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冕旒
“……”
孟懷曦不吭聲。
孟懷曦無力的想, 怎麽不管她怎麽做都能和宣政殿裏的人扯上關系。這是新一派玄學嗎?
戚昀微不可查地動了動眉頭,然後力道溫柔但不容抗拒地扯下她蒙頭遮羞的薄被。
“聽話。”
戚昀想了想,補充了一句:“乖一點, 嗯?”
這人顯然并不知道她在別扭什麽。
試問哪個女孩會想被人瞧見最狼狽的樣子, 更何況……
孟懷曦側過臉去, 恹恹地說:“你不準看。”
一定很難看吧。
這一定是她這輩子上輩子上上輩子加起來, 最不體面的樣子。
戚昀恍然了悟,笑一聲:“別動, 這樣也很漂亮。”
內監奉上溫水巾帕,戚昀挽袖汲幹多餘的水,擡手用溫熱的巾帕拂過她的額頭。
她的皮膚是近乎透明的白,襯得額上青紫的傷口更為猙獰。
也更讓人心疼。
熱氣滾過抹着藥膏的傷口,是一種不劇烈但細碎綿長的疼。孟懷曦低嘶了一聲, 誠懇評價:“這種哄三歲小孩的話,聽上去很幼稚。”
戚昀眉峰微蹙, 手底下的動作更輕了幾分。
“如此說來。”巾子搭在水盆邊,戚昀停下動作,饒有興趣地看着她:“但凡是心裏話,在三娘這裏都很幼稚。”
孟懷曦莫名就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幹脆點頭:“我們成年人世界裏的恭維, 得不顯山不露水,才能算上乘。”
“那很不巧。”戚昀手指撥開她微濕的鬓發,指腹在眼尾處微微一頓:“在我這裏,三娘只能聽這種既顯山又露水的幼稚話。”
他指腹上有薄薄的繭, 挽弓搭箭留下的痕跡, 拂過敏感的眼尾微微有些癢。
這個動作其實有些過于親密了。
孟懷曦眼睫顫了顫,只覺得喉嚨發幹, 突然就說不出話。
戚昀溫熱的呼吸落在她臉頰邊,眼底積存着濃烈的、近乎于掌控的欲望。
雍陳端着藥碗進來。
戚昀撤回手,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孟懷曦幾乎是劫後餘生一般松了口氣。
她一向鼻子靈,只覺獨屬于中藥材的苦澀香氣彌漫在殿內,剛剛舒展的雙眉又微微蹙起。
戚昀接過藥碗,握着調羹攪了攪。
藥香更濃烈了幾分。
孟懷曦伸出手,又說了一遍:“我自己來。”
卻被戚昀巧妙避開了。
他提着調羹吹了吹,溫度适中的湯藥送到她唇邊。
顯然,把她想渾水摸魚不吃藥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
孟懷曦不為所動。
戚昀更沉得住氣,也不說話,就提着調羹靜靜盯着她。
“……”
孟懷曦認命一般咽下一小口,中藥特有的苦味瞬間充斥舌尖。她眉心擰成一團:“你這樣就很沒道理。”
戚昀眉毛都不帶擡,“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道理。”
孟懷曦:“……”
說話間,手腳利落的小黃門在榻前小案幾上,擺好精致的小食。
和剛才那碗藥一樣,是徐太醫的傑作。
孟懷曦原以為方才那一碗藥已經是人間疾苦,卻沒料想到現在連一碗普通的小米粥裏都有藥材的味道。
且因着是藥膳的緣故,桌前擺放精美的小食都叫人看着就沒有食欲。
少糖少鹽少辛辣,寡淡又無味。
最過分的是。
戚昀自己并不用,反倒是夾了一筷子蘿蔔放在她的小碟子裏。
孟懷曦:……
蘿蔔這種垃圾食物該存在她的餐桌上嗎,它不該。
孟懷曦握着調羹的手一頓,不動聲色道:“怎麽敢勞煩陛下親自伺候我用膳呢。”您老人家快走吧。
戚昀似笑非笑:“三娘是朕的恩人,照顧恩人有什麽不對?”
恩人不想吃這麽難吃的藥膳。
孟懷曦想撂筷子不幹,但孟懷曦不敢。她眯起眼,當仁不讓回了一筷子,道:“喏,恩人獎你的。”
戚昀面色不改地吃完,甚至唇邊還有顯而易見地笑意。
孟懷曦:“……”
是我輸了。
孟懷曦郁悶不已,小雞啄米似的一點點進食。
“陛下為什麽會那麽巧,剛剛好趕到?”
戚昀将那日在忠毅侯府的事簡單敘述一遍,當然柳亦舒那話避過未提。
眼前的小姑娘防備心很重,不宜操之過急。
“如此說來,我倒是該謝謝柳姐姐。”孟懷曦打了一個呵欠,有幾分倦意。
碗碟被內監撤走,臨時搭成的案幾也被拿下去。三足金猊重新點上安神的香,袅袅香霧蔓延開。
孟懷曦被扶着重新窩回榻上。
戚昀長眉輕挑:“三娘該如何謝我?”
“說來慚愧,我目下身無長物,怕是……”孟懷曦仔細想了一下,又因大病未愈,腦子裏一片混沌,左右想不出個所以然。她視線有些飄忽:“怕是償還不起。”
戚昀見好就收,話鋒一轉,只道:“我與孟将軍多年至交,替他照拂後輩,是應該的。”
總感覺哪裏怪怪的。
孟懷曦盯着他看了好一陣,突然福至心靈一般想到。
她現在的爹爹同戚昀是拜過把的兄弟,這麽算起來,他之于她也算一個長輩?
孟懷曦目光從他眉間掠過,慘白的唇角突然一彎:“這麽說來,我現在該叫你什麽,戚公子,戚少俠,陛下,還是——”
她湊近了幾分,調笑一般:“小叔叔呀?”
戚昀在她的後腰邊墊上軟枕,卻是皺了眉:“我看上去有這麽老?”
這個信息點提取的有點歪。
孟懷曦繃着臉上下打量一番,最後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一下子跌回軟被中,她眼角邊有生理性的淚水。
“不老不老。”孟懷曦搖了搖頭,聲音裏有散漫的笑意:“我們戚皇陛下春秋鼎盛,怎麽能說老呢?”
戚昀沒說話。
孟懷曦煞有其事豎起三根指頭,眉眼彎彎:“真的,我從不說謊。”
“旁人都可以這麽說,”戚昀忽然笑了一下,“但是你不可以。”
他似乎意有所指。
孟懷曦沒怎麽聽懂,只當他是不願意提及年齡這個問題,索性略過不談。
“我眼下并無大礙,什麽時候能回府?總不能老老占着陛下的地方。”她有些苦惱,“多麻煩啊。”
“徐太醫診過脈,說還需将養一陣。”戚昀淡聲道:“後宮諸苑荒廢得久了,一時間也不便修整。我着人将偏殿暖閣收拾出來。”
“你不要騙我見識少。”孟懷曦眯起眼。
後宮各主殿就算無人入住,也有宮人常年收拾打掃,怎麽會存在荒蕪不能居住的情況?
“新朝國庫空虛,各地皆需用銀。我這裏縮減開支以便節流,有什麽不對?”戚昀眼裏有散漫的笑意,眉梢微揚:“若是三娘不願意,便只有在我這龍榻上将就将就。”
龍榻這個詞被他念着,便有幾分暧昧的意味。總叫她想起一些不堪入目的虎狼之詞。
孟懷曦揪着袖口,一時語噎:“那陛下怎麽辦?”
戚昀挑眉:“去書房。”
他頓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這法子的可行性。
“那倒不必了。”孟懷曦瞬間敗下陣來,打哈哈道:“客随主便,客随主便嘛。”
戚昀嗯了一聲,半垂着眼,有幾分顯而易見的失落。
不對,他失落個什麽啊?
孟懷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錦被邊的手指蜷了蜷。
好、好像還挺可憐的。
連日小雨,到今日将将放晴。
檐角邊挂着未全褪去的水珠,陽光下晃悠出五色斑斓,空氣裏有雨後特有的濕潤。
春日困乏,又因為體虛,孟懷曦卧在榻上便開始發困,過了這麽幾日只覺得連骨頭都酥懶了去。
在徐太醫的首肯下,她終于獲得下床活動的機會。
這裏說是偏殿暖閣,位置卻不偏。從回廊出去,旁邊就是專供皇朝主人使用的南書房。
她從前也常召近臣在南書房議事,對這裏并不算陌生。
戚昀看上去剛剛下朝不久,織金朝服繡着張揚的龍紋,冕旒垂下十二旒,念珠掃在線條淩厲的下颌骨邊。
他手中握着一方折子,眼底只有純粹的冷,極具侵略性。
孟懷曦看得怔了。
他很少在她面前稱“朕”字。孟懷曦幾乎是掩耳盜鈴一般,沒去想他們之間的身份差別。
殿裏的窗洞開着,他站在書案前,冕旒在眼前垂下一片陰翳。
這個樣子,更接近傳說中兇名在外的暴君陛下。
孟懷曦手扶在朱門上,腳下一頓。
戚昀:“過來。”
聲音溫柔。
并沒有傳言中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淡。
孟懷曦彎眉笑了一下,莫名覺得熨帖。她抻平裙角上的褶皺,跨過繡闼。
木屐踏在略有些空的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回音。
戚昀目光落在她不着鞋襪的雙足,眼皮微微一跳。
孟懷曦莫名其妙,粉白圓潤的腳趾蜷了蜷。
戚昀皺了皺眉:“坐好。”
孟懷曦幾乎是下意識,端端正正坐在案幾邊,雙手疊在膝蓋上。她微微低着頭,錯開戚昀目光,反而更像是個做錯事準備挨訓的小孩兒。
他用那種古怪的目光盯了她一會兒,半晌低笑一聲:“真聽話。”
孟懷曦:“……”
是哦,我為什麽要這麽聽話?
戚昀半跪在她的膝蓋邊,明黃色的朝服垂落在地上。
小姑娘的雙足很小,他一個手掌就能握住。戚昀極自然地從案幾下的箱籠裏拿出幹淨的錦襪,親自替她換上。
他們離的很近。
孟懷曦鬼使神差地撥了撥冕旒垂下的念珠,珠玉擦過他緊繃的下颌骨。
戚昀喉頭上下滾動,饒有興致地盯着她。
孟懷曦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下意識想縮回手。
卻被身前半跪着的人一下子捉住。
戚昀帶着她的手指拂過冰涼的綢帶,眉梢微揚:“幫我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