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贈別

孟懷曦眼皮微微一跳,不動聲色地呷了口茶:“若坊主不信,只當我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妄想攀附權貴,一步登天。”

蘇貍把先前的敲門磚擲向小幾,用匕首挑開嚴絲合縫的漆盒,刀鞘上褪色的絡子掃在香篆上。她用拇指拂過篆文,清晰地感受到漆盒上的凰字尾巴上那一勾比尋常顏體拉得更長。

“長公主殿下,懷栖霞,”蘇貍垂下眼,“還是該叫你懷曦?”

真的有人能透過截然不同的皮囊,一眼認出那個熟悉的靈魂就是你麽?

孟懷曦不信。

風從洞開的戶牖裏灌進來。

“坊主在說什麽,”孟懷曦手指摩挲着杯壁蓮紋,談笑如常。“誰人不知前雍的長公主逝世多年,至如今,墳頭草怕是都得幾丈深。”

蘇貍眉骨間有一刀細小的疤,是以慣常用朱砂畫上一滴水珠。

她忽地大笑,拉着孟懷曦的手覆上眉心灼紅。

“你撒謊。”

白玉盞哐當墜地。

溫熱的茶水濺上孟懷曦的裙擺。

孟懷曦有一瞬慌神,她下意識把手往回縮卻被蘇貍死死叩住。

“坊主這是什麽意思?”

蘇貍眼尾有幾滴不明顯的晶瑩,她像是嘆息又有些暢快:“殿下,你的破綻太多了。”

“其一,懷曦這個人向來懶怠,便是投機也不過是賞下珠玉字畫,鮮少有把凰髓香送人的時候。”

“其二,從前懷曦用作盛香的漆盒全是由堯沉一手制成,他寫的顏體最是規矩,根本不可能有筆畫上挑的時候。”

“其三,”蘇貍終于松開手,“也只有她那個傻子,才會小心避過我眉心這道疤。”

“阿貍。”

孟懷曦妥協了。

蘇貍低哼一聲,把匕首歸鞘。她乜斜一眼:“怎麽,不裝了?”

孟懷曦有幾分無措:“對不起。”

蘇貍眼底有明顯的紅血絲,她的聲音嘶啞:“憑什麽,憑什麽你就可以一聲不吭丢下整個明月坊,憑什麽你就篤定我們沒有一抗到底的實力。”

七年的時間,她為此輾轉反側,耿耿于懷。

“對不起。”孟懷曦低聲又道。

“可是我不後悔。”

她擡起頭,正正對上蘇貍的一雙眼睛。

“再來一次我還會這麽做。”

蘇貍冷聲:“理由?”

孟懷曦如是說:“我有義務保護坊裏每一個姑娘。”

“是我把她們從安全的溫室裏拉出來的,這閨閣繡闼外是疾風驟雨,是駭浪驚濤。”

她用扇子往窗外指,“我卻希望,她們能在這平康坊底下,一生平安順遂、自由康健。”

處多高的位置,就得擔多大的責任。

她是掌舵者啊。

孟懷曦聲音很輕:“阿貍,我得對你們負責。”

蘇貍的手虛虛攏在眼皮上,把沉重的嘆息咽回喉嚨底。

看似不擇手段,卻有不可逾越的原則與底線。

這就是她認識的長公主殿下。

是冗長的沉默。

吱吖地開門聲打破沉寂。

姒玉換了一身柳黃色齊腰襦裙,懷裏抱着一只純白色鴛鴦眼的大貓。她臂彎裏提着一個紅木五彩點螺花鳥瑞獸提盒。

姒玉矮身把貓兒放下。

白貓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舔了舔爪子上的絨毛。

“坊主,姑娘,先用些點心再談。”姒玉溫聲道。

具有平康坊特色的酥點一樣樣排開。

蘇貍盯着孟懷曦瞧了半晌,妥協一般拈起一塊蝴蝶酥遞到她手裏,道:“過去的事就算了。”

“我不會給你再來一次的機會。”

“好。”孟懷曦從善如流。

“該過去的都過去了,阿貍也不必耿耿于懷。”

蘇貍只回應她一聲冷哼。

孟懷曦無奈地笑了笑。

下一刻,清晰地感受到有毛絨絨的生物在扒拉她的裙擺。

孟懷曦低下頭,眼底有轉瞬即逝的驚喜。

貓兒有一雙漂亮的鴛鴦眼,一藍一碧。

孟懷曦托着白貓的肚皮,動作小心地抱起來。

她伸指撩了撩大貓的胡子,感慨:“咱們家酥餅越來越懶啦。”

從前這丫頭還知道順着她的裙擺跳到她腿上,現在只知道睜着無辜的大眼睛要人抱。

蘇貍下意識地嘲諷:“這叫寵随主子。”

孟懷曦搖搖頭,去問一旁的姒玉,半開玩笑道:“你們家坊主這個脾氣也愈發的大了。”

姒玉彎唇一陣笑,半點不配合:“那也必定是姑娘先招惹了我們家坊主。”

孟懷曦伸了個懶腰,主動避其鋒芒。

“今日晴好,是個出游的好日子。”

折扇嘩啦一聲展開,她煞有其事地擺了擺手,笑容尤其像上京中的纨绔弟子。

“蘇坊主可賞臉同我去外頭一游?”

孟懷曦眉梢眼尾的笑意像是雲開霧散後第一抹霞光,和惠帝拟下的名號一般。

瑰麗柔媚。

蘇貍眼底的笑也終于真切起來,她點頭,笑着說:“好。”

孟懷曦與蘇貍抵達永寧街時,已經接近日暮時分。

正趕上闾左巷的晚市。

這裏的晚市已經頗具後世夜市的風格,街道兩岸常駐的商鋪暫且不提,就單論跟大排檔差不離的各色小攤便讓孟懷曦流連忘返。

只是,她從前好歹也是一位公主殿下,礙于身份與逼格,鮮少有來這些地方肆意揮霍的機會。

現在卻正好,不僅不需要擔心吃得歡暢了會丢了皇家儀态,還有一位不差錢的“蘇公子”買單。

孟懷曦一路走一路買,左手裏摟着好幾袋松子糖,右手還握着一大把烤肉串。

她自個兒吃得開心,也不忘給身邊的蘇貍遞去。

孟懷曦把手裏口感最好的肉串送到蘇貍嘴邊,“嘗嘗?”

蘇貍抿了抿唇,表情有點嫌棄,像是在說“真拿你沒辦法”。

孟懷曦唇角的竊笑愈漸上揚。

蘇貍張嘴咬了一小口,問道:“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孟懷曦一咬下肉串上最後一塊,辣得眯了眯眼。

她籲了好長一口氣,手在嘴邊扇了扇:“好容易脫了四方宮牆的束縛,當然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蘇貍笑了:“阿螢可得飛遠一點,特別是離那兒——”

她指了指東方宮苑最高的摘星樓,“遠一點。”

孟懷曦也笑,點點頭煞有其事。

“趕明我就去戶部立個女戶,便不提什麽姻親嫁娶,且趁着有生之年,游遍大雍——”她頓了一下,“哦不對,是游遍這大周的山山水水。”

說來也奇怪,孟懷曦從前不止一次地想過,待她死後,年輕氣盛且忍不住的懷玺必定不是朝中幾個老狐貍的對手。

她想過終結懷雍社稷的人會出自琅琊蘇家,也想過破開這個死局的人會是雲南戚王府。

卻從未料到會是個無名之輩殺出重圍。

“說來,這位大周的聖人是個什麽來頭?”孟懷曦偏過頭,笑着問道,“我從前竟從未聽說過。”

“他啊,”蘇貍神色有幾分古怪,“從前不過是個無名小卒。”

孟懷曦嘆一聲:“所以說,比起鋒芒畢露的,這些渾水摸魚韬光養晦的人才最可怕。”

蘇貍盯着孟懷曦的側顏瞧了半天,也只是幫懷曦挽了挽鬓邊亂發。

她收回手,忍不住惡劣地想:那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想這麽容易找到她?

做夢。

戚昀從秘閣的接應點出來時,天色漸晚。

昴日早不見了蹤跡,曦月還沒來得及上崗,天邊只餘兩三顆星子,是寥落的模樣。

戚昀背手站在街尾,目光從熙攘的人群移到天穹之上。

理智告訴他,他應該立即回到皇宮主持大局,但是戚昀這會兒卻在猶豫,要不要先回孟府同孟家三娘告個別。

孟懷曦同蘇貍在大街上逛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她這一世的身子一看就是不怎麽動彈的,這一會兒腿腳酸軟,全身上下都有點筋疲力盡的感覺。

蘇貍拉着她往巷尾的玉器店走,這裏的店家一慣愛在傍晚擺出店裏的玉器讨個彩頭,也會擺上幾張凳子供客人歇腳。

孟懷曦剛坐下,眸光不由被手邊的一枚白玉平安扣吸引。

這玉璧上是天然的雲紋,觸感溫潤細膩,不失為玉中佳品。

很适合送人。

孟懷曦捏着繡囊同店家交易時,正正看見戚昀站在武器鋪子門口沉思。

她朝他揮揮手,揚聲道:“戚少俠。”

戚昀也瞧見了孟懷曦,他朝她遙遙颔首。

孟懷曦把手裏的東西一股腦推到蘇貍懷裏,只留下一句:“我去去就來。”

蘇貍眉頭皺了皺。

從對岸跑到戚昀面前,孟懷曦臉頰邊染上一抹粉白。

風揚起她的裙擺。

孟懷曦笑着說:“晚上好呀。”

戚昀揚眉,下巴微擡指着對面的蘇貍:“三娘這是又有奇遇?”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這話的語氣有點拈酸吃醋的意味。

孟懷曦自然也沒察覺,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前些日子積存的郁氣一掃而光:“我與蘇坊主一見如故,引為知交。”

戚昀平聲道:“恭喜。”

孟懷曦小指蜷了蜷,插科打诨:“同喜同喜。”

“戚郎君這是傷好得差不多了?”

戚昀下意識就想到她前幾日念叨着勸他早日歸去。

戚昀眉峰下壓,聲音更沉了些:“勞三娘挂念。”

孟懷曦吸口氣,拉起他的手掌:“喏,還你的花。”

是一枚白玉平安扣。

戚昀低頭去瞧,白玉扣的觸感溫潤細膩,他卻覺得像羽毛輕輕劃過心尖,無端有點癢。

“多謝。”

戚昀唇角揚了揚,無視蘇貍灼灼的目光。他伸出手掌,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她的頭頂。

“也恭喜三娘如願以償同蘇坊主相見。”

孟懷曦柳眉一挑,嬉笑:“一般一般,距離一步登天還差一點。”

戚昀握着平安扣的手掌漸漸收緊,他的聲音平淡下來:“我的傷已無礙,便不再叨擾三娘。”

“哦?”她楞了一下,尾音降下來。“哦,我知道了。”

孟懷曦垂下眼,近乎呢喃地低聲道:“那——後會有期。”

她低着頭,正正巧錯過蘇貍與戚昀遙遙交換的那個眼神。

同從前在長儀宮內,蘇貍與堯沉對視時一模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蘇貍,一個拿着男二劇本的閨蜜(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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