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星辰

兩掌相合。

在長街燈火中,戚昀低聲念道:“擊掌為誓。”

天燈從地平線緩緩升起。

有童子手裏握着小支焰火,随着五顏六色的光,噼裏啪啦地響。

小姑娘的手掌白皙如玉,小小軟軟的一只,好像能夠輕松握在手裏賞玩。

戚昀垂眼盯了半天,沒忍住輕輕握了一下。

“……”這人怪怪的。

孟懷曦若無其事地抽回手。

當然,南市并不只有燈好看,酥酪、粉圓等冰飲也是春日獨有的美食。

巷尾冰飲小攤就是孟懷曦的最愛。

他們來得晚,恰好只剩兩個位置。

老板忙活着前面先到的人,小童送上茶碗執壺。

商人家的孩子當家早,這是格外正常的。

但孟懷曦總有種用童工的別扭。

戚昀是知道她的,接過小童手裏的茶壺,便說:“兩碗酥酪,這裏不需要幫忙。”

戚昀提着執壺,先用滾燙的茶水燙過杯子,才緩緩倒入熱茶。修長的手指搭在素色茶釉上,煞是好看。

茶碗裏的水半滿,不會太滿燙手,也不會太少不夠潤唇。

他這熟門熟路,一應事宜都妥帖操辦的樣子,讓孟懷曦看得新奇。

她打了個呵欠,眸子裏水光盈盈。

戚昀驀然擡眼,同她的目光交彙。

他的目光溫和卻漸漸有熾熱的溫度,讓她不敢輕易探究緣由。

孟懷曦不着痕跡移開視線,向四周張望。

鄰座幾人青衣長衫,讀書人模樣。

上京裏的夜市向來是熱鬧又自由的,那幾位讀書人沒有壓低聲音。

“南邊越州那一帶聽說又鬧起水患,正應了那句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這三天兩頭的災患,分明是老天爺對這新皇的暴。政不滿。”

“誰說不是,就說那前朝留下來的律法尤為嚴苛,新帝居然也用了。且連前朝的長公主都不能議論,你說說,哪朝哪代會這麽搞。”

“要我說,咱們這陛下也是個怪人。嚯,史書上那麽多代王朝,哪一朝不是把前頭的往泥裏踩,連說都不讓說。”

“老兄你可別說了,不讓議論都是輕的。”這會兒他象征性的壓低了聲:“我聽說前兒大理寺可狠狠抓了一批人,就是太學裏前途無量的官家後生也沒放過。”

兩碗糖蒸酥酪正好上桌,乳白的奶皮上綴着紅豆糖漿。

孟懷曦支着腮,聽出結論:“咱們這位皇帝委實不太聰明。”

戚昀握在茶杯邊的手掌一緊,擡眼看她:“為何?”

“他用前雍長公主留下的法令,便是有千種萬種名正言順的法子可使,卻偏偏選了下下策。”

孟懷曦眼底有些霧氣,不如平常精神。

“需知民心如水,疏為上策,堵為下策。咱們的聖人把所有議論的人都收拾了個幹淨,反而滋生了更多流言。”

她呶呶嘴向臨桌的人:“這不是糊塗是什麽?”

戚昀沉吟:“若是那皇帝敬仰長公主,不欲讓旁人污她身後名呢?”

孟懷曦一樂,陡然精神起來。她眨了眨眼,笑着反問:“這話你也信?”

戚昀點頭,道:“我信。”

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彎起,阗黑的眼底尤其亮。

像大型犬搖着尾巴,迫不及待要一個誇獎。

孟懷曦靜了一瞬,回過神來更樂不可支,直笑彎了腰。

“這便是咱們戚公子天真了,政客做事哪兒是能用兒女情懷來衡量的?”她揩了揩眼尾,嘆口氣又道:“得虧你不是官場中人,不然還不得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彎月隐入層層雲霭,剩下三五顆星子散落在天際。

在滿街燈火中,仍然亮得出奇。

戚昀并不反駁她,只是輕笑兩聲。

“官場中人總會為自己的利益對她褒貶不一,但”他頓了一下,揚手指着天邊最亮的那顆北極星:“我心上的殿下,就如同這顆星。”

唯一亘古不變,引路的星。

“……”

孟懷曦握着調羹,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麽。

真正的她,哪裏會有那麽好呢?

就像前人說的,玩權術的人,心最髒。

“一點議論算什麽,便是鋪天批駁、滿譚污水,只要稍加誘導,都可以成為改天換日的助力。”孟懷曦吃上一口酥酪,這樣說:“和光同塵,因勢利導,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細嫩完整的奶皮被調羹囫囵搗碎,她擡起頭忽地笑了一下:“且不說流言如何,就算是天上星,也有被烏雲遮蔽的一天。若如此你待如何?”

眼前的小姑娘顯然心神不寧,連自個兒唇邊浮着一圈細碎的白沫也沒有發現。

“黃天沒有能力庇佑星辰,自該有蒼天當立。”他從袖口裏拿出一方巾帕,繡着一個小小的螢字。“即使不大容易,若為她,便沒有什麽不可以。”

戚昀一哂:“我這片蒼穹之下——”

柔軟的手帕拂過唇角,孟懷曦聽見他說:“永無陰雲。”

接近三更天,涯石街很安靜。

只剩下門口卧着的石獅子依舊盡忠職守。

戚昀同孟懷曦一路走來,竟是一個人影也沒有瞧見。

半盞茶的時間便到孟府門口。

孟懷曦提着酒,仰頭望着綠瓦飛檐,突發奇想:“坐在屋檐上喝酒,是個什麽滋味?”

電影電視的世界裏,總是有酒有人有屋檐。

便是剖白心跡,沒有屋檐上那塊地,總就不大圓滿。

她從前荒唐是荒唐過,但到底還計較一個皇家顏面。皇宮殿上的瓦片可比同福客棧的氣派得多,只是可憐她眼饞了許多年,還是沒有機會坐上去試一試。

戚昀沒說話,只探臂攬過她的腰肢騰身一躍,輕松越過朱門坐上房檐。

晚風拂過,寒氣覆上裸露在外的皮膚,腰間的手掌卻很燙很燙。

孟懷曦眯起眼睛,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但戚昀很快收回手。

他雙掌搭在膝蓋上,脊背挺得筆直,看不出半點孟浪。

孟懷曦拍拍泛紅的臉蛋,道:“我家這瓦片比起你以前坐過的,感覺如何?”

戚昀失笑,她對他的誤會簡直一發不可收拾。

他嘆一聲:“心情不同,我想不出如何比較。”

“也是。”孟懷曦贊同點頭,拎着酒壇往瓦上磕了下十分暴力地拔出酒塞,給他遞去一壇:“夜話哪能沒有酒,喏,這壇給你。”

戚昀接過酒壇,皺起眉:“少喝些。”

孟懷曦卻不幹:“我打小千杯不醉,這兩壇才哪到哪。”

流星劃過天際,留下一道尾巴。

孟懷曦拍了拍他的手,興奮道:“快,快許願。”

說是這麽說,但孟懷曦閉上眼腦子空空,着實想不出有什麽願望。

于是,她微微張開眼,側頭去瞧他。

旁邊的戚昀合着眼,表情很虔誠。

孟懷曦重新望向天邊,笑容輕松:“別說,咱們戚公子的運氣真的好。”

說完,又好奇道:“你許的什麽願望?”

恐怕只有她會說,他運氣很好。

戚昀搖頭:“從前有人跟我說,若是把許下的願望說出來,就不會靈驗。”

孟懷曦想了一下,是這個道理。她仰頸長飲口酒,很不講究地橫袖一揩。

遠處傳來春蟲的聒噪。

孟懷曦眼底有幾分茫然:“說來也奇怪的很,我從前總有許不完的願望。”

希望南邊不要發洪澇,希望北地不要有旱情。

還希望政局能夠穩定一些,朝中的老狐貍們能夠歇上一歇,不要整日吵個不停。

她懶洋洋地往後靠了靠,彎起眼睛:“現在卻一個都沒有了。”

沒有壓在肩上無形的擔子,其實人生也可以很輕松。

這樣的她很接近惠帝在時的狀态。戚昀知道,這其實是她最真實的性情。

不問來路,不拘名姓,碗底俱是老友。

半壇酒下肚,孟懷曦思維便有些不靈敏。

她從來沒想過,換了個身體記憶會留存,但酒量并不會。

原身這樣的乖巧貴女,顯然是沒喝過酒的。

孟懷曦口齒有點不清楚,一揚手,頗有豪情道:“一同看過燈,喝過酒,那咱們差不離就是拜過把的兄弟!”

她不刻意注意着語調時,一口吳侬軟語便藏也藏不住。

很像撒嬌。

戚昀喉頭一滾,望向那一雙水色蕩漾的眸子。

他說:“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許願審核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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