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争執

廳堂中案幾擺放有序,黃花梨木制成的小幾上陳列着珍馐美馔。

宴席還未開,先到的夫人小姐們三兩成團,低聲說說悄悄話。

衛國公府是名門望族與寒門士族結合的典型。

衛國公長孫博借科舉起家,乃是前雍最年輕的狀元郎。而當家夫人蕭氏,則是博陵蕭氏的嫡女。

孟懷曦從前聽說,這一對夫妻屬于政治聯姻,貌合神離,誰也瞧不上誰。

但蕭氏這個人最是護犢子不過,她膝下一對兒女都被養得極為跋扈。尤其是嫡長女長孫瑜,是上京城少有人惹得起的小霸王。

但很不巧。

從前懷曦被惠帝慣的極為驕縱,也是個說一不二的小霸王。

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

一個上京自然也容不下兩個小霸王。

皇權式微的年代,世家大族與皇室說不得哪個更勝一籌。是以她與長孫瑜之間有來有往,說不上誰更占便宜。

孟懷曦撐着額頭,臉頰微微透出幾分紅。

長孫瑜樣樣好強,又是個不知收斂的性子,總見不得別人比她拔尖兒。

孟懷曦從前中二病十足,又有那麽點英雄主義作祟,就偏偏見不得她無緣無故欺負別人家姑娘。

長孫瑜欺負誰,她偏就擡舉那人。

而現在她卻要借着長孫瑜的母親,進入上京貴族圈。

當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陸陸續續有人入席。

上京城裏的貴人們慣愛用香,每一種香單獨拿出來都算不俗,但要是湊在一塊——

那簡直是一場災難。

被這廳堂裏亂七八糟的香一熏,孟懷曦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手腳更提不起勁。

孟珍珠敏銳察覺到,小聲詢問:“三姐姐?”

孟懷曦搖頭道:“無礙,珠珠兒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出去透口氣,等午宴開始就回來。”

孟珍珠乖順地點點頭,扯着她的衣角:“三姐姐要早點回來噢。”

孟懷曦又偏頭同鴛鴦交代了兩句,方才理好外衫往廳外走。

吹吹風總比在裏間生挨強。

長孫家的賞春宴一般會持續到晚間,這麽早離席就失去了來這的意義。

今日不見太陽,迎面的春風微微涼。

孟懷曦揉了揉眉心,勉強感覺清醒了幾分。

突然,苑牆間隔的草木間傳來一個尖銳的女聲:

“你以為你還是從前那個什麽上京雙姝?不可一世的懷栖霞都死了,你現在又算得上什麽?”

孟懷曦眯了眯眼,聽這聲音是……長孫瑜?

又是哪家倒黴的姑娘被她盯上了?

這長孫瑜倒是純粹的很,從前到現在一點沒變。

孟懷曦撩開花枝往假山邊望去。

那姑娘身段窈窕,氣質溫婉,只是身上穿着的茶白裙衫有些舊,鬓邊只簪着一支水頭不怎麽好的翡翠玉。

在這争奇鬥豔的賞春宴裏,确實有那麽一點寒酸。

蘇明月?

孟懷曦愣了下,幾乎不敢相信,太傅蘇越的胞妹、琅琊蘇家的嫡長女會淪落到任人欺侮的地步。

但,的确是她。

哪怕是被人逼到這個地步,她的臉上依舊看不出怒色。

蘇明月的一雙眼睛很好看,像一汪盈盈清泉,任是誰看上片刻都能燥意全消。

顯然長孫瑜并不買賬。

她身後跟着兩個大丫鬟,一左一右壓着蘇明月的手臂。

蘇明月半低着頭,聲音不卑不亢:“還有一刻鐘午宴就會開席,長孫小姐作為主人家在這裏和明月耗着,怕是不大合适吧。”

長孫瑜掐着她的下巴,長而尖的指甲在蘇明月的臉上劃出幾道紅痕。

“這裏又沒有外人,你裝出這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兒給誰看啊?”

蘇明月偏開頭,垂着眸子:“長孫小姐的意思,請恕明月不懂。”

“不懂?上京頂頂有名的大才女也會有不懂的?”

長孫瑜呵了一聲,用力甩開手:“你不是跟懷栖霞要好的很麽,堂堂公主伴讀,怎麽也會落到我手裏?”

長孫瑜一口一個懷栖霞像是一把把開刃的劍,一下又一下刺在孟懷曦的心上。

先前想不明白的事,一下子清晰起來。

七年前,她成為衆矢之的,帶累的不僅僅是明月坊與蘇貍,還有所有與她交好過的人。

伴讀蘇明月首當其沖。

孟懷曦袖中的手慢慢攢成拳。

蘇家那樣唯利是圖的家族,怎麽會重視一個失勢的女兒。

孟懷曦眼底風雨驟起,正忍不住出聲,就聽見一個懶洋洋的女聲: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不錯不錯,前人果不欺我。”

那人靠在一株海棠樹下,柳黃色的衣裙上落了一圈粉白花瓣。

“從前沒怎麽見過厚臉皮的奇葩,今日嘛總算是讓長孫大小姐,給我開了回眼界。”

“人怎麽你了?哦,讓我猜猜——”女子摸了摸下巴,聲裏帶着不經意的笑意:“莫不是人家才女身上的優秀光芒,戳着大小姐脊梁骨了?”

孟懷曦唇角漸漸上揚,可不是嗎,蘇明月的詩才、美名,哪一樣沒讓長孫瑜嫉妒得發狂。

蘇明月身邊的兩個丫鬟像是有所顧忌,主動松開了手。

長孫瑜氣得牙癢癢,她抽出腰間圍着的長鞭朝那兩個丫鬟甩去。

兩個丫鬟一下子跪地,嘴裏不停讨着饒。

長孫瑜手在長鞭上撫了撫,掀眼諷刺道:“柳亦舒,我教訓我的,幹你什麽事兒?”

柳亦舒拂去衣裙上的花瓣,走到蘇明月身邊,道:“看你不慣,當一回救美的英雄又如何?”

長孫瑜冷哼:“我勸你莫管閑事,我這鞭子可不認什麽柳家不柳家。”

柳亦舒撓了撓耳朵,連個正眼都懶得給:“哦,你盡管試試。”

柳亦舒從袖子裏拿出塊錦帕遞給蘇明月,忍不住嘆氣,蘇家姑娘這跌宕起伏的人生,簡直比比她話本裏的女主角還女主角。

蘇明月彎唇笑了笑,道:“多謝。”

眼看着長孫瑜抑制不住怒氣,要向柳蘇二人甩鞭子。

孟懷曦靈機一動,揚聲道:“長孫夫人,您怎麽也到這兒來啦?”

那頭的長孫瑜果不其然停下手,欲蓋彌彰地把手背在身後,低頭嗫嚅道:“阿娘……”

氣氛驟然一肅。

柳亦舒和蘇明月對視一眼,卻遲遲沒有看見所謂的長孫夫人的身影。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長孫瑜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叫人給耍了。

長孫瑜的臉一陣白一陣紅,握着鞭子朝孟懷曦藏身的花叢打開,惱羞成怒道:“什麽人,還不給本小姐滾出來!”

孟懷曦眼前又是一黑,她輕咬舌尖靠着意志力往後退了一步。

她莞爾:“兵不厭詐。”

這個突然出現的丫頭,神态口吻同那個讨人厭的懷栖霞一模一樣。

長孫瑜秀氣的眉毛漸漸皺起,她的脾氣從來不會遮掩,更別提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

長孫瑜伸手,用力地推了一下孟懷曦。

孟懷曦本就有幾分昏沉,身上使不上力,一下子被她推得倒坐。

手掌擦在假山壁上,被粗糙的山石劃開幾道口氣,有細小的血珠滲出來。

長孫瑜成功被她的狼狽取悅到了,她揚唇笑了一下,低下頭掃了一眼孟懷曦:“你算什麽東西。”

“能叫大小姐吃虧的東西,”孟懷曦捂着手掌,不鹹不淡道,“算不算好東西?”

“呵。”

前廳的開宴的鐘聲響起,長孫瑜終于找回了點理智。她把手中長鞭扔給丫鬟,轉頭看着蘇明月。

“就憑你也配入宮長伴陛下身側?我告訴你,坤寧宮的位置只能是我長孫瑜的。”

蘇明月終于明白,費盡力氣把她折騰來這賞春宴上,不過是想借機敲打,絕了她進宮的念頭。

真好笑。

蘇明月擡起頭,輕哂:“長孫瑜,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

她對那個旁人眼裏至高無上的位置,半點興趣都沒有。

長孫瑜下巴微擡,冷嗤:“你最好不要和我搶。”

長孫瑜的裙擺從她的手邊擦過,孟懷曦合上眼,臉頰邊泛出潮紅。

柳亦舒顯然注意到,上前扶住她,道:“你是我見過最能逞強的姑娘家。”

孟懷曦咳一聲,喘了口氣,也笑:“那是你瞧過的姑娘家太少了。”

蘇明月攢了攢袖口,合手朝她倆下拜。

她聲音很低,帶着有幾分無措:“抱歉,是我帶累了兩位。”

孟懷曦靠着柳亦舒站起來,柳眉漸蹙。

七年的時間,會磨平人的傲骨麽?

孟懷曦不信。

一切的原因只能出在蘇家,那個唯利是圖、從根子裏腐朽的蘇家。

孟懷曦手指掐在掌心,疼痛讓她的靈臺漸漸清醒。

“蘇姐姐我聽說過你,今日之事,你實在不必自責。”

孟懷曦如是說。

“你沒有任何錯。”她眼底有細碎柔和的光,聲音溫和卻有力量:“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天生見不得別人的優秀。他們會試圖用诋毀去玷污他人的美名,會想盡一切辦法抱團,去孤立、去排擠所有優秀的人。”

“但優秀沒有錯,才學好更沒有錯。”

蘇明月擡起頭,這樣的口吻真的好熟悉。

但是眼前的人,沒有一處和她記憶中的人相似。

孟懷曦輕笑:“錯的是他們,從來不是你。”

待孟懷曦三人回到廳內時,宴席并沒有按時開始。

甚至前來赴宴的人家已經走了大半,作為主人長孫夫人同忠毅侯府的柳老夫人,隔着筵席遙遙相峙。

長孫瑜坐在她母親蕭氏身邊,臉上有不曾遮掩的嚣張。

“……”

孟懷曦用腳趾頭想想,都能知道她這是惡人先告狀了。

蕭氏掃了她一眼,眼底有不明顯的愠色:“孟将軍的女兒果真不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