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責難

衛國公府

太醫院的禦醫足足請了三位候在門外。

熏香暖爐燒得熱,閨房內伺候着丫鬟卻只覺跟寒冬臘月似的。

瓷瓶香爐碎了一地,名家詩畫被扯得七零八落。

長孫瑜靠在引枕上,面無表情:“那破詩會上都發生了什麽事?”

拂綠瑟縮着自是知無不言,便将詩會上大小事同她一一陳述。

戚昀贈花與孟懷曦自也沒漏下。

長孫瑜一口銀牙咬碎:“好啊,我竟未想到孟家那個狐媚才是最大的敵人。這個仇,我記住了。”

蕭氏同太醫了解完情況,打簾而入。蕭氏坐在長孫瑜床邊的杌子上,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室內安靜極了。

長孫瑜咬着下唇沒吭聲,淚珠子卻像斷了線似的,一個勁往下滾。

“母親。”她抽噎着先開了口:“女兒這便是不幸着了那狐媚的道,您可得替我做主啊。”

自己的女兒是個什麽性子,她還能不清楚?聽到這事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氣。蕭氏擡手按了按眉心,極疲累般:“說說,到底發生了何事,那孟氏女又是怎麽回事?”

長孫瑜抿唇,只把戚昀人前贈花一事隐去,将拂綠說的又重複了一遍。

“越州來的破落戶,又失了爹娘,在這上京根本毫無根底。”長孫瑜拿着帕子抹眼淚,塗着鮮紅蔻丹的指甲掐進肉裏。

“女兒聽說,孟家二房的主母可被她好生下了臉面。若咱們——”她越說越急切:“咱們去向那孟氏施壓,拿捏她一個小小孤女,豈不是易如反掌?”

蕭氏不置可否:“若你當初想這事的時候心思能缜密些,便不會丢人丢到外面去。”

“女兒再不不敢了。”長孫瑜抱着蕭氏的手臂撒嬌:“阿娘,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她是不值一提的破落戶,你是公府嫡出的小姐,自有千百種法子,叫她有苦說不出。”

“何須用這下作的法子髒了自個兒的手?”蕭氏搖頭嘆一聲,伸指點在她額心:“你呀,便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最大的債。”

長孫瑜頭依在她的手臂間,乖順無比:“便也是最貼心的小棉襖。”

蕭氏拍拍她的手臂,眼底一片冷凝:“我蕭家的女兒,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欺負的。”

孟懷曦盤腿坐在厚實的白絨毯上,脊背挺得端正。

小幾上擺着謝不周寫過的那張箋、質地古怪的朱雀紋令牌,以及兩三本教導孟珍珠用的新編教材。

這幾日沒有霏霏細雨。

晴日正好,知了在濃蔭間叫個不停。

上京城一脈平靜祥和。

在她眼中卻是華亭鶴唳,風雨欲來。

懷玺此人心思直淺,就只怕被人玩弄于鼓掌還不自知。

乾坤已定,新歲正好。

再折騰什麽複仇複國,便是其心當誅的逆黨,無異于以卵擊石。

孟懷曦手虛虛搭在眼睛上,腦海俨然變做一方戰場,兩派撕扯個不停。

一方說“連命都償了,你還想怎麽做?”

另一方便又說“想想皇後娘娘,她對你這樣好。連她最後的骨肉都不管,同中山狼又有何異?”

吵不出個名堂。

那半句殘詩仍明晃晃的紮眼。

有謝不周這一重變數在,其實也逃避不了。

無論如何。

孟懷曦深吸一口氣,她做不到只當一個安居內院的旁觀者。

只是——

孟懷曦手指點在令牌上,目下她手中握着的人脈只蘇貍一條,目光又局限在府苑之中,鮮少能接觸朝堂內外的新近動向。

能做的事太少。

若那一支暗衛還在她手裏……

廣袖兜風,無意将案幾邊堆着的書掃落。書卷滾落在白毯上,發出一聲極輕的悶響。

孟懷曦彎腰把書撿起來,餘光瞥見孟珍珠正在寫的東西,眼尾瞬時抽了一抽。

宣紙上的小楷端端正正,只寫着:

天子風月錄、小白花與黑心狼狗、龍困淺灘被救雲雲

孟懷曦看得頭皮發麻,眼皮微微一跳。她小指叩在宣紙上,不動聲色問道:“珠珠兒這是在寫什麽?”

孟珍珠提着筆全然不設防,彎起眼道:“柳姐姐的新故事,叫我參謀、參——”

完蛋,壞事了。

她把筆一抛死死捂住嘴,眼睛睜得大大的。孟珍珠甕聲甕氣又道:“三姐姐別問了。這、這是我與柳姐姐的小秘密,她、她說……”

孟懷曦面無表情:“叫你別告訴我是吧。”

孟珍珠不敢撒謊,沮喪地點點頭。

孟懷曦點了點宣紙,半擡起下巴,輕呵:“這都是什麽意思,你且說來。”

孟珍珠絞着袖口,慢吞吞道:“柳姐姐說她要拟一個落難天子與失勢孤女的故事,由來便是那天子龍困淺灘為孤女所救,兩人好一番恩愛纏綿,你來我往羨煞旁人。柳姐姐說這後頭的故事她還得再琢磨琢磨,現下暫拟的名兒便是……”

“天子風月錄?”

孟珍珠觑她:“……是。”

孟懷曦扶額:“你們也是膽子大。”

就住在天子腳下,還敢編排那位兇名在外的暴脾氣陛下。

連年號都沒改。

孟懷曦又問:“為什麽要瞞着我?”

孟珍珠低着頭,如實說:“怕三姐姐生我的氣。”

孟懷曦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等小事神神秘秘瞞着她作甚?

雖說是扯淡了點,但寫話本作小說算得什麽,又不是上不得臺面。

難道是這兩日課業壓力太大了?

孟懷曦驀然間生起一股為人家長的憐愛之情。她豈是那等古板之人,再是一心向學,也該有些休息娛情的玩意。

“你柳姐姐可還寫過其他書?都叫什麽名兒?”

孟珍珠絞在袖口邊的手指瞬間一松,籲口氣道:“她的書三姐姐也瞧過,便是那……”

正在這時。

鴛鴦匆匆打簾進門,聲裏急切:“小姐,老夫人着人召您去前廳,怕是……”

來者不善。

只是她這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太太身邊頭號得臉的桂嬷嬷打斷。

桂嬷嬷沉着一張臉,陰陽怪氣道:“三姑娘,請吧。”

孟懷曦撫平書卷上褶皺,揚眉道:“嬷嬷這又是何意?祖母她老人家不在二房安養天年,來我這小門小院指手畫腳做什麽。”

桂嬷嬷陰沉沉笑一聲:“三姑娘在府裏容不得人也罷了,到了外頭還去招惹不該招惹的人,便早該知道會有禍到臨頭這一日。”

不該招惹的人?

孟懷曦微微蹙眉,這幾日她都呆在府裏哪也沒去何來招惹一說。

等等,東郊詩會上……長孫瑜?

桂嬷嬷沉着聲:“三姑娘,可還得老身再催?”

她倒要看看衛國公府的人,是要如何倒打一耙。

孟懷曦同鴛鴦交換了一個眼神,只囑咐她照顧好孟珍珠。

“走吧。”

孟懷曦攏袖,打簾出了門。

桂嬷嬷跟在她後頭,眼底陰恻恻的滿是幸災樂禍。

案前的孟珍珠還聽見她唾了一句,“克爹克娘克全家的天煞孤星,活該叫人找上門收拾。”

小人得志!

孟珍珠咬唇提起裙擺。

“我們一同去。”知道孟懷曦會擔心,便又朝鴛鴦琥珀二人道:“我只守在門外,不會叫人發現。”

廳裏。

蕭氏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上,一點也沒給孟老夫人面子。

蕭氏開門見山道:“我從前耳聞孟将軍骁勇,卻不想他這家風可——好生成問題。”

甄氏笑容一滞:“您這是什麽意思?”

蕭氏端着茶盞也不用,似笑非笑:“你家的小輩,倒是好教養。”

甄氏捏着帕子,手心一把汗:“我家大哥兒、二哥兒還在越州任職,如何會……”

蕭氏低頭刮了刮浮沫:“孟家的三姑娘,前兒可好生出了風頭呢。”

甄氏一口銀牙咬碎,低頭同孟老夫人說:“娘,我早說這丫頭會壞事。”

“好了!”孟老夫人又看向蕭氏,先道:“三姐兒做事,便也是我這個做祖母的沒教好。我這差人去請三姐兒來了,必定給國公夫人一個交代。”

蕭氏揚袖呷了一口茶,便将整只茶盞放下。

茶葉不甚新鮮,沸水也煮的太老。果真是小門小戶,上不得臺面。

蕭氏眯起眼,是捧讀的口吻:“可使不得,我可聽說這三姑娘金貴着呢。”

孟老夫人沉住氣,只道:“兒孫不争氣,自該領罰。”

孟懷曦甫一踏入門,便聽着這話。

兒孫不争氣?孟懷曦心底不由冷笑。

如長孫瑜那等胡攪蠻纏,借着家底殷厚随意欺辱旁人,便是争氣了?

孟老夫人沉聲道:“還不快來向國公夫人請罪!”

孟懷曦不為所動。

孟老夫人冷笑一聲:“看見長輩卻不拜見,老大媳婦兒便是這般教你的?”

“我的長輩盡皆為國捐軀,魂靈葬在越州古戰場上,萬古長青。”孟懷曦脊背挺得筆直,“這又是多出來的哪門子的長輩?”

蕭氏聽這話卻也新鮮得很,這孟家的三姑娘倒是個難得的硬骨頭。只可惜看不清形勢,一個被蘇家抛棄的嫡女還能比她的女兒好?

蕭氏居高臨下掃了她一眼,笑了一聲:“我瞧你生得乖巧。不若這樣,跪下同本夫人磕三個響頭,此前種種,我便既往不咎。”

她這話其實假得出奇。

蕭氏的态度便像是貓逮着老鼠一般,一口咬死有什麽樂趣。越是硬骨頭,就越要把這骨頭折斷了踩碎了。

蕭氏握着上好的巾帕,矜持地擦過唇角,又笑了一聲:“如何?”

不是所有求饒都有用的,對于逃不過的刁難又何必卑躬屈膝。

孟懷曦看向蕭氏,也笑了:“讓我折腰?”

“你還不配。”

她目光一片沉靜,好似這人只是蝼蟻塵埃,全然不值一提。

何時有人敢在她跟前兒說這話?蕭氏臉上的笑意一寸寸消下去,這等礙眼的後生,就得叫她好生吃上一回教訓。

孟老夫人倒喝:“還不跪下。”

甄氏作壁上觀,又不是她自個兒的孩子,便是孟家的臉面被擱在地上踩又如何?三姐兒這樣的,是該叫她吃夠教訓。

孟懷曦挺直腰板,低呵一聲。

卻被蕭氏帶來的兩個婆子生生壓着,其中一人踢向她腿彎。孟懷曦不敵這力道,終于跪倒在堂中。

門邊的孟珍珠急中生智,靠在琥珀耳邊道:“快,你從側門出去。去忠毅侯府找柳家大姑娘,便說三姐姐有難,請她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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