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晚無論是蘇錦還是唐青崖皆徹夜無眠。前者滿腹疑慮,輾轉反側,後者事不關己,正經地靠在桌邊冥想。

陽明洞天幾近覆滅已是事實,即便對幾位師叔的下落擔心得很,眼下蘇錦最無法思考透徹的卻是另一件事。

朱雀幫的兩個小喽啰故意激他,不易出鞘前,他曾感覺分外異樣。好似下山後的每一件事都在挑戰他的耐心,稍有愠色,立時丹田翻江倒海般就要無法自控。在憤怒的頂點,更是氣血上湧……

蘇錦坐起來試着調息,他默聲誦起淩霄訣。此乃陽明洞天的基礎心法,為祖師所創,調和陰陽,引正真氣,使之短期充盈丹田流經四肢百骸,對于調養生息十分有益。

蘇錦練了十年淩霄訣,許多字句都在內心熟讀過千百遍。他嘗試着和平時一樣去調息,的确舒适,可卻始終覺得身體某個地方仿佛橫生阻攔,雖對修行無害,只是多少降低了效率,但感覺十分不舒服。

他循環了一個大周天,覺得胸悶仿佛好了許多,喉頭那口血嘔出來之後總算暢快了。蘇錦躺下,開始思索日後的出路。

唐青崖的話不能全盤否定,可他也未必就輕信了。這人他還捉摸不透,帶他上路的理由更是莫名其妙,聽着像個玩笑。在陽明之時,謝淩很少向他說山下的事,更別提武林各門各派,以至于他對于“唐門”二字幾乎知之甚少。

這門派居于蜀中,有數百年的基業,門人行蹤詭谲,據說每個都是頂尖的刺客,雖後來開始做些正經營生也耐不住旁人提起時面有戚戚。

思及此處,蘇錦翻了個身,臉孔朝外隔着一層床帳看向唐青崖的方向。

那人本已悄無聲息許久,卻在蘇錦翻身的那一刻突然開口道:“你是不是在懷疑我?”

心思驀然被看透的感覺并不好受,蘇錦沉聲道:“你沒休息?”

衣物摩擦的聲音,似是唐青崖從坐正變為了歪歪扭扭伏在桌案的姿勢,他仿佛根本沒聽到蘇錦的聲音,自言自語道:“你遭此大變,對周圍都充滿了警惕,其實是件好事。我猜你現在最想回會稽去。”

蘇錦道:“怎麽,不可以麽?”

唐青崖道:“那些人如果還沒離開,你回去就是往火坑裏跳。”

蘇錦沉吟片刻,問道:“天亮之後你打算去何處?”

唐青崖道:“問得好……我要去一趟洞庭。”

蘇錦奇道:“去洞庭做什麽?”

唐青崖笑道:“眼看立夏就要來了,到洞庭自然是去賞荷花。”

他言畢,仿佛十分得意地品了一會兒風花雪月的回憶,末了感覺好像能聽到床榻上那位的磨牙聲,好心提醒道:“你的內傷還沒好全呢,別又氣得吐血啊。”

這話灌進耳朵,蘇錦不由得一凜:“你怎麽知道我剛才是……”

唐青崖嘆了口氣,他起身徑直掀開了床幔,挂到旁邊的銅鈎上。他輕輕地瞥了一眼窗外,黑夜正要完全過去,天邊一縷破曉行将照亮。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親眼目睹過一位武功卓絕的前輩瘋癫致死。他的境界不知高出你多少,但練的功法卻無人知曉。我只看得他為了維護妻女的名聲,獨自一人面對前來尋仇的千軍萬馬,而後被對手污言穢語激得雙目發紅,最後大開殺戒,不得善終——和你傍晚那時挺像的,我見你戾氣很重,想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最後的慘相,實在不忍,于是出手相助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平無奇,與驚心動魄的內容毫不相配。隐約能從這往事中窺見一星半點,他不自禁地想到了陽明洞天,難道也是如此麽?

但沒有問出這個前輩是誰,大概問了,唐青崖也未必會說。

蘇錦的角度正好看到唐青崖的下颌,顯出了一點易容的破綻。那兩邊皮膚顏色深淺不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揭。

手還未靠近,被唐青崖不着痕跡地擋開了。他不依不饒繼續目的性極強地探過,卻被發覺的那人再次擋回,兩個人沉默無言,短短須臾內過了好幾招。

唐青崖單手擒住蘇錦的手腕,贊嘆道:“好紮實的基本功!”

蘇錦眼見他不肯,只得收回手,淡淡道:“為什麽不肯真面目示人?”

唐青崖道:“我們有個規矩,在外執行任務的弟子須以面具遮住上半張臉,而後發現面具過分惹人注目,現以易容取而代之——你既已知道這非我原本面孔,何苦還要強求?”

蘇錦眉梢一挑道:“看了你們樣子的人難道會沒命?”

唐青崖嚴肅道:“刺客被人知曉了面容,在江湖上是混不下去了。除非殺了那個看到你本來面目的人,不然就只有娶回去做媳婦兒。”

蘇錦:“……”

他因愕然微張着嘴的樣子實在可愛,唐青崖驀地笑出了聲,往後退幾步坐在桌邊,手撐在膝蓋覆面:“你不會當真了吧?這是我的喜好而已,沒有這種破規矩,高超的易容術不能浪費啊哈哈哈哈!”

蘇錦感覺又被他耍了一次,過去的某種寄托徹底碎在風中。他默不作聲地起身,将行李收拾好,立時就要推門離開。

豈知唐青崖趕上來,笑呵呵地綴在了他身後:“天亮了,走吧。”

全無美感更無半點真心,蘇錦涼涼道:“你還是別笑了,我怕吓着路邊小孩兒。”

二人出了客棧,方才破曉,街道上空無一人。蘇錦從馬廄中牽了自己那匹瘦馬,思來想去後,還是覺得要再去找一趟秦無端。

想的這些尚未說出口,唐青崖突然問他道:“對了,你叫做什麽?”

蘇錦答了,那人道:“景色的景嗎?”

他搖頭道:“錦繡的錦。”

唐青崖跨過木欄往裏頭走,不經意道:“你名字有點像小姑娘。”

沒理會這句究竟是嘲諷還是誇獎,他對唐青崖道:“我得去臨安城中一個地方。”

唐無端正躬身解開缰繩,握在手中頭也不回道:“甚好,我也要去一趟唐門暗樁複命。你若不怕我跑路,一個時辰後在西城門見。”

蘇錦颔首,兀自牽着馬離開。

沿着昨日的記憶找到了秦無端所在那個小院,蘇錦這次卻是徑直停在了角門之前。他伸手叩了三下,裏面毫無動靜,再輕輕一推,門竟然開了。

心中湧上一絲不祥的預感,蘇錦提劍的手緊了緊,放慢步子走進去。

小院陳設分毫未改,只是兵器架上的長兵不見了蹤影,而石凳石桌邊一株開得正盛的茶花仿佛一夜之間被雨打斷了花莖,搖搖欲墜地透出死氣。蘇錦眼見大堂門虛掩着,正要過去,突然想起了什麽,躬身從地上撿起一粒石子,借力打開了門。

那精致的雕花木門發出“吱呀”一聲,在清晨的陽光中竟呈現出幾分詭異。

蘇錦秀氣的眉幾乎絞在一起,他停在原地不動,靜靜地閉上了眼。

風聲,破空聲,還有疾馳而來的腳步聲掠過地面。

蘇錦突然舉起劍擋在臉前半尺的地方,疾風驟雨般與沖來的銀槍頭抵在一起,發出一聲“嗡”。他感覺虎口被震得發麻,立時那襲擊的人往後退,蘇錦一個側身拔了劍。

便是一剎那的事,蘇錦轉守為攻,手腕微收,趁那人未站穩之際斜裏刺出,朝着肋下三寸而去。這一招着實兇險,那人顯然也未曾想過竟是殺招,□□一擋,卻被削掉了一寸木頭,沉悶地掉在地上,轱辘滾走。

那人連忙往後,他黑布覆面,眼見蘇錦沒有趁勝追擊,解下腰間彎刀,發出一聲長嘯。

堂屋內驀然蹿出另外二人,彎刀夜行衣,蘇錦皺眉,長劍橫在身前,感覺心跳如雷,卻又不得不上。他不合時宜地,突然想起謝淩說過的話。

“眼要快,手要穩,心要狠。不要以為師兄弟們同你切磋,其他江湖中人就也是如此,仁慈的劍從來都活不長。與人交手之時,心無雜念,人劍合一,切忌留情——”

說時遲那時快,蘇錦驀然退後一步,劍刃與刀鋒擊在一起。他順勢閃開另一把彎刀,靈光乍現地将劍送了出去。

卻是以小博大,直指一人腋下,改刺為削。不易本是極鋒利的兵刃,寒氣逼人地指過去,劍氣瞬間割破了衣衫。那人只覺前胸一冷,一道紅痕在黑衣上顯出來,頓時血跡蔓延開,還沒容他做出反應,一道白光閃過,竟是透胸而出,破了心口。

蘇錦似乎也沒料到這一劍要了人命,一時分了心神。餘下兩個對手殺紅了眼,合力朝他後心砍去,彎刀眼看便要頃刻間報仇雪恨——

忽然一前一後兩聲破空,那黑衣人紛紛發出一聲慘叫,接着便跪在了地上,膝蓋汩汩流血。

慘叫聲讓蘇錦瞬間清明,他拔劍站定,舉目四望,突然看見了高牆上坐着的唐青崖。

“還好我趕來及時。”他說着,身輕如燕地跳了下來,從那兩個人膝上拔下漆黑的暗器,再往刺客身上蹭了蹭擦幹血跡,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唐青崖表情語氣無一不鄙視道:“怕痛學什麽做刺客,上門送死。”

仿佛他才是此間主人,蘇錦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被他徑直無視。索性還劍入鞘,站在旁邊靜默地聽。

見那刺客不答,唐青崖頓時也懶得好整以暇,一腳踩上其中一人的胸口,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對蘇錦道:“搜一下另一個的身,把那些毒啊暗器啊都拿出來扔了,再把手腳捆在一起,防止他畏罪自裁。”

将這些做完,他把那捆得跟個粽子似的刺客往旁邊一扔,對唐青崖道:“成了,你打算怎麽處置他們?”

這人仿佛終于有了點幹正事的自覺,雪亮的刀刃直逼那黑衣人的眼睛,他聲音聽上去波瀾不驚,卻十分有讓人膽寒的氣質:

“咱們玩個游戲。從現在起,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一個。我若滿意了,自然好好送你上路;要是不滿意或者你不回答呢,我挖你一只眼睛,再不滿意,便依次廢掉你手腳。你骨頭硬,我偏不讓你死得痛快。”

蘇錦背後一涼,仿佛即将和他簽不平等條約的不是那倒黴的黑衣人而是自己。他驚異地看向唐青崖,只覺自己從沒看透過這個人。

說完這話,唐青崖轉頭看了蘇錦一眼,笑道:“我可都是為你好啊。”

蘇錦裝作沒聽見似的別過頭了。

見他默許了,唐青崖不客氣地一把拉下黑衣人的面罩,冷聲道:“那就開始了。何人差遣你們來?”

那黑衣人長得十分符合兇神惡煞的标準,臉頰有一道長疤,唐青崖見到他的容貌時皺了下眉,卻見那人冷笑一聲,什麽也不說。

唐青崖并未逼問,安靜地等了一會兒,見那人嘴巴緊,立即手起刀落,匕首狠狠地紮進了左眼!一顆帶血的眼珠滾落在地,唐青崖瞥了一眼,對着哀嚎的那人淡淡道:“我沒有同你開玩笑,你最好配合點。”

沒見過此種世面的蘇錦忍不住提醒道:“差不多得了。”

唐青崖沒聽他的,自顧自道:“你們來是為了取人性命,還是搶劫財物?”

刀刀致命這不是顯而易見嗎,蘇錦剛要打斷他,卻見唐青崖一歪頭,又毫不留情地剜下了那人的右眼。血腥慘烈的場景讓他緊緊地閉上了眼,正要出聲制止,在一片哀嚎中,旁邊那個卻大聲喊道:

“少俠,少俠饒命!我們本是拿錢辦事,來此處找一本心法……并非有意害人,雇主說見活口不能留,故而和您這位、這位朋友動了手!少俠饒命啊!”

唐青崖不語,轉向蘇錦道:“你信麽?”

蘇錦無暇理他,徑直問:“你們可曾傷人?”

那人忙道:“我們昨夜到此,內堂一片混亂,無人看守。找不到雇主要的東西便打算等到白天,看是否會回來。錯把您當做此間主人了……”

蘇錦瞥了他一眼,面上不動聲色,那人又道:“我們替雇主辦事,原本就不想招惹人命,豈知少俠一出手便是殺招,才——”

唐青崖打斷他,冷冰道:“再回答我一次,上頭是誰?”

他說這話時腳上用力在那人手腕一踩,那人痛得嚎啕道:“唐門!鎖魂堂!上頭派我們來的!”

此言一出,蘇錦皺緊了眉,慌亂地看向唐青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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