽能這麽直接把人領家裏去呢?一點防範意識都沒,我要是個沒良心的,那天就能卷走她的手機錢包銀行卡,我不是沒想過,我就猶豫了一下,她就已經給我弄這弄那張羅開了。我不知道有個姐姐原來是那種感覺,我以為人活着在一個屋檐下,遲早不是你弄死我就是我弄死你……”
“羽絨服後來穿上了嗎?”
“穿了。”莊曉岩笑,低頭擦了擦眼眶,“餃子也吃上了,她自己做的,坦白說不怎麽樣,可我端起碗還沒吃呢,眼淚就止不住了,說來真怪,我爸下死手掐我脖子我都沒怕過,可那碗餃子,卻讓我怕得發抖,我沒拿穩,只想哭,我姐就喂我吃,一邊喂一邊說,吃飯不興掉眼淚的,不然要吃到氣管裏頭去。”
“是她會說的話。”
“是吧,所以她傻。”莊曉岩深吸了一口氣,又恢複了她無所謂的樣子,斜睨了謝風華一眼,“但那時候她身邊也不少朋友,尤其還有你,你當時已經進了市刑警隊,這令我有種錯覺,以為她就算傻也沒啥,反正身邊人不會叫她吃虧。我哪知道,你們一個個受着她的好,結果事到臨頭卻自私自利到極點,只顧着自己眼前那點破事,沒人管她死活呢?”
謝風華倒抽了一口涼氣,坐正了身子,啞聲問:“你指的是,她跟範文博結婚的事?範文博,家暴過唐貞?”
莊曉岩定定地盯着她,目光幽深中帶着淩厲的恨,她直看到謝風華心底有些發毛才忽然古怪一笑:“枉你還是個刑警,你難道不知道,有些人殺人,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動手嗎?”
外頭突然響起一個炸雷,劇烈到幾乎是撼動軀體裏靈魂的地步。謝風華莫名地開始發冷,她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她問:“告訴我,唐貞到底經歷了什麽?”
莊曉岩盯着她,帶着報複的快意:“她經歷了你想象不到的人間地獄,非要比喻的話,就像一個人不小心踩進了沼澤,慢慢下陷,越掙紮陷落得越快,慢慢等着窒息而死。而且這個過程,經歷的人從頭到尾清醒得很,但沒法呼救,因為張開口,爛泥就會灌進來,沒法呼吸,很快鼻腔眼睛也糊滿了泥巴。”
“唐貞她,就是這樣死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原本該你發現她不對勁,原本該你去救她,結果呢,你別說沒拉她一把,你連她陷在泥裏頭都不知道,你對得起她嗎?”
“謝風華,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問問,她對你那麽好,但你對得起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