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發芽
飽經動亂的上京城與從前別無二致,通關文牒也同七年前并無太大區別。只是木制外冊頁腳下,多刻了一枚小小的朱雀印。
世家大族愛低調炫耀的臭毛病也沒變。
孟懷曦掃了一眼,只當是孟氏的家族紋樣。
守城郎将接下文牍快速閱過,雙手交還與侍立在外的小丫頭,朝馬車方向行了個軍禮,态度更恭敬了幾分。
孟懷曦受慣了百官朝拜,理所當然地沒放在心上。她呷了一口花蜜,清甜解渴又馥郁芬芳,舒服地眯起眼睛。
當然,若不是腹中空空,這滋味當得更美。
孟家在上京的府邸位于涯石街,與皇宮比鄰,須得穿行小半個上京城。
一路上,老伯肩頭酸甜可口的糖葫蘆與小販攤上五顏六色的陶泥小人相映成趣。沿街的叫賣聲與棚裏的煙火氣,都是她上輩子未曾見過的景致。
禦下謹嚴,百姓安平。
孟懷曦不得不認,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新皇,确也算個人才。
将将抵達孟府,粉衫鬟髻的小姑娘抱着紅漆描金攢盒,巴巴地守在她這車前。
孟珍珠是她離經叛道與家族決裂的嫡親姑姑的女兒,約莫是半月前才上門認親。
孟懷曦醒來那日,正正瞧見媚上欺下的婆子欺負這小丫頭,她素來見不得好看的小姑娘被欺負,順手收拾整頓了一番。
孟珍珠揪着衣角猶豫道:“三姐姐,我、我打擾你了嗎?”
孟懷曦搖搖頭。
見她沒有不虞,孟珍珠松了口氣,把懷裏抱着的攢盒小心翼翼地遞與孟懷曦。
孟珍珠腼腆地彎唇:“送給三姐姐。”
這哪能是打擾,這分明是觀世音再世!
孟懷曦簡直熱淚盈眶,但是人設不能崩。她矜持地颔首,又矜持地摸摸小家夥的腦袋,“好姑娘。”
“我娘說,不開心的時候吃甜甜的東西就能暢快。我不開心的時候最喜歡甜甜的米糕。”孟珍珠蹭蹭她的手掌,笑容嬌憨,“我把米糕給三姐姐,盼望阿姐也能暢快。”
孟懷曦低低嗯一聲,将人請上馬車。
孟珍珠開開心心地擠在她腿邊兒。
因崔娘子的教導,原主平日也有些無傷大雅的世族排場。比如入府前須得用楊枝水灑掃庭除,進門前則要以白綢鋪地,方能不沾蕪穢邪祟。
趁丫鬟婆子灑楊枝水的功夫,孟懷曦秉持着人設,用帕子捂着唇角,當着孟珍珠的面兒,小口小口“痛苦”地吃完了整盒米糕。
孟珍珠托着下巴,雙眼茫然:“三姐姐,她們這是做什麽?”
“瞎講究。”孟懷曦頭也不擡。
“下、下講究?”
孟懷曦:“……”
孟懷曦咳兩聲,一本正經:“是極,這番動作乃是為祛除蕪穢,以正邪祟,算作下等講究。”
“哦……”孟珍珠似懂非懂,亮晶晶的眸子黯了一瞬,眨眼又重新亮起來。禮儀規矩果真好深奧呀,她雖…雖聽不太懂,但三姐姐什麽都知道的,聽三姐姐的就錯不了!
“……”
這實心眼的姑娘絕對是信了。
孟懷曦按按眉心,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子。
嘴快,不僅會敗北,還會教壞小孩子。
從越州孟府帶來的丫鬟婆子們訓練有序,鴛鴦打簾時,小童已布好長凳。孟懷曦把着另一位大丫鬟琥珀的手,一步步優雅地下了馬車。
雪白的綢緞從她腳邊鋪向府內中庭,左右兩旁的随侍肅着臉,遠遠瞧去也着實唬人。
緊随其後的小姑娘怯怯地扯着她衣角,孟懷曦輕嘆,伸手去握孟珍珠的手掌。綴着上好南珠的朱紅繡鞋落在白綢上,她挺直脊背,攜孟珍珠一道緩步拾階而上。
朱漆銅環的門應聲而閉。
孟懷曦偏頭,從覆雪的檐角望去,正瞧見巍峨宮牆。
她輕笑。
上京城,她又回來了。
“這是崔娘子早早吩咐寄來的,她說您目下緊需的東西,同這幾月小字、詩論作業,一并都在裏頭。”
孟懷曦一道拆開包裹,一道問:“崔先生可有旁的囑咐?”
鴛鴦斂袖提壺,替孟懷曦斟上一盞新茶。
“崔娘子還說,小姐在京裏亦不必太過小心,張揚些也并非有錯。上京比不得越州,并非萬事不争便能諸事無憂。”
孟懷曦柳眉輕挑,這話若是說給從前的孟懷曦倒不出錯。
至于叫現在的她張揚些?孟懷曦直樂,怕不是能把天給捅個窟窿來。
她草草翻了翻,這最上頭的小冊是一份上京家族關系譜,末了還附有隐晦的廟堂動向。
廟堂動向。
孟懷曦神色淡了淡,舌尖下意識去抵下齒颚。
若說前頭的關系譜是清河崔氏人脈,那麽這後頭的東西……
從記憶裏看,孟懷曦早知道崔娘子非等閑之輩。只是,她沒想到,這位崔娘子會這般厲害。
要是擱在從前,她必定會盡辦法讓這等能人為她所用。
孟懷曦想了想,又問:“我祖母與二叔一家,該是到哪兒了?”
“茂陵新漲了潮,這幾日不便行船。”鴛鴦手執香箸,挑開錯金博山爐中沉積的香灰,又點上新的山茶香。
“奴婢估摸着,二爺他們至少比咱們晚上三日功夫。”
這場潮漲得妙呀。
孟懷曦晃晃毛筆,拿手抵着額頭。
想要打探消息,這幾日就是最好的時機。
等二叔一家抵達京城,恐怕是沒法清靜的。無論是素來看她不慣的老夫人,還是摸不清套路的嬸娘,都不像好像與的。
“這個香……”孟懷曦皺了皺眉,極不适應地捏捏眉心。
“小姐?”鴛鴦不解。
孟懷曦擺擺手,這是原主喜歡的清雅味道。于她,到底是滋味淡了些,比不得凰髓烈性。
“吩咐下去,且不管日後二夫人如何吩咐,他們只消守好四小姐。蘅蕪院與蓼風軒裏,除了我,”孟懷曦丢開毛筆,把玩一方漆紅的令牌。“誰下令都做不得數。”
那令牌上,亦是如出一轍的朱雀紋樣。
要說打探消息,除了人來人往的茶樓酒肆,更沒有更妙的地兒了。
冬雪還未完全消融,街邊早春的柳已暗暗催發新芽,幼嫩的綠遙遙綴在雪覆的枝頭上,像一個新生的希望。
時值傍晚,茶樓裏正熱鬧。
“這前雍的栖霞公主,那得是比蘇妲己更能霍霍的禍水。”
樓梯轉角處,孟懷曦停下腳步,心道:承你謬贊,能和蘇妲己并提,不才我也算名留青史了。
“至于為何這般說?”說書人一拍驚堂木,口沫橫飛:“嘿,各位客官且聽我慢慢道來。”
“栖霞公主生前特辟女子經科,叫無才婦孺與我輩大丈夫同出廟堂,大肆篡改祖宗規矩,更嚴刑峻法,任用酷吏。這等老掉牙的東西,咱們今兒便不說了。”
當事人孟懷曦:“……”
她的豐功偉績怎麽就老掉牙了!
孟懷曦冷呵,心中毫無波瀾,甚至還有點想笑。
“……長公主以輔國之名,與前朝太傅蘇越、國師謝不周、明月坊坊主蘇貍及一衆翰林學士交從甚密。”
“甚至——”說書老頭嘿嘿直笑,“和咱們現在這位‘威名’遠播的皇帝陛下,幹系也不小嘞。”
孟懷曦更不幹了,前頭幾個她勉強也就認了,可最後這個……
她聽都沒聽說過,又如何同這位好漢扯上關系。
這麽多年,京裏說書人口花花的毛病竟是還沒改好。
說得比唱得都好聽。
孟懷曦不屑地瞧了一眼臺中的小老頭。
一樓魚龍混雜,聲音太多太過嘈雜,雅間又過于封閉,聽不着個所以然。
所以這二樓大廳便是最好的觀察地兒,視野開闊,又能聽清楚身邊人的談論。
孟懷曦提着裙擺,正轉過避光的雅間門口,便揚聲高呼:“小二,我要一疊——”
迎面卻撞上身形高大的玄裳男子,一雙多情的桃花眼裏是荒漠冰雪,眼尾卻有一抹赤紅。從眉峰到鼻梁,無一不棱角分明,卻都透出一股冷隽銳利。
他冷冷地瞥了向她,銳利的眉峰未曾輕皺一下,仿佛眼前的她同街角汲汲營營的蝼蟻并無區別。
這人手裏握着半臂長的斷刃。
刃上淌着血。
滴答。滴答。
銀光一線。
孟懷曦心跳驟降,反手想去攻這不速之客的後頸,可聽得一聲斷刃掉地的脆響,那人雙目緊閉,重重地向她倒來。
孟懷曦:?碰瓷也不帶你這樣的。
這個陌生人硬邦邦的懷抱中,是有些熟悉的青杉與雪松的味道。
擾得她頭暈。
孟懷曦深吸口氣,旋腕借巧力拖着半死不活的男人進了一旁無人的雅間。
孟懷曦心裏頭,無由來地存着一股子郁氣。她素來不是個為難自己的人,索性把這郁氣的源頭簡單粗暴地擲在地上。
她的目光極其複雜。
像。
極像。
若再多一道從眉心到颌骨的疤,就同那人別無二致。
孟懷曦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不像報複更似小小的撒嬌。
只是下一刻,紅得發黑的血浸透粉白繡面。
“……”
孟懷曦蹲下來,像是嘆息:“是不是長你們這樣兒的,狠起來都不要命的呀。”
作者有話要說:
孟懷曦:?碰瓷也不帶你這樣的。
戚昀:要臉哪來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