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貍
五瓣黃蕊,融融粉白。
孟懷曦盯着掌心瞧了半天,最後,索性夾進書頁裏眼不見為淨。
只是手底下動作卻不由輕柔下來。
知道明月坊內部聯絡方式,惹來滿樓的暗哨圍追堵截,甚至單從他個人深不見底的功夫,孟懷曦就能斷言,這位戚少俠的來路絕對不簡單。
是什麽讓一個身份不凡的人龜縮在她這小小的孟府?
孟懷曦跪在鏡臺前,掬起一捧淨水撲在臉上。
想來也無外乎廟堂紛争、江湖離亂。
孟懷曦忍不住惡劣地想,上京想怎麽亂都好。
反正和她沒有半點幹系。
鴛鴦遞上絞好的巾子,孟懷曦接過從眉尾向下一寸寸擦拭。琥珀動作小心,慢慢将孟懷曦發上簪着的步搖發笄一一摘下,柔軟的黑發披散下來。
孟珍珠抱着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三姐姐連盥洗的動作都這麽好看,像……嗯像阿娘說的宮裏面出來的神仙娘娘們一般。
孟懷曦轉過身來,正好瞧見孟珍珠對着她星星眼。
孟懷曦覺得好笑,伸指點了點小珍珠的鼻梁,問道:“珠珠兒今天有什麽‘學問’不懂呀?”
她聲音寵溺柔和,孟珍珠先是呆了呆,片刻後反應過來,紅着臉舉起懷裏的寶貝書冊:“四姐姐我今天真的有好好看書哦。”
小姑娘家,臉皮薄,當然得寵着。
孟懷曦哦了一聲,忍着笑問:“說說,今日讀了什麽書?”
“我讀了前雍朝的歷史!書上說前雍末年長達六年的動亂,皆是有因有果。這因嘛——”
孟珍珠晃了晃腦袋,話音一頓,故意賣了個關子。
“乃是因為一個女子。”
“……”
孟懷曦吸口氣,努力收斂自己的情緒。她眼睑低垂,說不出是個什麽心情。“是因為栖霞公主?”
孟珍珠拍手笑道:“三姐姐真厲害!”
孟懷曦低哼一聲,千穿萬穿彩虹屁不穿。
她握着篦子梳了一下發尾,彎唇又問:“那書上還說什麽了?”
孟珍珠盤膝坐好,攤開書又掃了一眼,概括道:“書上還說栖霞公主是一位手段高明,撩遍廟堂且絲毫不慌的海王。”
“前雍之亂禍起乃是因為駕馭魚塘的海王公主驟然逝世,叫魚塘裏本是各不相幹的幾位大打出手,這其中當屬名喚堯沉的殿前侍衛為最。”
孟懷曦:……海王?
乖乖,她怎麽不知道她上輩子這麽能幹。
孟懷曦差點沒被自個兒的口水嗆死,她咳了好一陣,腦袋裏一陣嗡鳴。
孟懷曦惱羞成怒:“這書作者是誰,怎麽能平白誤人子弟!”
孟珍珠歪頭不解:“名喚柳如是,她好些書都很好看呢!”
孟珍珠掰着手指頭一個個數:“像什麽《霸道侍衛與柔弱公主的春閨密事》、《暴戾反派的心尖寵》、《儒雅國師的白月光》都很好看。”
對不起,是在下輸了。
孟懷曦感覺三觀受到一陣沖擊,許是她穿來這個時代太久了,竟然不太适應這些個頗具現代審美話本名字。
孟珍珠臉都沒紅一下,眼睛一眨一眨,像是不懂三姐姐為什麽這麽大反應。
孟懷曦摸摸她的腦袋,語重心長道:“珠珠兒還小,不能淨看這些黃色廢料。”
黃色廢料是什麽?三姐姐說的東西她老是聽不太懂。
孟珍珠枕在孟懷曦腿間,柔軟的黑發垂下來。她乖順地哦了一聲,又問:“三姐姐,那這上頭說得是真的麽?這個叫堯沉的侍衛很讨栖霞公主的歡心?”
孟懷曦說得半真半假:“前雍末年世道很亂,又很多人都吃不飽飯。栖霞公主是在一場大雪中撿到堯沉的,他身上有好幾個大窟窿,還流着血。公主一時心軟把落難的他撿了回去,堯沉知恩圖報,自告奮勇作了栖霞公主的殿前侍衛。”
“栖霞公主的長儀宮很溫暖,他再也不會因為沒有膳食傷藥流落街頭。”
孟珍珠似懂非懂地點頭,她偏頭問道:“那他喜歡栖霞公主麽?”
孟懷曦摸摸她的腦袋,輕輕笑了一聲:“喜歡。”
“漂亮小公主都讨人喜歡,四妹妹也是。”
“三姐姐又漂亮又厲害,比栖霞公主更讨人喜歡。”孟珍珠打了一個呵欠,臉頰在她的手掌邊蹭了蹭,“珠珠兒就喜歡三姐姐。”
孟懷曦拍拍她的背:“睡吧。”
蘅蕪苑內安靜極了。
孟懷曦倒在拔步床上,睜着眼,靈臺尤其清明。
當年的真相其實很簡單,她以長公主的身份輔政掌權,大刀闊斧痛剜陳瘡,為各家各派所不容。
他是被其中的出頭鳥派來刺殺她的暗探。
自始至終目标明确。
甚至,連一個真實的姓名都沒有告訴她。
堯沉。
堯沉九日?
在他眼裏她便是天上為非作歹的九個太陽,需得挽弓射殺為民除暴麽?
孟懷曦半阖上眼,将早前制成的那盒雪松香翻揀出來,毫無留戀地丢向窗外。
西苑廂房內。
戚皇陛下的左右手齊約趁着月色來訪他家主子,半點沒驚動孟府夜巡的府衛。
齊約抱拳道:“不出陛下所料,七年前那場動亂确實有謝不周在背後推波助瀾。”
戚昀掌中握着一段上好的木料,他眉峰下壓,漆黑的眼底是霜雪驚濤。
戚昀低呵一聲,笑容嘲諷:“她對所有人都很好,結果只是養出了一群中山狼。”
陛下,您這不是把自個兒也罵進去了?
齊約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接話。
恕他大逆不道,他們家陛下這話,好酸吶。
戚昀用拇指拂去木雕上的殘屑,目光沉沉:“青龍令主為誰所殺,可有了眉目?”
齊約搖頭:“鄭焦大人那頭正馬不停蹄查着呢,只是兇手一看便是熟手,沒留下半點破綻。這樁案子還有得查。”
戚昀眉尾有一抹赤紅,“沒有破綻?”
“這個世界上,”他身上是不掩飾的殺意,像荒古戰場上殘存的血腥與殺戮。“除了死人誰都會遺留線索。”
齊約低着頭,不敢去撩虎須。
“屬下等辦事不利。”
戚昀眼底蔓延上一片血色,他握着木料的手一寸寸縮緊,青筋爬滿骨節分明的手背。
沉默了好長一陣子。
他突然出聲道:“去查一查孟家三娘。”
“是。”
只是這孟姓着實好熟悉。
齊約琢磨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孟家的三姑娘……是老孟的嫡女?”
戚昀點頭,握着锉刀的手一頓。
“罷了,繼續盯着承恩侯,不必在這裏耗費人手。”
翌日。
孟懷曦乘着車再次路過永安街時,前日裏那座來頭不小的酒肆已經由大理寺查封。
大理寺。
孟懷曦用扇骨敲了一下手心,據崔娘子的消息來看,這大理寺一門俱是新皇最得力的鷹犬。
鷹犬做事這麽利索,除卻主子的號令,她還想不出第二個緣由。
所以,這位戚郎君和皇宮裏的人有關?
孟懷曦眼底的興味淡了淡。
真是可惜,她這輩子不想和皇宮扯上半點關系。
穿過永安街,不多時便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原是瓦肆勾欄聚集的地方,在這寸土寸金的上京城,地皮也相應便宜不少。
她當年與蘇貍建立明月坊時,索性将這一整條街巷都買了下來,充作明月坊的發展基地。
是以也可以說明月坊的根基就在平康坊內。
戚昀說的那個香料鋪子也開着門,只是生意不大好,僅有小貓兩三只圍在櫃臺邊。
孟懷曦只掃了一眼,提着裙擺朝對面戲園樓上走。
她逝世前夕,懷玺曾下令将明月坊逐出上京以後,這一條街便收歸朝廷管轄。
現如今,明月坊的聯絡點竟然還在平康坊。
着實讓她有點意外。
不過,既都到了明月坊的大本營。
孟懷曦自有妙法知道她想知道的,再無須他人推說。
甫一進門,孟懷曦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禁庭春皺,莺羽披新繡。”
姒玉着一身水綠色舞裙,站在二樓中心戲臺上,柔媚和婉的聲音裏帶着些哀愁。
“百草巧求花下鬥,只賭珠玑滿鬥。日晚卻理殘妝,禦前閑舞霓裳。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美人蹙起尖尖蛾眉,彎唇似喜非喜,叫一衆看客心癢難耐。
只是礙于雲水苑的規矩,連上二樓近觀美人芳澤的機會都沒有。
可孟懷曦不一樣,作為半個內部人員,她自有門道。
孟懷曦悠悠閑閑走到二樓雅室門口時,姒玉正好唱完了一整首《清平樂》,斂衣退下臺來。
“玉姑娘歌喉果真名不虛傳。”孟懷曦靠在門廊的大紅柱上,拊掌一哂,“只是不知道玉姑娘這兒,可還有新醅的青梅酒?”
姒玉水袖一挑,眼尾上揚勾起一個媚意橫生的笑:“小娘子不知農時,現如今哪來的新酒,就是那枝頭的青梅可都還澀着呢!”
孟懷曦歪理一套一套的。
她唔一聲,用扇骨撐着下巴:“玉姑娘的酒千金難買,有價無市。我這也是未雨綢缪,早早定下嘛,只當排個隊也好。”
“有理有理,只是——”姒玉用團扇捂着唇,只露出一雙笑彎了的眼眸:“小娘子要拿什麽東西來買我的酒?”
孟懷曦用扇子撩開南珠串成的門簾,絲毫不客氣地坐在姒玉對面。她将刻着“凰髓”二字的漆盒推了過去,“這個,夠不夠?”
雅室內靜了一瞬。
姒玉臉上的調笑一寸寸消下去,她起身盈盈一拜:“客人稍等,姒玉這便去向坊主通傳。”
茶白的窗幔被一只手撩開,蘇貍背身站在裏間東南向的戶牖底下。
她手裏握着一截匕首,刀鞘上墜着的絡子有些舊,看得出來主人經年把玩的痕跡。
姒玉朝蘇貍與孟懷曦各行一拜,蓮步輕移退了下去。
門一下子合上。
蘇貍眼皮慣常聳拉着,像是這世間諸般物象,沒一個能讓她提起興趣的。
她的肌膚并不是很白,更偏向健康的小麥色。薄唇上唇珠圓潤,塗着正紅的唇脂。
蘇貍擡眼,滟潋光影倒映在眼底。她沉着聲問:“你究竟是何人?”
孟懷曦手執提壺,悠悠地往白玉盞裏倒滿茶。她的聲音不急不慌:“家師曾與長公主有舊,這老物什便是先生與我的。”
蘇貍瞳孔顏色很淺,是上好的琉璃色。她的五官生得尤為銳利,面無表情盯着人瞧時,像從天山頂上瀉下的雪水,冰冷一點點侵入四肢百骸。
可孟懷曦絲毫不怵。
她又道:“家師姓崔,是清河崔氏遠嫁越州的女兒,曾在上京待過一段時日。先生說,她有幸見過長公主幾面。”
蘇貍抽刀出鞘。
她聲音很冷:“你撒謊。”
孟懷曦目光平靜:“坊主何出此言?”
“你說你是清河崔氏的後人,怎麽會不知道,以她的境遇根本不可能見到清河崔氏的人。”
蘇貍叩在匕首上的手指有些抖,她一字一頓道:“你、究、竟、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我最喜歡的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