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長儀

天邊徹底黑下來, 宮道兩邊挂着的宮燈裏微弱的燭火迎風晃悠。

小小的飛蛾繞着燭火飛旋。

手掌下的銅環冰冷,孟懷曦深吸一口氣,慢慢推開大門。

如果是七年前, 殿前當是徹夜點着燈, 宮門口或許還候着急着把奏章帶到宣政去的內監。她住着的正殿裏還燒足了地暖, 寝殿右側的書房裏囫囵堆着蘇貍從各地尋來的孤本, 東邊的閣樓裏該藏着許多西洋傳來的新奇玩意。

不大的練武場上豎着的箭靶上還插着沒有取走的羽箭。

院裏應該有一架秋千,是她央着父皇親自紮的, 這個時節秋千上纏着的紫藤花應該才剛剛發芽。

孟懷曦想得太過出神,以至于沒有發現本該在宣政殿的戚昀此刻就站在樹下。他手中握着那一捧尚未完全綻開桃花,半邊臉頰融進黑夜裏,瞧不清臉生是何種神色。

“吱吖”一聲,門開了。

站在槐樹下的戚昀沒有動作, 靜靜看着孟懷曦攏了攏衣衫往殿裏去。

她看上去有些冷。

定是瞧下午日頭好就任性地減了衣衫,卻不知道春日的晚上還很冷。

戚昀手指搭在玄底銀紋的鬥篷系帶上, 慢慢又放下手掌。

既然阿螢已然猜到了,應該……應該是恨他的。

畢竟在所有人眼中,他只不過是個卑劣的探子,留在她身邊只為着盜取王朝樞秘。

是恩将仇報的小人。

……

孟懷曦四下張望。

這座沉寂着的宮殿沒有落鎖, 也沒有像戚昀說的荒蕪不可居住, 反而平常得不像是七年後的長儀。

竹籃被放在院牆下,她沉默着,一步步從寝殿走向書房。

戶牖下的案幾不染纖塵,美人榻上堆着三五個軟枕。

書架間羅列的書籍被細細整理過, 有批注的放在一頭, 沒有翻閱批注痕跡的則專程放在主人伸手可以碰到的地方。

好像這裏一直有人居住一般。

孟懷曦擡眼向案幾望去,袖中手指狠狠攢在一起, 卻仍舊止不住顫抖痙攣。

那案上擺着七個紋樣各不相同的漆盒。

是曾經他許諾過的生辰禮。

孟懷曦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走到案幾邊,手指不甚利索地将那幾個漆盒一一打開。

第一個漆盒裏是不怎麽形象的國寶小熊貓。

第二個漆盒裏是紅耳朵小阿貍。

第三個漆盒裏是一只塗着彩漆的彩虹小馬。

……

但凡她曾說過的,這個時代沒有小玩意,都被活靈活現地雕刻再現出來。

孟懷曦深吸口氣,伸手去打開第七個漆盒。

這只紋樣最繁複的漆盒裝着一支同她第一回 收到的一模一樣的素樸木釵

制作者明顯手藝精進了不少,卻特地保持着古拙的形狀。

孟懷曦拿起那只釵細細打量,唯獨不一樣的是釵頭用篆文刻着四個小字:

“吾愛阿螢”。

吾愛,阿螢。

孟懷曦嘴裏無聲念着這幾個字,跌坐在白狐毯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胸口漫溢出來,逼得人喘不過氣。

木釵滾落在薄毯間,沒有發出丁點聲響。

她撐起身,幾乎是逃一般的從殿內出去。

院裏唯一種着的海棠樹花開正好,偶爾有花瓣飄落在肩頭。

垂下的花枝拂過肩胛,在她衣襟邊留下幾滴露水。

孟懷曦突然又想起,按照淑妃母家的習俗,家中每有一個女兒出生,做母親的就會親自釀一壺酒,埋在院裏的桃花樹下。

這樣待到姑娘十五歲及笄的時候,就會有一壇桃花酒可以充作陪嫁的合卺酒。

孟懷曦是沒有的。

她雖是是惠帝第一個孩子,卻沒能争氣化作男兒身,只空占了一個長女的名號,于淑妃于外祖家半點好處都沒有。

淑妃娘娘能強忍着排斥将她養在膝下,已然是最大的妥協,至于旁的自然不可能。

這裏的海棠樹下就埋着兩壇,卻是當年她知道這個習俗後,特地從姒玉那裏學了一手自己埋下的。

那會兒她與化名堯沉的戚昀正是情濃。

他說該埋兩壇下去,把她缺的那一份雙倍補上。

那一晚好像也是這樣,月光淡淡的,天邊還下飄着小雪。

孟懷曦索性席地而坐,就靠在海棠樹下。

她當時沒能說出口的話似乎是:

待政局再穩定一些,我就帶着這酒嫁給你,好不好?

孟懷曦低頭用今日采花用的小鋤頭将厚實的花泥刨開,兩只酒壇上戚昀題的“桃花酒”三個字略略有些褪色。她小心拿過其中一壇,用小錘輕輕敲開泥封,馥郁酒香瞬時撲鼻而來。

其實這個時候還不是飲這酒最合時宜的時機。要再埋得久一點,才能得到最醇正的澄紅。

她等不到桃花酒最好的時候,也沒那個運氣和最喜歡的人一起喝。

就湊合一點。

清酒從慢慢注滿整個蓮花盞,淡淡的紅色在杯中蕩起漣漪。

的确很漂亮。

孟懷曦笑着将盞中盛好的酒一點點飲下,只是在看見海棠邊若隐若現的月牙時,沒忍住輕輕嘆了一聲:“我說的沒錯吧,這酒要用純色釉彩的蓮花盞來盛最好看。宮裏頭合卺禮慣用的青銅樽一點也不好,俗得慌。”

不一定非要遵那些個習俗,就這樣也是足夠的。

約莫過了半盞茶時間。

戚昀拂開垂下的花枝,遙遙看她:“就用你說的蓮花酒盞,阿螢也分我一杯?”

他身上有夜裏特有的寒氣,顯然是在外頭站了很久。

孟懷曦擡起眼,目光從他凝滞的喉骨掠向熟悉的眼角眉梢。她靜靜看了好一會兒,又低頭将手中快要握不穩的蓮花酒盞輕輕放下。

看起來理智又平靜。

只是衣袖勾連間将身側放着的酒壇打翻,細看之下就會發現她靠在酒盞邊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顫抖。

戚昀半蹲下,沉默地将她身邊翻倒的酒壇扶正。

恍惚間模糊了七年的時間,好像他們只是在昨天吵了一架。

“不要。我記得你昨天惹惱我了。”孟懷曦眨眨眼,努力将眼底霧氣收起來。她還偏頭笑了一下,又道:“但我這個人最是心胸寬廣,所以現在一點都不委屈。”

戚昀拇指靠在她唇邊,将那一點被酒液暈開的唇脂輕輕揩去。誘哄道:“不委屈的小殿下站起來,嗯?”

孟懷曦沒吭聲。

啪嗒。

一滴淚落在掌心。

戚昀聽見這個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說:“可是我好難過啊,堯沉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白天有點事,更晚了。

還有一更,應該要再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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