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不離不棄
周六的上午，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灑進室內，房間裏的溫度漸漸升起。
沈念安半靠在病床上，一半臉暴露在光線裏，襯得原本是小麥色的肌膚顯得有些蒼白。
他盯着血袋裏的液體，一滴一滴順着透明的塑料管流入體內。瘦削的胳膊上留下了許多細細的針孔，顏色發青，倒是不疼，就是覺得胳膊有點漲。
他有點困了，眼皮下沉，可是大腦裏好像有一根弦緊繃着，數了上千只羊，就是睡不着。
自從生病以來，每周的這一天，他都要來醫院輸一次血，以維持生命正常運轉所需的原料。
這段時間，因為生病的緣故，再加上藥物的影響，他已經連續好幾天都不曾睡好。
這就導致，顧為先每天來找他的時候，第一件事不是問別的，而是檢查他的黑眼圈是不是變淡了。
眼底出血最嚴重的那段時間，他住了幾天的醫院。病情稍微緩解後，就搬回了家住。雖然每天都要往返于醫院和家的兩點一線中，但是可以省下一大筆住院費。
沈念安靠在床上，随手拿了一本書，翻了幾頁，打了個瞌睡，半閉上眼睛，聽着走廊裏來來往往的腳步聲。
當一個人的某些感官發生退化的時候，其餘的感官能力就會增強。這話不假，沈念安覺得自己的視力雖然下降了，但是聽覺提高了不少。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慢慢靠近，變得清晰起來。
沈念安把書放在膝頭，擡起眼來，看着推門而入的人，嘴角不由自主躍出一個微笑來。
顧為先氣喘籲籲地放下手裏的東西，倒吸着涼氣，往床上一坐，扭頭接過沈念安遞來的紙巾，擦了擦頭上細密的汗珠。
沈念安看着放在桌上的植物，笑了起來：“你這是幹什麽去了？”
桌上的小仙人掌只有拳頭大小，綠意煥然，養在一個乳白色的花盆裏，漂亮又可愛。
顧為先嘶了一聲：“快別說了，”他擡起右手，伸出食指，“來醫院的路上買的，看着好看，誰知道這刺還挺厲害，把我手指頭都紮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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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安湊過去看了看，找了半天，找到一個比針眼還小的泛紅的傷口：“顧同學，需要搶救一下嗎？”他頓了頓，挑眉看着顧為先說，“你要是再晚點來，這傷口就要愈合了。”
顧為先冷着臉，把小仙人掌抱回懷裏：“本來打算送你的，這仙人掌我收回去了。”
沈念安看着他一臉委屈的樣子，失聲笑起來：“是我錯了行不，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麽突然想起來買植物了？
顧為先沒說話，而是看着手裏的仙人掌，再打量了一番沈念安，眨眨眼睛：“你不覺得你們兩個很像嗎？”
沈念安面露疑惑。
顧為先道：“都是生命力很頑強的物種。”
所以在街上看到這盆仙人掌時，顧為先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沈念安。
沈念安餘光望着那盆小小的綠色，眼角濕潤了一下，緩緩開口：“謝謝你。”
顧為先磨了磨牙，帶着點愠色：“以後少跟我提這三個字。”他翻開帶來的包，拿出一個筆記本，遞給沈念安：“昨天課上的筆記，你先看看不吧。”
顧為先幾乎每天都來看他，有時候是帶回來物理系的筆記，有時候是帶來臺大的各種新鮮事，沒有東西可帶的時候，顧為先帶來的是他自己。
就像高中骨折住院的時候一樣，顧為先謄抄的筆記很認真，重點難點都用紅筆标注的清清楚楚。有時候怕沈念安不懂，顧為先會旁聽幾節物理課。回來再講給沈念安聽。
每次看到顧為先興致勃勃為他講解的時候，沈念安的心裏就特別愧疚。
他其實很想說，別講了，我落下的功課已經太多了，即使是你幫我補課也沒用的。但是不忍心，這些話就這麽卡在胸腔裏，特別難受。
“昨天是陳教授的課，他講得這節課有點難，好幾處我也沒聽懂……你看這裏……”顧為先一旦專注起來，睫毛是半垂的，嘴唇繃成一條直線，看起來會有些嚴肅，帶着些生人勿近的氣息。
可是只有沈念安知道，此刻顧為先的心是多麽溫暖。
沈念安盯着他的側顏，目光有些渙散。
顧為先停下來，看着他問，“……怎麽了？”
“顧為先，從明天開始，你不要來找我了。”沈念安喉結升降了一下，“醫院、家裏，都不要來找我了。”
顧為先放下手裏的筆記本，擡起眼皮和他對視。沈念安躲開他的目光，低頭看着攤開的筆記本，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來，“其實你也應該很清楚，我現在學這些也是沒用的，所以不要再做無用功了。”
“你以為我來只是為了給你送筆記？幫你趕上學習進度？”
不，不是。
他只是借着這些名正言順的理由陪着他，照顧他。
沈念安不是不知道。
“我有點累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想一個人靜靜。”沈念安的聲音降了一個度。
顧為先被氣笑了。
沈念安心裏的想法他當然知道。
他往床邊的桌子上一靠，抱着兩臂看着沈念安：“你想把我趕回去？不可能的。”
後面四個字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輕飄飄的，但是每個字都如同千鈞重，字字堅定。
“我知道你是在關心我，可是你也有你的生活，你不應該把時間和精力都花費到我身上，這對你不公平，也不值得你這麽做。”沈念安努力抑制住喉嚨裏湧上來的酸澀，“再說，如果顧夫人知道你每天這麽為我奔波着，應該不會開心吧。”
“我母親？”
顧為先沒想到沈念安連他母親都搬出來了。
真是又氣又好笑。
顧為先耐着性子問：“我是你什麽人？”
沈念安垂着眼眸沒說話。
“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應該是戀人身份，我為我的另一半做點什麽，應該無可厚非吧？”
“所以，不要怕拖累我，不要把我當成外人。也千萬不要犯傻說什麽生病就要分手的話。我只是希望在你覺得很累，很辛苦的時候，背後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真的，沈念安，我的野心不大，就只是想當你身後那個可以為你提供依靠的人。”
人這一生，碰到一個能讓你心動、喜歡、并且覺得合适的人太難。
能遇見你，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運氣。
現在的确有些辛苦，可是我舍不得那麽輕易放開你的手，有時候我們堅持一下，也許兩個人就會慢慢的變得越來越好了。
顧為先覺得自己挺人性化的。
既然沈念安說了想一個人靜靜，他便給了他三天的時間。
三天之後，一切照常，顧為先重新出現在沈念安的面前。
而且還帶了一群“不速之客”。
林雄等人聽說了沈念安生病的消息，趁着周末休息，特意從臺南趕回來看他。
”這天下午沈念安正在醫院輸血，林雄第一個進來，一看見懸在半空的血袋，心肝顫動了一下。
他三步并作兩步撲到沈念安面前，給了他一個堅實有力的熊抱，哇了一聲作痛哭狀，“沈大神，我不過就是幾個月沒見你，怎麽這麽憔悴了！”
沈念安瘦了好多，林雄抱起來都覺得硌骨頭。
北苑秀和劉思爾合作着把林雄扯到一邊，北苑秀吊起眼睛斥道，“你多大的人了，能不能別這麽莽莽撞撞的，差點把針壓了。”
沈念安心情很好，臉色也比往日紅潤了許多，可落在衆人眼裏，還是蒼白無比。他靠在床頭，目光無意落在最後面的蘇燕妮身上，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她也會過來。
蘇燕妮大大方方走過來，朝他笑了笑。
沈念安收回了思緒，笑道：“大家好久不見啊，我都有點想你們了。”
林雄啧嘆道：“就是‘有點’？”
劉思爾推了他一把，無奈道：“我說，咱別蹬鼻子上臉啊。”
林雄也不理他，偏過頭朝顧為先道：“顧公子，這到底怎麽回事？沈大神怎麽會生病？你實話說，是不是因為你沒照顧好他？”顧為先幫幾人倒了水，靠在牆上，是出乎意料的順服。
“對，是我沒照顧好他。”本來林雄是想開個玩笑，沒想到顧為先還真接了話。林雄多心大的一個人，連他都聽出了這話裏的自責。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氣氛一時竟然凝固下來。
沈念安幹咳了一聲，笑着轉移了話題。
他們在這裏呆了一下午，問了沈念安的病情，又講了不少臺南成大的變化。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才回去了。
除了蘇燕妮。
連顧為先都走了，她還沒走。
兩人“分手”那天，蘇燕妮哭得梨花帶雨，沈念安也手足無措，可以說是不歡而散。分開之後，兩人就一直沒怎麽聯系過。突然單獨置身于同一個空間裏，不免有些尴尬。
好吧，蘇燕妮是挺坦然的。
覺得尴尬的是沈念安。
蘇燕妮十指交疊，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你上學期在臺南做兼職的時候，我看見了你好幾次。”
沈念安不知道她冷不丁的提這些幹什麽。
“你再喝點水？”他遞過水來給蘇燕妮。
蘇燕妮臉色劃過一絲苦笑：“我們之間還要這麽客氣嗎？”
她前傾着身子，手裏握着水杯，盯着裏面升騰出的白色的水汽，幽幽道：“不瞞你說，和你分開的時候，我覺得特別丢人，甚至覺得自己很沒用。”
她的目光中迸出一絲哀怨的光芒來，好像又回到了當初那段灰暗的日子一樣。
“而且，那段時間我特別恨顧為先，本來我已經把你都搶到手了，我以為可以有恃無恐了，結果沒想到還是沒有抓住你。所以，我把一切失敗的原因都歸結在了顧為先身上。那是我幾乎每天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到底哪裏不如顧為先……”
沈念安被蘇燕妮甩過來的真心話砸的有點懵。
蘇燕妮扯開嘴角，來了一句：“我說這些，你別在背地裏笑話我。”
接着，沈念安聽見她繼續道：“那時候我以為我輸給了顧為先。”
蘇燕妮現在覺得自己挺對不起顧為先的。無緣無故被別人當成了假想敵不說，還一度被人深深怨恨着，想想都覺得脊背發涼。
“可是我錯了，後來我才意識到，我輸給的不是顧為先，而是你。”蘇燕妮看着窗外，目光也和思緒一樣延伸到了很遠的地方。
從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的呢？
大概是從他大一下學期每周末回臺北開始發覺的吧。
從他不要命的做兼職賺路費開始，從他省吃儉用只為了回臺北見顧為先一面開始，從很多個沈念安為了顧為先默默付出開始……
她就明白真正打敗她的不是顧為先了。
蘇燕妮有多羨慕被沈念安愛着的人。
那應該是用了千百年修來的好運。
蘇燕妮說完又笑起來：“說這些吓到你了吧。你放心，我現在已經想開了，說出來也只是為了讓心裏痛快一點而已，你千萬不要覺得有負擔。”
“我希望我們以後還能成為好朋友，我是真心欽佩你。”
沈念安有些受寵若驚：“欽佩？”
蘇燕妮點點頭，看着沈念安瘦削的下颌線，問道：“你生病後，會不會後悔當初為顧為先付出那麽多？”她頓了頓，“我是說，如果當成不是那麽累的話，也許就不會生病了。”
沈念安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偏着頭，像是在思考，然後挑起唇角一笑。
“後悔。”聽上去有些遺憾。
蘇燕妮也不驚訝。
畢竟，在生命和病痛面前，愛情雖然美好，但實在是微不足道。
沈念安又道：“後悔，但不是後悔當初的付出。”
蘇燕妮愕然的睜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微笑着的沈念安。
“而是後悔在過去幾年裏浪費了很多時間，後悔沒有緊緊抓住彼此，在一個個小誤會裏面失散分離。這是我最後悔的事。”
沈念安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如同星辰熠熠生輝。蘇燕妮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那麽清澈而真摯的目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