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番奔波勞碌後,竟還能遇到兩位同門,不可不謂之慰藉了。

靜心苑的燭火重又燃起來,程九歌歪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給自己包紮,而秦無端還能淡然地從抽屜裏翻出一小包茶葉,在一片殘花敗柳中安定煮茶。

蘇錦深覺自身被蒙在鼓裏,憂心忡忡地來回踱步。

秦無端被他晃得腦仁疼:“師弟,你別走了,看得我頭暈,坐下來,有什麽就問吧。”

有他這句話,蘇錦如蒙大赦般往不知染了多少塵土血跡的地上一坐,開門見山道:“你為什麽要趕我走?”

秦無端坦然道:“那日我收到了兩封密信,一封是你親手交與的掌門手書,另一封則是小師叔的。師父提到一些事,其中便有謝師伯的遺物與你的安置,讓你走得越遠越好;而小師叔卻說,門派遭劫,師父和楊師叔隕落了,速回會稽山。”

程九歌冷道:“可沒讓你把蘇錦也帶回來。”

秦無端不慌不忙地搖着扇子道:“這不是,一切因謝師伯而起嘛。我始終認為有的事瞞不得蘇師弟——他有知道和選擇的權利,而你和我師父一樣,老把他當小孩兒。”

程九歌語塞:“那不是,我……”

秦無端折扇一收,轉向蘇錦道:“阿錦,讓他給你號脈。”

語氣熟稔,仿佛在程九歌面前壓根沒什麽尊卑之分,反倒他才是掌控大局之人。

蘇錦不明所以,他猶豫地看向程九歌,對方沒好氣道:“你這師兄行走江湖多年,他知道的恐怕比咱們加在一起都多……來,手給我。”

他為蘇錦號脈不是頭一遭,但這次越發的神情凝重。程九歌瞥了一眼秦無端,問道:“你懷疑他心法練岔了?”

秦無端點頭道:“從我入門伊始,謝師伯便琢磨将《步步生蓮》傳下去。它同《淩霄訣》乍一看大同小異,實則相逆而行……阿錦你那是什麽表情,別告訴我這十年你連自己練的是什麽心法都不知道?”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蘇錦思及此前客棧中動怒,險些控制不住自己,而後唐青崖說他差點被反噬。他靈光乍現地憶起一個混沌的夢,無論如何都無法觸及的謝淩,以及莊白英語焉不詳的幾個字——

仿佛幾塊拼圖在偶然的巧合下拼了起來。

蘇錦尚在思索,秦無端又說道:“如此,我背誦《淩霄訣》與你聽一聽,看練的心法是否一致——倘若不同,你有個心理準備,謝師伯當是有意為之。”

待到他颔首同意,秦無端便背誦起來。

《淩霄訣》與《陽明劍法》皆是那年陽明洞天的開山祖師一手創立,暗合陰陽八卦,卻又與如今道家流派的普遍思潮有着明顯的差別。五行為根,天地為基,洞悉日月草木,追求天人合一,方為“陽明”二字真正含義。

秦無端誦到一半,蘇錦打斷他,言之鑿鑿道:“與師父教我的不同。”

秦無端問:“如何不同?”

蘇錦道:“師兄所言皆是天地萬物,性本善;師父教我的卻為人欲無窮,性本惡。”

陽明洞天各門雖常有交流切磋,蘇錦作為謝淩唯一的徒弟,卻鮮少露面。除卻重大節日,幾乎寸步不離清淨峰。

秦無端将那折扇杵在掌心,似乎不曾想到謝淩真的會如此。他思慮良多,道:“那他可曾告訴你,你練的不是《淩霄訣》?”

“每每調息後四肢百骸甚為舒坦,也沒有想那麽多真假的問題了……師父說的,我都信了。”

被忽視的程九歌插嘴道:“你以為淩霄劍譜是何物,為甚江湖人人向往?它以陽明劍法為基,被謝師伯改良精進,縮為九式劍譜。而陽明劍法最玄妙之處便在于因人而異,遇強則強,是精妙絕倫的劍術——如此改良之後,只會威力更強。群英會上一戰,聲震江湖,誰不想窺探其中一二。”

他停頓後,複又解釋道:“譬如,我師父妙手仁心,他的劍是慈悲劍;白英師兄儒雅溫潤,劍銘‘聽松’;楊師兄淩厲端肅,他的劍名為‘觀樸’,而謝師兄殺伐果斷,他的淩霄劍……不見血不會歸鞘。”

蘇錦恍然大悟道:“那些人上山,還說都是師父的仇家,他們不是為了劍譜麽?”

秦無端道:“不錯,他們不僅要《淩霄劍譜》,還要《步步生蓮》。”

蘇錦第三次聽聞這個名字了,他心有餘悸地按住自身脈搏,程九歌把他的手抓回來說道:“步步生蓮乃皇城暗衛習得的一種心法,以自身氣血為引,具體如何我并不清楚,只是聽聞練到最高境界時片葉飛花皆可奪人性命。如此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不知為何名字起得如此有禪意了。”

此言一出,三人皆緘口不語。

謝淩來歷成謎,傳到後來什麽皇親國戚的說法都有。蘇錦不曾聽他提到許多過去,只知道他自小生長于金陵皇城內,而後又成了大內暗衛的首領。

當朝□□早年曾是草莽綠林,後來靠謀略與膽識在亂世中起兵乃至最後登了大寶。

他登基後對自己的江湖出身有一種矛盾的情緒,既要将他們打壓,又要牢牢地掌控,才有了暗衛組織。

那些人仿佛傀儡,有自己的訓練體系,每一個都武功奇高。他們只聽命于皇帝一人,維系江湖與廟堂,不讓武林中人再有接觸政務的機會。如此一來,維護着又打壓着的欣欣向榮,轉眼也快要百年。

一派心照不宣的和諧局面被謝淩出走打破。從那時起,皇宮內少了個保駕護航的高手,江湖上卻多了一個淩霄劍。

他研習各家長處,又繼承了開朝以來歷任暗衛首領的功法,将步步生蓮與陽明劍法結合,自創淩霄劍譜,運用得登峰造極。

也是在他初綻鋒芒之後,江湖才開始向往起了暗衛的武功。

“畢竟歸根結底,皇城本身已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秘密,謝師伯帶着這個秘密走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縱使勝不了他,也想要窺探一二。”

秦無端言畢,眉梢一挑,意圖所指地看向蘇錦。

如今謝淩一死,朝廷尚未追溯,其他武林各派蠢蠢欲動。若是被他們知道了謝淩還有個關門弟子,能背下《步步生蓮》全篇,這可怎麽了得。

程九歌将他的手松開,平靜道:“不礙事。此前你受過內傷應該服了藥,現下已經痊愈了。為防以後不受控制,我會給你調理。”

事情發展至此,看上去仿佛已經有了一個圓滿的對症。秦無端和程九歌俱是松了口氣,只覺禍不單行。

蘇錦不知想了些什麽,突然道:“如若我練的真是邪功,那……一共七重,我已經練到第五重,若要從頭來過,是不是要廢掉才能——”

秦無端一掌拍在他頭頂:“你在想什麽?”

蘇錦道:“我入陽明的确是當年無路可走,但不是要來學這些亂七八糟的邪功的!”

秦無端一臉的無言以對,嘆息道:“這不是邪功,只是路子和淩霄訣不同。武學從來沒有正邪之分,你在謝師伯門下這十二年,到底怎麽學的?”

他到底還是十分單純,認為世界非黑即白,中間橫亘着一道分明的界限。他認為謝淩從大內到了會稽,便是改邪歸正,唐青崖救他之後又殺了同門,原本的善人形象立刻蒙塵。判斷的标準實在簡單,他這番話令秦無端着實刮目相看。

見蘇錦仿佛受到極大的打擊,秦無端安慰他道:“你要這麽想,現今無論名門正派還是那些雜魚行腳,都想得到步步生蓮。他們不敢去大內,全部都押在了謝師伯——以後會是你身上,強者人人追逐,這又怎麽會是邪功?”

蘇錦道:“可你剛才說氣血為引,經脈逆行。我只在師父的指導下練過一些稀松的劍法,此次在臨安居然出手便是人命,我……”

秦無端道:“你要廢掉全身修為從頭再來,我不攔你。但先說好,步步生蓮只是一套心法,謝師伯教你的劍術都是他嘔心瀝血的集大成。至于你習得最後結果如何,成為一流高手或者走火入魔,統統都成事在人,勿怪到武學上。”

自認識秦無端起,他便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嚴肅起來卻極有莊白英在世時的風範,令人無法再放肆。

蘇錦垂下眼:“師兄教訓的是。”

秦無端暗中翻了個白眼,打完一巴掌又給一顆棗:“現在師門就剩咱們三個,僥幸存活下來的其他弟子多半也隐姓埋名了。與其在這糾結那什麽正道邪功,不如趕緊振作起來,把誰人惹了陽明這件事調查清楚!”

卻說的極是。蘇錦頭次下山險些弄得人仰馬翻,又遭到大變,适才終于撿回了理智。他天資聰穎又通透,秦無端一語點破,立刻回轉過來。

此時清淨峰上月色朦胧,若不是剛結束一場厮殺,蘇錦甚至會認為回到了從前。他站起來将靜心苑大堂的門掩上。

“方才小師叔對我提到了‘桃花塢’,我想去洞庭。”

程九歌道:“你一個人去?”

蘇錦颔首道:“那些人魚龍混雜,打着的旗號是我師父與他們有各樣世仇,如此殺上來的。其中之一的牽線人是桃花塢主‘黑雀’,我想,至少從她身上能找到一些線索。”

秦無端拊掌道:“小師弟說的有道理,我在臨安的幾日也聽到了些許風聲。起先是當江湖八卦聽的,而後細細想來,卻是暗藏諸多謎團。”

程九歌問道:“那你呢?”

秦無端道:“我?我得前往雁蕩山,追查一些東西。薛沉師兄死得太蹊跷了,當世能将他殺得毫無還手之力的人屈指可數,我始終放心不下。不如小師叔你和我走一趟?樂清一帶山川奇美,值得一看。”

他說得無比輕佻,蘇錦一皺眉,總覺得似曾相識,尤其最後一句。

蘇錦沉聲,小心翼翼地問道:“秦師兄,你認識一個叫唐青崖的人嗎?”

秦無端意外片刻,道:“唐門少主麽,認得,兩年前在華山認識的,和我非常投緣——你也認得他?”

蘇錦暗道看出你們志趣相同了,連說話做事都如出一轍的不着調,嘴上卻認真道:“他救過我。”

秦無端“哦”了一聲,以為蘇錦還要對那“唐門少主”的頭銜多問幾句,這人卻再沒半點表示。他扭過頭去照料快被煮爛了的茶葉,毛手毛腳地搶救出來,朝程九歌道:“小師叔來一杯嗎?”

程九歌只橫了他一眼,仿佛還在記恨這人把自己鎖在柴房的事。秦無端輕笑,無奈地搖了搖頭,将杯中味道不怎麽好的茶水一飲而盡。

一時間氣氛靜谧,燭火紋絲不動,窗外月色沉靜。靜心苑遍植竹林,庭院內一到風起之時,便能聽聞沙沙作響。

蘇錦抱劍靠在牆邊坐下,沒有調息,也不曾冥想,只是坐着,好像在發呆。

翌日三人分作了兩隊,一個月後桃花塢主老母六十大壽,蘇錦可混在祝壽人群中在桃花塢內探查一番。而秦無端和程九歌則前往山匪橫行的雁蕩樂清一帶,繼續追尋薛沉留下那封信中的離奇之處。

程九歌對此十分擔心,他年紀不大卻唠叨得很,臨別前給了蘇錦許多藥:“這個,可助你痊愈此前被反噬的內傷;這藥丸清心凝神,若是感覺不大舒服了可服一枚。待到了桃花塢,行事需要萬分小心,你認得路麽,沿江往上游,等看到了洞庭……”

他話未說完,被秦無端沒大沒小地勾住脖子拖走了。

秦無端頭也不回道:“小師弟,屆時洞庭盛會,若是你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師兄給你指條明路——丐幫幫主當年欠你師父一個人情,大可上門叨擾!”

二人推推搡搡地走遠。蘇錦站在岔路口,雙手捧着一大堆草藥香味,感覺師叔把自己當成了個藥罐子,拼命往裏填。

他終于稍微露出這些天來第一個寬慰的笑。

再次離開會稽山,心境變化許多。他以為孤立無援,卻還有得依靠,雖然尚且無法接受身上這套練了十年的心法,但至少不如剛開始那樣抵觸。

蘇錦唯一還在疑惑之處,便是淩霄劍譜。

他孤身一人下山,長劍用布條裹起來負于背後,經由山陰渡口乘船。那渡船要連換好幾個碼頭,蘇錦與一群行腳商人擠在一個船艙着實煩悶,索性出外到夾板上透口氣。

擺渡人在船尾劃槳,蘇錦獨立于船頭。

江面寬闊,是他不曾見過的風景。扁舟一葉沉浮于波瀾之中,四面青山平川,說不出的遼闊,江水澄澈,偶爾可見一尾游魚。蘇錦站了一會兒,又坐了下來,他單手撐着下巴,靠在船舷上,又發起了呆。

腦海中将這些日子以來的線梳理一番,蘇錦總算找到了被他遺落的東西。

他環顧四周,見船艙裏那些糙人不是在高談闊論,便是在争分奪秒地休憩一會兒,将手探進外衫,拿出一卷白絹來。

起先他以為這是謝淩的手書而已,但秦無端見了這白絹內容,無論如何不肯收,除非是大兇之物,那只有一個理由能解釋:他想方設法地讓蘇錦收下,并且參透其中奧妙。

蘇錦沒有學淩霄劍法,謝淩便仙去了。

這套劍法分為九式,每一式又有四種變化,一共三十六招,繼承了陽明劍法遇強則強因人而異的特點。謝淩在拜入懷虛真人門下,得以被傳授陽明劍法,而後自行融合,創出的獨門劍術,除莊白英得他傳授,其餘門人包括楊垚在內,也未曾摸到皮毛。

師門中的傳言蘇錦聽過一些,這劍法登峰造極,幾乎無可挑剔。他對淩霄九式心向往之許久,謝淩卻一直不教。

如今看來,是怕他過早地學會了,卻礙于心法太霸道無法駕馭,釀成大禍。

那白絹上黑字筆畫分明,密密麻麻,看得人頭大。蘇錦一字一句研讀,再無收獲,索性舉遠了些,大逆不道地妄圖用這尊師遺物來擋太陽。

豈料他這一躲,卻有了大變化。

蘇錦眼前亮了亮,只見那白絹之上的黑字大小不一,離遠了看更加明顯,将所有大一些的字連在一處……

寸輝之光,而在丹田。目之所指,心之所向。……

蘇錦忍不住“啊”出了聲。

白絹中暗藏的,确是《淩霄劍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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