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俗話說得好,相逢一笑泯恩仇。恩卻好說,仇豈是說泯就能泯的?
那大漢被蘇錦不動聲色地威脅住,脾氣極為火爆,當下便嘴上沒門地嚷道:“你一個佩劍的欺負我手無寸鐵,自己孤陋寡聞還不許別人多說幾句了?”
蘇錦懶得同他廢話,擒住那大漢一臂扭到背後,惹得那人毫無形象地吱哇亂叫一通。他好整以暇道:“陽明洞天發生什麽了?”
被他險些扭斷了胳膊的人顯然是個英雄好漢,十分能屈能伸,當即說道:“你、你去江湖上打聽打聽,陽明洞天包庇謝淩這賊人,被數路仇家尋上去,砸了個稀巴爛!什麽名門正派,到頭來,也不過是個藏污納垢——啊!”
但聽得手骨折斷之聲分外清脆,他們二人的糾紛已吸引了客棧大部分人的注意。小二在旁邊行将上來勸架,卻不知如何插入,格外驚慌失措。
蘇錦松開那大漢,一手按在劍鞘之上,聲音清晰可聞怒火:“你再說一次?”
那大漢同桌的人亦是個行走江湖的劍客,他只當蘇錦是個路過為陽明洞天打抱不平的愣頭青,見他長得清秀柔弱,竟站起後對蘇錦拔劍相向:“說了便說了,一群僞君子窩藏武林公敵,難道還指望給什麽好臉色嗎?”
下山前,他以為在江湖人眼中,謝淩是人人尊敬的“淩霄劍”,陽明洞天是諸多門徒向往的世外桃源。
現如今有人當着他的面辱罵師父武林公敵,說同門盡是僞君子,甚而他還不知到底會稽山如何了……
蘇錦心中兩股真氣反複交織,幾乎撐爆了他還不甚廣闊的心胸,震得手腕發抖,就要握不住劍。他感覺雙唇顫動,一個字也吐露不出,太陽穴突突直跳,有什麽東西從他內心連自己都不曾知曉的地方破土而出——
“嗡”聲起,不易出鞘。
他雙目微紅,兩把劍須臾電光火石地就要撞在一起。
斜刺裏伸出一柄折扇,在他的劍上輕描淡寫地敲了一下,耳邊更是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凝神,屏息,把邪念壓下去。”
一絲酥麻猛然蹿上手腕,蘇錦持劍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氣般松開,不易轟然墜地,發出金屬铿锵之聲。他感覺雙腿一軟,眼前直直的白光閃過,他下意識地閉了眼。
卻沒有想象中接踵而至的血光之災。
金屬相觸的聲音,接着便是剛才那人說道:“朱雀幫的小喽啰也敢大庭廣衆之下持刀行兇,看來羅漢生是年紀大了管教無方——”
刀光劍影中,他又聽得一聲輕笑:“今日饒你一條狗命!”
這聲音固然低沉,卻又格外清越爽朗,入耳如上好絲綢十分舒服。靠在桌邊護住丹田的蘇錦正要睜眼,卻突然撿了一片記憶碎片。
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而在那聲音再一次出現時,他還是認了出來。
十二年的時間不長不短,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彼時的少年變成了青年,說話不再生硬,卻依然守着當年驚鴻一面時的倨傲。
……唐青崖。
這個名字闖入腦海的一剎那,蘇錦原本氣血翻湧的內心忽然受到重創般,他感覺喉頭一甜,立時一口淤血嘔了出來,從未有過的陌生感。
旋即突然眼前一黑,失去意識前他最後想,“若是又錯過,這次到什麽地方去尋他。”
他好似做了一個很混亂的夢,陰暗的旅店房間,虬髯大漢威脅他的血腥言語,被綁在角落哭喊不得。
然後天光大亮,乾坤颠倒,他站在熟悉的靜心苑,謝淩一身灰衣,與初見的黃昏別無二致,神色淡然如谪仙。在他旁邊,莊白英含笑而立,不遠處程九歌蹲在竹林前專心地熬藥,不時擦掉額角的汗。
在夢中與恩師重逢,蘇錦即刻便想沖上前去,他和謝淩中間卻仿佛隔着山川萬重,始終無法靠近一步。
他聽莊白英對謝淩道:“他資質雖好,個性卻太過跳脫,內府深沉卻又極易走火入魔,即使如此,你也要傳他步步生蓮?”
謝淩道:“性子可以磨,他心思幹淨,本是一塊璞玉,淩霄訣……我沒有做成的事,讓他試一試——無論如何,我卻不肯放棄。”
随後莊白英無奈地搖了搖頭,和謝淩并肩走遠。
淩霄訣早已種在了他的潛意識裏,而“步步生蓮”又是何物?蘇錦在原地聽了這番雲裏霧裏的對話,正要追上去,情難自已地大喊出聲——
“師父,師父不要走!”
卻是生生地将自己喊醒了過來,蘇錦滿頭冷汗,猛然從床上坐起,入眼黑暗片刻,看清了是臨安那客棧的床幔。蘇錦噤聲,他一揩眼角,一層薄薄的淚水和額角冷汗混在一處,他心有餘悸,要下床倒茶。
桌案邊坐了個人,洗得發白的青衣,鬥笠摘下來放在一邊,露出張其貌不揚的臉,正閉目養神,單手撐着臉頰,仿佛睡着了。
蘇錦一皺眉,立時想起他就是方才在大堂坐在自己旁邊的人。他記得有什麽記憶在自己腦海中一閃而過,卻又像鏡水花月一般抓不住。
他坐到那人對面,剛要擡手倒茶,那人仿佛壓根沒睡般睜了眼。
眼鏡極亮,仿佛從未被這俗世玷污一般,澄澈清明,讓人見之不忘。蘇錦心道,他定是在哪裏見過這樣的眼神,一時半會兒無法憶起。
那青衣人突兀開口道:“方才你好似突然經脈逆行,自身無法壓制險些被反噬,我幫你壓下去了。小二說你房間在此處,我便送你上來——朱雀幫那二人已經走了。”
蘇錦垂眼道:“多謝,恩人如何稱呼?”
那青衣人道:“我姓楊,單名青。閣下可是陽明洞天的弟子?”
聞言,蘇錦立時下意識地護住了胸口,隔着衣物發現那白絹還在,情不自禁地點點頭,見楊青毫不意外的表情,又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青衣人道:“猜的。朱雀幫談論天下大事,你卻沉默無比,一涉及到陽明洞天——縱使整個江湖都知道——你卻仿佛第一次聽說,怒氣沖霄,幾乎讓自己反受其害……便猜,你或許是其中之人。”
蘇錦不語,默認後直視那人的眼,竟不依不饒地打量起他來。
實在很普通的一張臉,讓人過目即忘,幾乎很難留下印象,但殘存的記憶中,他剛才出手相助,又不像普通的江湖人士。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問。
蘇錦輕聲道:“我下山時,還是一片平靜……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麽,煩請您方便透露嗎?”
那人一挑眉道:“看來你是真的不知情了。”
“桃花塢與陽明洞天素有罅隙,此次淩霄劍過世不出七日,他們便宣稱當日淩霄劍與桃花塢主有殺夫之仇。這聽上去十分荒謬,哪知此言一出,竟在江湖上一呼百應,衆人皆知淩霄劍早年做過大內暗衛,專門追捕江湖人士,結了仇也不奇怪——可哪有人死了還去找屍骨算賬的道理?原以為這幫人不過翻些陳芝麻爛谷子,折騰不出什麽水花,可他們卻真的殺上了會稽山。”
說到此處,他喝了一口茶,方才繼續道:“其實,沒有趟渾水的人都心知肚明,哪裏是為了報仇,分明是觊觎《淩霄劍譜》。”
蘇錦蹙眉道:“可是那劍譜除了師……除了謝淩并沒有人知曉下落。”
那人微微一笑,牽動嘴角竟顯出幾分僵硬:“小兄弟,你們陽明是名門正派,做事光明磊落。但那些小門小戶的可沒這麽幹淨,問不出來那就殺,沒有人了,那便翻箱倒櫃,直到找出來為止——貴派掌門莊白英為了護師兄清白,不願與他們動手,竟被逼得自裁,觀樸峰楊垚縱使是絕頂高手,始終雙拳難敵四手。那些魚龍混雜的奸佞之徒将會稽山屠戮殆盡,又掠光藏書閣,一無所獲。”
蘇錦感覺心口那一點難以言喻的痛楚跳動片刻,又要湧上喉嚨。他連忙靜心凝神,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場景。
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少林寺、青城派、齊家……都放任不管?”
那人冷冷道:“他們自身難保。”
蘇錦愕然,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那人便一一說與他聽:“齊家家主年前剛繼任,尚是年輕難以服衆;少林寺雖歷來主持正道,他們的達摩堂與謝淩可是不共戴天。至于青城派……呵,一群牛鼻子老道,你指望他們出來給你念《道德經》麽?”
竟是帶了七分的嘲諷。這青衣人此前說話分外規矩,提到這些時卻非常不屑,終是流露出了什麽。
刻在記憶裏的東西,有的一觸即發,有的稍加指點便清晰可見。
蘇錦沉吟道:“閣下……怕是不姓楊,姓唐吧?”
青衣人笑了兩聲,極度不走心使得聽起來有些瘆人:“你們陽明洞天真有意思,既不像牛鼻子,又不像齊家那群迂腐不堪的儒生——”
蘇錦打斷他,輕聲道:“你叫唐青崖,對不對?”
那人突然一愣,唇角的笑驀然消失,他甚至略微吊起眼角,整張臉變得十分古怪,似乎看不透眼前這弱不禁風的年輕人如何知曉他的名姓。
蘇錦又道:“你救我,是不是也因為想從我口中套出《淩霄劍譜》的消息?”
唐青崖無所謂道:“誰稀罕那劍譜,我路見不平,順手救了,你還要疑神疑鬼,真是不知好歹,喂不熟的狼崽子。”
若他言辭閃爍,或許蘇錦一個字都不會信;可他偏生說的随意,好似真的對那武林中人人肖想的劍譜沒有半點興趣。
蘇錦半晌沒有吭聲,又道:“你十二年前,送過一個孩子去會稽山。”
唐青崖仔細地回想後,半信半疑道:“還有這回事?我不太記得清了,你是聽貴派師兄說的麽?大概只是我所有拔刀相處中的一樁吧。”
蘇錦警惕地看着他,心頭那一點遇見恩人的喜悅驟然被這句話壓下去了。
眼前這人相貌平平又态度模糊不清,舉止輕佻,實在和他記得的那個人完全不同。那人彼時還是少年,十分疏遠,又對他貼心。
唐青崖三個字已然成為了他的一個慰藉,若是沒有他,蘇錦早就死在錢豹手中,更遑論拜入陽明,有幸成為淩霄劍的弟子。他以為唐青崖救他,應當是個好人,豈知數年後機緣巧合再次見面,這人卻……
他單方維持了十二年的感激,對方好似根本不放在心上。
帶着一點殘存的僥幸心,蘇錦最後問他:“你就沒有一點印象嗎,或許你救的那人死在會稽山上了。”
唐青崖道:“人死如燈滅,惦記又有何用?”
那雙極亮的眼黯淡片刻,仿佛多年來維系心尖一點尚存感激的夢醒了。
蘇錦猛然站起來:“今日之事多謝有你,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不送。”
唐青崖卻不動,置若罔聞道:“陽明洞天音訊全無,你初涉江湖什麽都不懂,又得罪了朱雀幫。他們可沒什麽好涵養,而且人多勢衆,若是上門尋仇,你怎麽辦?即便羅漢生此次大發慈悲放過了你,陽明弟子的身份又能藏多久,屆時你當如何自處?”
他每一個字都問在蘇錦最脆弱的地方,毫不留情地指戳他痛處。這番話說完,蘇錦已緊皺眉頭,幾乎動了揍他一頓的邪性。
唐青崖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道:“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不如跟着我。家父同謝前輩是過命的交情,此次本是給謝前輩送壽禮,現在卻是不必了——我探明情況,已飛鴿傳書回唐門內府,不日便會得到回答。”
蘇錦道:“這是何意?”
唐青崖道:“家父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卻與謝前輩深交多年,他得知此事,不會坐視不管,說不定會放任我去查……你跟着我,豈不要好過許多?”
又是字字珠玑,句句屬實。
站在那裏的少年進退兩難後,冷哼一聲:“你若要幫我,至少拿出誠心,将你的易容去了——真面目都不願示人,讓我拿什麽信你?”
唐青崖驚異片刻,鼓掌道:“竟還能看出在下的臉經過易容,莫不是在下實在俊美無俦,這都藏不住了?”
他面上的易容使得五官僵硬,此時做出誇張的表情,更顯得格外扭曲,看上去雖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奇效,也足夠止小兒夜啼了。蘇錦目不忍視地別過頭去,故作平靜地喝茶,好把那點複雜的心緒平和成強裝的見慣不驚。
茶水下肚冷靜不少,蘇錦道:“你又為何要帶着我。”
唐青崖的眼神閃爍須臾:“好人做到底……何況這位小哥長得這樣潇灑,出手相助也是情理之中。”
那個淡漠的影子在這一刻突兀地生動起來,蘇錦讪讪地想,“他這十二年是發生了天大的變故麽,怎麽如此不要臉皮。”
在這一來二去之間,他竟突然不記得要悲傷了。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降溫 感冒了又要吃藥 哎ˊ_>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