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梅
孟懷曦垂下眼,有一種被他的眼神燙到的不适感。
有穿堂的風自廊間路過。
謝不周動作一頓,袖間展翅的鶴被風吹起。
戚昀手裏握着一方帖子,慢條斯理從另一頭繞到孟懷曦身旁。
他比孟懷曦前半個身位,是下意識的保護姿态。
謝不周眼底深色漸濃。
但謝不周合掌一揖,恭順道:“陛——”
只是他話還未說完,就被戚昀出聲打斷。他眼底是明顯地警告,戚昀負手道:“謝大人從越州回來,未曾去宣政殿述職?”
謝不周目光在孟懷曦身上停了片刻,掠過鬟髻、眉眼,最後落定在與戚昀交纏的衣擺間。
孟懷曦柳眉輕皺,謝不周的眼神總給她一種被看透的不适感,好像他能夠從這幅全新的皮囊中發現從前的影子。
但是怎麽可能?
在蘇貍面前露餡,是因為凰髓香。
而謝不周她僅僅只是打了一個照面,甚至有意識地裝瘋賣傻。
戚昀下颚緊繃,向左走了一小步,将孟懷曦徹底納在羽翼之下。
謝不周識趣地擡眼,對上戚昀的微涼的目光。他又是一拜,道:“不周這次回來的匆忙,想來宮中這個時候早下了鑰,便想着明日再去宣政殿叨擾陛下。”
戚昀似笑非笑:“謝大人離京的日子久了些,竟不知道宮中下鑰的時間比前朝晚了不少。”
謝不周面色不改:“是不周之過。”
孟懷曦看得一頭霧水,盯着戚昀衣袖上的暗紋,目光複雜。
這個她誤打誤撞救下的人,到底是個什麽身份,能叫謝不周對他畢恭畢敬?
戚昀手指在帖子頁腳邊摩挲,聲音淡淡:“明日到宣政殿。”
說完,戚昀轉頭朝孟懷曦道:“跟我來。”
孟懷曦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她的餘光掃了一眼對面的謝不周,秉着做戲做全套的精神,又揚起一個傻乎乎的笑。
“就來就來。”
孟懷曦沒忘記把角落裏的罪魁禍首酥餅抱上,臨走前還沖謝不周喊道:“謝先生,下次若遇見了,您可一定要給我題字呀。”
謝不周雙眉微微彎了彎,很愉悅地低笑一聲:“我記住了。”
請帖上的位置在廊間另一頭最深處。
一路無話。
戚昀下意識地擡手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心口有一股氣堵着,讓他有幾分說不出的煩躁。
但是頭并不疼,甚至比起前幾天還舒服不少。
孟懷曦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握着酥餅的爪子逗貓主子玩。
戚昀突然停下腳步,道:“她讓你一個人來?”
孟懷曦一頭撞在他的背上。
戚昀:“……”
孟懷曦:“……”
不愧是被她叫少俠的人,背上跟一整塊鐵板似的,又硬又冷。
孟懷曦抿唇揉了揉額頭,眼眶紅了一圈,眼底有生理性的淚水。
小姑娘的皮膚很白,哪怕只是輕輕撞了一下,額頭上還是紅了一大片。她的眼睛紅紅的,似泣非泣的樣子其實很能激起旁人的欺負欲。
戚昀握拳咳了一聲。
他皺着眉,努力克制自己的語氣:“一個人來這種地方?”
孟懷曦不明所以。
怎麽,她還不能來了?
孟懷曦手指熟練地在酥餅的耳朵邊輕撓,換來大貓一陣舒适的呼嚕聲。
“讓我想想,是誰告訴我蜉蝣閣有清談會的呀。”她彎唇,應承似的笑了一下:“您這說出口的邀請,還能平白收回去不成?”
戚昀只說:“跟緊點。”
“……”
這種能把天直接聊死的,她這輩子就見過兩個。
孟懷曦柳眉微微蹙起,掃了一眼左右不太熟悉的布置,下意識地推拒道:“我早定好了雅間,和你不……”
不同路。
話還沒說完。
戚昀沉沉的目光向她壓來,一雙黑沉的眸子底下是星辰明月,也是荒漠冰雪。
像第一次在酒肆碰見時他看她的眼神,又好像有那麽點不一樣。
孟懷曦吞咽了一下,低下頭,識趣的沒再争辯。
戚昀看着身後看起來垂頭喪氣的小姑娘,只覺得格外頭疼,是一種和生理上的頭疼不一樣的煩躁。
“今日這裏不安全。”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不要胡鬧。”
孟懷曦擡眼,愣愣地撞入他黑沉的眼底。她悶悶道:“哦。”
戚昀嘆一聲,拉着她的袖子往前走。
孟懷曦沒有掙紮。
這種感覺很奇怪。
他不止長得像她記憶中的人,連脾性語氣也很像。但她又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與堯沉的區別。
比起有些孩子氣的堯沉,戚昀這個人更成熟更包容,也更加讓人舍不得放下。
但是這樣是不對的。
算了,孟懷曦自暴自棄地告訴自己,就當是放縱一回。
只這麽一次。
等離開蜉蝣閣,就橋歸橋路歸路。
到達裏間時,拍賣會還沒有正式開始,展臺上由戲園的臺柱子們亮嗓子熱場。
雅間裏頭用屏風營造出私密空間,并設有軟榻小幾。
很奇怪。這兒并不是蘇貍事先安排的房間,可案幾上擺放的糕點小食俱是她喜歡的口味。
孟懷曦拈起一塊荷花酥,湊近嗅了嗅。
是熟悉的味道。
她喜歡吃甜食,旁人眼裏甜到發膩那種最好。
但是她身邊的人都不喜歡,其中以堯沉為最。
他那個人口腹之欲其實很淡,真要算起來,只能說口味偏向江南一帶的人,不嗜甜也吃不得辣。
而幾邊的戚昀也拈起一塊荷花酥,低頭咬了一小口。
孟懷曦收回視線。
所以她之前能夠斷言,姓戚的絕不會是堯沉。
除非?
除非這個人瘋了。
酥餅不甘寂寞地拿頭拱她的手,生生把一張貓臉湊在她眼前。它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袖子,一雙鴛鴦眼水汪汪的,好似在控訴孟懷曦對它的無視。
孟懷曦握了握它的小爪子,捏着點心在酥餅眼皮底下晃。
酥餅對她手裏的東西興趣很濃,揮着爪子要來搶。
孟懷曦低笑,擡高手故意逗它,最後理直氣壯把點心送到自個兒口中。
“貓不能吃味道這麽重的,回去叫你姒玉姐姐煮白水雞吃吧。”
長得很乖順,其實脾氣很大的酥餅大人哪裏肯依。它伸出縮回指甲的肉爪子,在孟懷曦手背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喵!”酥餅贈給她一個高貴冷豔的眼神,一下子跳到了戚昀懷裏。
孟懷曦笑了好一陣,似模似樣地捂着手,朝大貓哭訴:“哇。你看,姐姐的手都被你打紅了!”
戚昀一下子愣在原地,是很熟悉的語氣。
他搭在酥餅背上的手幾乎克制不住地顫抖,戚昀又聽見她說:
“抱歉抱歉,我家這貓自來熟的很,對着誰都人來瘋。”
孟懷曦彎着眉,伸出手道:“把它給我吧。”
但耍脾氣的酥餅并不認她。
戚昀的手掌熟練地在酥餅背上順了順,像是不經意地問:“我瞧這貓年紀不小,幾歲了?”
孟懷曦低唔一聲,掰着手指頭細細算。
記憶中她是在兩年前同堯沉一塊救下酥餅的,再加上平白多出的七年,算起來酥餅今年……已是九歲高齡的貓了?
孟懷曦輕笑:“都九歲了。還跟小孩子似的,老和我耍脾氣。”
九歲。
時間上沒有錯。
會是她嗎?
戚昀眼底有濃烈的情緒翻湧,像是慶幸又像是痛苦。他半垂着眼,将一切晦暗不明的情緒藏在暗處。
他膝上的白貓被撸順了毛,懶洋洋地伸了伸腿,更不想回到女主子身邊了。
戚昀搭上酥餅的一只爪子,無聲地問:
真的會是她嗎?
大貓并不會回答。
甚至他一時沒注意克制手勁兒,一下子惹怒了小祖宗。
酥餅掙開戚昀的手掌,擡起爪子舔了舔毛。它用一種極為不屑的眼神掃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繞開桌上所有障礙物,啪嗒一下又跳回孟懷曦懷裏窩好。
知道酥餅的歲數,和蘇貍關系極好,會下意識避開謝不周。
戚昀一點點回憶。
而且,他掃了一眼嬌貴的白貓。
對着孟家三娘撒嬌賣萌,和從前在長儀宮的樣子一模一樣。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說是有心人故意為之,和從前每一次的試探一樣。
但——
動物也能配合撒謊嗎?
戚昀眼底澎拜的情緒又開始翻湧,眼尾不由泛起一抹紅。
拍賣會正式開始。
有侍者打簾而入,送來一小壇未曾開封的酒。
展臺上執拍的姑娘絮絮說着拍品,孟懷曦沒有興趣,打了個呵欠靠在美人榻上。
孟懷曦脊骨聳拉着,難得放松。她用手撐着額頭,懶洋洋的:“我從前很向往你們。”
“——江湖傳說中的游俠。”
孟懷曦說着自個兒又笑了。
“就像李太白說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得意時服紫為權,失意時落草為寇。”
“總是一個逍遙自在。”
“從前。”
戚昀把這兩個字輕輕念了一遍,太陽穴又開始襲來細密的疼。他用匕首小心敲下泥封,面上沒有一點痕跡。
戚昀的聲音裏甚至有幾分不明顯的笑意:“現在呢?”
這酒剛從冰窖裏拿出來,還有絲絲涼意。
沁人的涼從指尖蔓向眼底,戚昀合上眼,克制着不要失态。
“現在不羨慕,風裏來雨裏去,看着潇灑其實也累人。”
孟懷曦嗅着熟悉的味道,鯉魚打挺般從美人榻上起來。她端起白玉杯,感嘆:“這酒就該用冰鎮一鎮才好,沒想到你同我的口味還挺合契。”
戚昀低笑,像是不經意地問:“若是用火溫着呢?”
孟懷曦呷了一口,眯起眼睛:“那便是暴殄天物!”
戚昀避開她的目光,看着展臺上正拍着的一只紅釉梅瓶。
“三娘從越州來,越地的百末旨酒比之這酒如何?”
百末旨酒分明是宮裏特釀的酒,越地也有産這東西?
孟懷曦察覺出幾分不對,下意識戒備道:“戚少俠問這麽多幹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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