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桃花
“那有勞三娘替我想個法子。”戚昀一哂, “我該如何叫眼前這位姑娘消氣?”
孟懷曦撐着下巴想了會,誠懇道:“你先說兩句好聽的試試?”
戚昀若有所思:“我将那書也給三娘念一遍?”
孟懷曦:“……”
你這樣我真的很難辦。
戚昀笑了好一陣,朝她伸手, 道:“地上涼, 起來。”
攤開的手掌正中有一顆小小的痣, 無名指邊還有一道不顯眼的疤。
孟懷曦一愣, 擡起頭看他。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相似的巧合嗎?
戚昀揚眉:“三娘這是同我置氣,還是——”
孟懷曦沒吭聲, 手指揪着袖口上的雲紋。
那些她一直沒有去深思的東西,好像一下子一環接一環解開了。
答案呼之欲出。
戚昀彎下腰,同她平視:“還是要我抱?”他聲音裏有散漫的笑意,“不說話,我可要當真了。”
孟懷曦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似乎是想尋找到一星半點推翻她猜想的證據。
戚昀拉過她搭在膝上的手掌,将發愣的小姑娘拉起來。
他們靠得很近, 像一個隐晦的擁抱。
酥餅慢吞吞吃着小魚幹,眼見孟懷曦被人抱走,蓬松的毛炸了一圈。湊過去在孟懷曦眼前晃悠,想去扒拉她的裙擺, 卻被戚昀不着痕跡地避開。
最後酥餅終于發現根本沒有人搭理它, 便又在他倆身邊把自己團成一大團毛球,還伸出爪爪靠在木雕小貓的爪子上,歪頭喵了一聲。
孟懷曦緊皺的眉心幾不可見地松了松。
這樣的場景很熟悉。
有他在的時候,天生坐不住的酥餅總是愛黏在她身邊, 跟争寵似的。
屢戰屢敗, 又屢敗屢戰。
戚昀似乎察覺到她的分心,掌心微微收攏了幾分。
孟懷曦卻低嘶一聲。
手腕上淤青還未散去, 她的皮膚是那種近乎透明的瑩白,兩相襯托下反而顯得那青紫愈加猙獰。
戚昀抿唇拉開她的衣袖,手掌貼在她腕骨上,運力揉了揉試圖将淤青散開。
這樣傷會好的快一點。
檐下挂着的宮燈在他的臉頰覆上一層朦胧的暖黃,修長的指節微微曲起,微垂的眉眼無一處不顯出認真。
孟懷曦聽到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像揣了只好動的小鹿在心口。
撲通,撲通。
她強迫自己不要在這個時候失态。
孟懷曦其實有很多疑問,還有很多寫成“不在乎”喚做“意難平”的情緒堵在胸口。
如果真的是他,他會認出眼前這副截然不同的皮囊底下有着一個熟悉的靈魂嗎?如果不是他,她自己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思坦然接受這種種優待的?
“我從前以為陛下是走四方的游俠,便是會什麽奇技淫巧都算不得奇怪。”孟懷曦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似乎跟往常沒有區別。她甚至彎唇笑了一下:“現在卻很好奇,你為何懂得這樣多?”
戚昀輕描淡寫:“行軍打仗傷病自避免不了。”
孟懷曦卻是皺了眉:“軍中有軍醫照料,怎會……”
兵貴神速。
前線戰場上瞬息萬變,哪裏等得到軍醫前來。
戚昀只說:“軍醫也有顧不上來的時候。”
孟懷曦垂下眼,哦了聲:“正說明軍隊裏缺了我這麽一位懂得随機應變的醫者。”
當年她沒做這個勞什子長公主的時候,是有想過去西北軍營裏體驗一遭軍醫生活。
徐太醫總說她有天賦,瞎搗鼓出來的香都有輔助藥效的作用。但孟懷曦卻知道,她不過是靠着在幾千年後那一星半點基礎醫藥經驗,确然不是什麽天賦能力者。
在她曾經生活的那個世界裏,中醫西醫各占半壁江山,孟懷曦學的是中醫。哪怕是後來棄醫從游,靠直播攻略游戲吃飯,那也是忘不掉老本行的。
戚昀卻搖頭,只道:“戰場上太危險。”
他會舍不得。
“你不要看我現在這個弱雞樣子,從前的我——”孟懷曦籲口氣,直直地望着他,像是在暗示什麽。“挽大弓、降烈馬,這些都不在話下。”
戚昀恍然。
初見那一日小殿下正是騎着大宛有名的烈馬,腰間彩縧上垂着幾只鈴铛,細碎的銀鈴聲同噠噠馬蹄交織在一起。她揚鞭勒馬時,眉梢眼角的笑意比天邊将出未出的曦光還要耀眼。
這樣一位金尊玉貴的貴人,卻在紛紛白雪中朝滿臉血污渾似乞兒的他伸出手。
戚昀記得她當時嘆了一聲,嗓音裏有一種與容貌不相匹的老成。
她說:“得虧你今天運氣好,要是走前頭的是懷醴那活瞎子,可不得讓你把命交代在這。”
他其實運氣一點也不好。
戚昀低頭将被他撩起的袖子重新放下:“過幾日就是春獵的日子,三娘好好養傷,到時候自有機會大展身手。”
孟懷曦輕輕咬着下唇,她并不是想要去什麽春獵。
“抱歉,今日是我孟浪了。”
只是聽到她的名字和其他人牽扯在一起,會克制不住一些糟糕想法。想如那話本寫的一般,将她困在身側,心裏眼裏只有他一個。
但這樣卻不會是她喜歡的。
戚昀揉了揉她的額發,只是說:“好好休息。”
孟懷曦悶悶地嗯一聲,看着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又愣了好一會,才把躺在地上快要睡着的酥餅抱起來,輕輕撓了撓它的下巴。
翌日
傍晚時分的霞光映紅了半壁天幕。
桃花林裏的桃花開得正好,孟懷曦提着籃子用剪刀采下顏色最好的,預備拿回去做那日答應過的桃箋。
鴛鴦被留在暖閣裏,她只身後跟着一個戚昀派來伺候的小內監。
前日裏的慫郡主自然也在。
戚若微垂頭喪氣:“我錯了。”
孟懷曦面無表情,轉過身去剪另一枝。
戚若微雙手合十,彎下腰鄭重又道:“我真的錯了。”
孟懷曦眼皮都不帶擡。
戚若微一樁樁念:“我不該在小嬸嬸跟前編排皇叔和長公主,不該将小嬸嬸牽扯到這修羅場裏叫皇叔抓住把柄,更不該臨陣脫逃丢下小嬸嬸一個人!”就、就是敵人太可怕了,下回換一個她一定先重義氣!
孟懷曦漠然:我看你是根本不知道錯哪兒了。
戚若微無力地拂開擋路的花枝,小指勾着她的袖口,哭唧唧道:“小嬸嬸,你不要不理我呀。”
孟懷曦挑挑眉,道:“要我消氣也簡單,我有幾個問題。”
戚若微眼前一亮:“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孟懷曦問:“陛下是什麽時候回到雲南王府的?”
“約莫八年前。”戚若微思考了一下,又道:“那時候世子纏綿病榻差不多快要駕鶴西去,他膝下的公子沒一個能活過周歲的。祖父又需要一個得用的繼承人,自然是天南海北的去找世子遺留在外的血脈。”
八年前,時間上能對得上。
孟懷曦擡起頭,小郡主臉上難得有那種堪比痛恨的神色。
孟懷曦一愣,按照道理說那位戚世子該是小郡主的生父,怎麽會……
戚若微握着一支桃花,眼底有顯而易見的涼薄:“小嬸嬸覺得戚王府該是一個怎麽樣的地方?”
孟懷曦如實道:“我對雲南王府知之甚少。”
“那是天底下最腌臜的地方。”分明只是小小王府,卻鬥得比後宮還厲害。
“戚世子,我血脈上的父親,其實有過很多孩子。可他的後院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最後活下來的只有幾個女孩兒。”那些無辜的女孩兒又被包裝成禮物,送給四方需要拉攏的勢力。
戚若微拿枝條去掃她手背,又笑了聲:“我其實只能算作庶出,又是女兒身,左右摻和不到那些機鋒裏。後來又遇到小叔叔,想起來都是順遂的好日子,只可惜我阿娘沒等到這樣好的機會。”
孟懷曦一愣,伸手揉揉她的發旋。
到底是宮裏長大的孩子,那些沒有含糊其辭隐去的話中話,她豈會讀不出來?
戚若微:“其實也沒什麽的。”
孟懷曦嘆息,用彩縧将籃子裏幾支盛放的桃花繞成一捧,又笑一聲:“咱們最好看最聽話的小郡主,要開心一點。”
戚若微接過桃花,同戚昀如出一轍的桃花眼彎起,眼底是澄澈的笑意。
孟懷曦幾乎被那目光一燙,匆匆低下頭去剪那一支桃花。她深吸一口氣,将這三五支尚未盛放的桃花也用彩縧綁起來,朝幾步外跟着的內監招招手:“送去宣政殿。”
內監:“姑娘可還有什麽話要奴才捎給陛下?”
孟懷曦也摸不清自個兒是個什麽想法,別扭道:“誰說我是送給他的?”
戚若微掐了朵開得最好看的小粉花捧在手心裏,嘆口氣:“宣政殿除了我皇叔還有誰?小嬸嬸,你這就叫……啊對,叫口嫌體正直。”
孟懷曦一頓:“這又是柳家姐姐教你的?”
戚若微點點頭。
孟懷曦:“……”
孟懷曦心說,柳亦舒不去當夫子真是屈才了。
那內監捧着手裏的幾支桃花,略有些不知所措。
孟懷曦擺擺手,語氣沉重:“送去便是,無需多說什麽。”
戚若微踮起腳将那朵花別在孟懷曦發間,語重心長道:“小嬸嬸,你這樣給男朋友和朋友送一樣的東西,是不行的。”
孟懷曦:“……”
男朋友這種詞你都學會了?
戚若微頗有強迫症地将花朵扶正,便又替她支招:“我這也便罷了,我這麽聰明,肯定不會去同皇叔說我也有一份。要是換一個不懂眼色的,豈不是的壞事?再者,我皇叔那種醋壇子,自然得順着他的脾性來。”
孟懷曦一噎:“……這你都懂?”
戚若微道:“那是當然!”
孟懷曦一頓,搭在竹籃邊的手指蜷了蜷:“說來聽聽?”
戚若微湊在她耳邊說了半天哄人妙招,終于在日暮時分依依不舍地辭去,說明日還要來找她玩。
孟懷曦暗暗唾棄自己這種利用小姑娘的行為,卻也成功從她口中得出幾點消息:
第一,戚昀是八年前才回到雲南王府的。
第二,戚昀在上京城生活過多年。
第三,他也确實和前雍長公主……她孟懷曦交情匪淺。
這一處桃林離長儀宮很近。
孟懷曦擡頭瞧了一眼天色,身邊唯一跟着的小內監被支使去了宣政殿,就算被問起來,她也可以說是因為迷路耽擱了不少時間。
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這一帶孟懷曦再熟悉不過,她提着那一籃桃花輕松繞出桃林,抄小道到了長儀宮。
巍峨森嚴的宮殿靜靜矗立在身前,匾額上惠帝親題的“長儀宮”三字依舊。
孟懷曦手掌貼在銅環上,突然就沒有了推開這道門的勇氣。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欠的更新明天補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