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戚昀
無人回答。
“算你走運,”孟懷曦開始妥協,無意識地為自己的不自在找借口,“我今日心情還不錯,可以日行一善。”
四下詭異的安靜。
孟懷曦扯開他的衣襟,鎖骨下劍刃劃開的血肉翻卷,線條流暢小臂上傷口深可見骨。
她皺了皺眉,堂堂的暗殺組織一把手,不至于淪落到親自操刀這個地步吧?
抑或者,真的只是面容相似而已?
手邊沒有傷藥,孟懷曦巡視一周沒發現可以替代紗布的幹淨布料,取下銀釵在裏衫裙擺上劃出一道口子。
地上的人手指動了動。
戚昀艱難地睜開眼,只聽見女人自言自語地輕聲嘀咕:“像這種賠本的買賣,我從前可不會幹。”
孟懷曦絲毫未覺。她擦了擦鬓角的汗,低頭咬斷多餘的綢緞,打下一個不怎麽美觀的蝴蝶結。
她這一手包紮的手藝,有賴上一世那人的折騰。替他收拾地殘局多了,自然熟能生巧。
戚昀凝視着她,一雙沉黑的眼眸底下,是不作僞的暴戾與噬殺。
這個心大的小姑娘此刻側對着他,柔媚而白皙的脖頸暴露在他眼皮底下。無序亂竄的內力得到主人的指引,從灼燒感強烈的經脈一步步運向掌心。
戚昀只要一擡手就能徹底了結她的性命。
孟懷曦嘆口氣。
她從前也算見過世面的。只是像這位好漢這種,身上好幾個大窟窿,還想順手了結無辜路人的,她長這麽大也是第一次遇見。
孟懷曦忍不住嘟囔:“麻煩。”該怎麽帶這位一看就來頭不小的大佬,逃出這座危機四伏的酒樓呢?
她心裏頭想着事兒,手底下的力道一時重了些。傷口處滲出血,一瞬間染紅了好大一塊白綢。
戚昀手掌握成拳,饒是能忍如他,也疼得眉心一皺。
孟懷曦回過神,下意識地低頭替他吹吹:“抱歉抱歉,久了沒幹這活兒,總拿捏不到輕重。”
說完她自己又笑了,“我跟你說個什麽勁兒呢。”
戚昀:“……”他聽到了。
四周又漸漸喧嚷起來。
天邊一牙紅日隐在雲層中,晚霞透過薄薄的窗戶紙映入雅間內。
孟懷曦抵在門口,清晰地聽見漸近的腳步聲。這個時候能來這兒的,除了地上那位的仇人,就只能是酒肆雇傭的小二。
孟懷曦握着銀釵的手緊了緊,希望這一回,她的運氣能好上一籌。
灰布衫,草頭履。
看來,老天爺待她還不錯。
雅間緊閉的門開了一絲小縫,店小二端着托盤,伸手準備推開門。
下一刻。
銀釵抵在他的頸動脈,冰涼的利器靠在溫熱的血脈上,仿佛稍稍用些力就能見血封喉。
孟懷曦籲口氣,慢條斯理:“做個交易如何?”
“姑、姑娘,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店小二抖得跟篩子似的,低頭指了指脖子上尖銳的簪子,讨好地笑,“咱們先、先把這東西撤下去,如、如何?”
“好說。”
孟懷曦彎了彎唇,指尖上蔻丹像極天邊紅霞。
“去,同裏面那人交換外衫。”
“小二哥只要辦妥了差事,”她用小指撥了撥釵上綴着的珍珠流蘇,“這釵子就是你的了。”
正紅色的寇丹上,畫着一朵小小的秋海棠。
戚昀目光落在指節上,喉結輕輕滾動,神色有些古怪。
這人此刻昏睡不醒,漂亮的桃花眼裏沒有讨人厭地居高臨下,天生顯得薄涼的唇緊抿着。
這張臉其實很好看,很高嶺之花。
孟懷曦撐着下巴監視店小二的動作。
高嶺之花的衣裳被折騰得松松垮垮,從她這個角度望去,能清楚地瞧見中衣下一截線條流暢的腰線。
孟懷曦坐在小杌子上看了半天,才後知後覺想起。
啊對,非禮勿視。
她撩了撩裙擺,妥帖地遮住撕裂地裏衫,又對着茶水勉強照了照鬓發妝容,才重新站起來。
見孟懷曦終于去了窗口張望。
店小二動作一頓,低聲道:“陛下?”
戚昀嗯一聲。
“掩護我們離開,”他眼底一片赤紅,太陽穴又襲來一陣尖銳的疼,“剩下的人暫且按兵不動。”
孟懷曦手挨到戶牖上,驚覺這座酒肆似乎不太簡單,窗棱是上好的檀木不說,連糊窗的紗也用的軟煙羅。
孟懷曦垂下眼,凝神往下望。乍一看兩層樓裏并無任何異常,仔細辨認就能發覺來往的醉酒客人踉跄的步伐裏依稀可見章法,臨近樓梯邊的書生慣用虎口握酒杯,桌子底下似乎還藏着刀。
三步一崗哨,就是同她作為長公主出行的排場比,也不遑多讓。
剛剛救下的那人,現在究竟是什麽身份,能惹來這麽大的陣仗?
“小、小姐,換好了。”
孟懷曦轉過頭,把說好的報酬扔到他懷裏,“還有勞小二哥在這兒多呆一會兒。”
“什麽事兒能說,什麽事兒不能說,我想”她彎眉一哂,露出一口細細的小白牙,“小二哥都知道,嗯?”
長着一張大衆臉的店小二捧着銀釵哆哆嗦嗦,點頭哈腰應道:“是是,小姐只管放心。”
孟懷曦架起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上手扯了扯他的發冠,打算用淩亂的發型遮遮臉。
她背後詳裝哆嗦的店小二,咽了下口水,手腳有些發虛。生怕他們陛下一個沒忍住,直接送這小姑娘去見閻王。
她架着人從另一側樓梯下了樓,走了一路也不見吃力。
孟懷曦有點詫異。
“公子既然醒着,何必來诓我?”她聲線壓得極地,眼眸中有淺淺的愠怒。
戚昀睜開眼,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動了動。
“繼續朝前走。”
是發號施令的語氣。
“我勸你對救命恩人客氣點,畢竟想殺你的人可都還沒走。”
孟懷曦氣極反笑,腳下不由一頓。
“你最好別耍花樣,我現在——”戚昀聲音低沉,反手叩在她的後脖頸,“也有辦法拉你一起下黃泉。”
什麽叫農夫與蛇,這就是。
孟懷曦一把拍下他的手,她翻個白眼:“謝邀,我對你沒興趣,更不想殉情。”
戚昀:“……”
他們這邊一女擁一男的奇特景象,早引起樓裏暗探的注意力。
孟懷曦同戚昀明顯察覺到,四面八方的視線都聚焦到他們倆身上。
眼見着暗哨朝他們這邊走來。
孟懷曦率先反應過來,她秒作泫然欲泣狀,嘤嘤低語:“夫君醒醒,待今次家去我肯定不阻你新納小娘入房。”
戚昀低呵一聲,對她這變臉功夫不置可否。
“那邊什麽情況?”
灰衫的內應朝戚昀遞去信號,不準痕跡地拉些人往相反的方向走。
“尋常夫妻吵嘴。嗨,別看了,主上吩咐的正事要緊。”
孟家的馬車停在酒肆正門。
孟懷曦這次低調出門,只帶了一位車把式,近身的大丫鬟們都叫她用其他事調開了。
孟懷曦同戚昀上了車,車把式吳叔将将回到車前。
他們倆也算共患難過,這會兒卻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吳叔,在甜水巷的香料鋪子停一下。”孟懷曦冷靜地打開漆盒,朝簾外遞去一方桃箋。“我要的東西都在這箋上,仔細着不要漏了。”
吳叔替孟家駕車前,是個憨厚的莊稼漢,半點沒察覺出車內異樣。他撓撓頭笑道:“小姐放心吧,老奴我一定仔仔細細地看。”
不多時,到了甜水巷。
吳叔謹遵孟懷曦的吩咐,拿着箋紙去香料鋪子裏采購。
“公子既已無恙,那便恕我不遠送,請吧。”孟懷曦冷着臉。
戚昀沒說話。
平靜的目光似乎在估量眼前人的價值。
請佛容易送佛難。
孟懷曦皺眉,妥協又道:“也罷,送佛送到西,說說,你要往何處去,我捎你一程也不是不可以。”
戚昀抱臂靠在車壁上,聲音很敷衍:“我恐有仇家上門,打算避一陣風頭,有勞姑娘暫且收留。”
這個人簡直在挑戰她的脾氣。
孟懷曦強壓住火氣:“憑什麽?”
戚昀淡道:“事後必奉上金銀酬謝。”
孟懷曦一嗤,擺手,“俗氣。”
戚昀皺眉,幾乎失去了耐心。
“你要什麽?”
他從不知姑娘家還能這麽麻煩。
孟懷曦冷眼以對:“抱歉,我惹不起這個麻……”
煩字還未說完,她盯着戚昀的臉看了半天,又笑了。
孟懷曦有一雙多情的鳳眼,眼尾下有一粒小小的淚痣。她真心笑時,梨渦淺淺,別有一股清麗媚态。
“你們做這個行當的,必定掌握着不少消息。我初來乍到,不知上京城水深幾何,還有勞你指點指點。”
戚昀仍皺着眉,神色有幾分古怪。
孟懷曦:“用消息換平安,我想這樁買賣對你不虧。”
戚昀眼底滿含探究:“世家出來的姑娘,像你這般精于打算的可不多。”
孟懷曦一頓:“謬贊?”
孟懷曦這副皮囊其實很有迷惑性,活脫脫經不得風雨的小白花,需得人捧在心上小心呵護。
戚昀抵着額頭,能從逆黨的層層戒備中游刃有餘地脫身,甚至絲毫不見慌亂,這哪是什麽小白花,霸王花還差不多。
他唇邊有一個極淡的笑,“你的要求,我應了。”
“這筆買賣,你怎麽都不……”
話還沒說完那邊就答應下了。她以為還要多費口舌,沒想到竟能這般順利。
孟懷曦輕咳兩聲,“我們大家族嘛,管得嚴,還得委屈你做一回我家新尋的侍衛。”
她手指提壺,替他斟上新茶。
“少俠姓甚名何?”
“戚昀。”戚昀合上眼。
果然,不是他。
孟懷曦楞了一下,說不清是慶幸多一些還是失落多一些。
戚昀揚眉:“怎麽?”
孟懷曦啊了一聲,對上一雙的淬滿星子的眸。“這名字好,一看就是有福之相,日後必然能青雲直上。”
“謬贊。”
戚昀握着茶杯,似笑非笑:“有來不往,恐怕說不過去吧。”
孟懷曦偏開頭,神色更淡了些,“我姓孟,家中排行第三。郎君喚我一聲孟三娘便好。”
作者有話要說:
崽,我勸你好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