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刺客中,一人已死,餘下二人瞎了一個,手斷了一個,若再不想說出真相,也不至于立刻嫁禍他人,當場被識破了豈非死路一條。那麽他們會撒謊嗎?

此言一出,蘇錦只覺突然自天靈感往下一股麻意。

這唐門中人卻是十分冷靜,踩在刺客手腕的腳力度加重了些,聽得他哭號到瀕臨昏聩,才施施然道:“唐門弟子從不用誇張的刀劍兵刃,更不擅長兵,江湖皆知的事——你好歹找個靠譜的替罪羊。”

他仿佛就在這不經意間向蘇錦解釋完畢,目光朝他看過去時正好和蘇錦的對上,兩個人心有靈犀地錯開,彼此都有些尴尬。

蘇錦想,和我有什麽關系。

唐青崖想,我在這多話個什麽勁。

刺客自是看不出他二人之間波濤暗湧,正要繼續讨饒,唐青崖突然道:“我看你也不會說實話,不如一刀殺了吧?”

此時,旁邊先前被他剜了雙眼的人卻冷不丁地開口道:“他本不是唐門中人,不過依照命令行事,此番說辭盡是我教的,又何必苦苦折磨?”

唐青崖道:“肯說話了,如此看來已經認出了?”

那人平靜道:“多年不見,少主長高了,和從前相比想必身手也更好了,方才那兩枚镖卻太過讨巧,仍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恕我直言,易容與本尊實在相去甚遠。”

唐青崖聞言笑了,他踱步過去,在那人面前蹲了下來,直視被自己捅出的兩個血洞:“過譽,論暗器,晚輩自是比不上您。不過這麽多年,您竟然還沒死在追殺的手上,看樣子活得還挺滋潤,今日我若清理門戶,那是您氣數已盡了。”

蘇錦不明所以道:“他是你們的人?”

唐青崖對他道:“叛逃在外的弑師之人,無足挂齒。”

那盲了雙眼的人冷笑一聲,卻再無應答。

唐青崖不知想到什麽,轉頭問蘇錦道:“看來是問不出答案了,你不如進去看看,裏頭的東西是否少了?還有,能不能設法聯系到你同門?”

蘇錦點頭稱是,他如今全然不懂狀況,下意識地聽了唐青崖的話,起身去往屋內。

前一天與秦無端來時,堂屋內的陳設蘇錦只看了個大概。裏間是個書房,外面卻挂着畫,布置得如同一個精致的官宦別院,十分風流儒雅。

如今大堂內花瓶被砸碎一地,書畫随手擲在地上桌上。蘇錦掀開門簾進到書房,檀木書架上一片狼藉,書卷與竹簡被翻得亂七八糟。他湊到窗下案前随意一瞥,卻看到了半張未完成的水墨畫。

那上頭打翻了硯臺,破壞了整幅畫的布局,依稀看得見怪石嶙峋,水波溫柔,分明是十分矛盾、卻又和諧共融的畫面。

蘇錦将這張未完成的水墨畫拿起,仔細端詳,總算看出了端倪。

按理說,一般人都是畫畢最後才落款題跋,這一副卻已經有了一個鮮紅的印,蓋在左下角山水并行之處。蘇錦仔細辨認,終于發現那是篆刻的“無端”二字,應是出于秦無端之手,他活得像個公子哥,有這份閑情逸致再正常不過了。

蘇錦把畫放下,正要去別處探查,但去而複返,把這幅畫帶上。細細搜尋一番,發現遺落在書房內的不過是些副本,大都不是武學秘籍。

“看來師兄早已預料到,将貴重之物一一轉移了。”蘇錦想道,見确實再無什麽要緊之物,索性出了堂屋。

庭院裏,唐青崖正坐在石凳上擦匕首,身側的那兩個黑衣人已斷了氣,觀之傷痕,俱是幹淨利落的一刀割斷了喉嚨。

見他出來後,那人神色如常地招招手:“沒問出話,于是都殺了。你那邊有什麽發現嗎?天快大亮了,我們還是趁着人少先離開。”

蘇錦道:“師兄大約早就走了,應該無礙。”

唐青崖點點頭,蘇錦見他不願提什麽,躊躇着跟在他身後走出,問道:“那個人是你的師兄還是師弟?”

唐青崖道:“是我師叔。他五年前叛出唐門,此後一直沒有消息。我以為他隐姓埋名,沒想到還借着鎖魂堂的名義四處接活……實在該殺。”

蘇錦道:“鎖魂堂是哪裏?”

唐青崖瞥他一眼,笑道:“你還真是什麽都不懂啊。唐門在江湖上最有名的不是暗器機巧,而是鎖魂堂。那地方高手雲集,僅次于大內暗衛組織。凡在那處登記過名冊的弟子,皆可稱為明碼标價的殺手——做的原本就是人命買賣。”

蘇錦道:“這我是知道的。而你卻悠閑得很,看樣子并不像正待價而沽?”

唐青崖颔首道:“的确。這些事不是什麽要緊的……對了,方才你去裏屋,可曾發現什麽?”

他一語點醒了蘇錦,連忙從懷裏拿出那張畫:“其他的都被師兄帶走了,只剩下這個,放在桌案上,被硯臺的墨弄髒了,但能看到師兄的題跋。”

那畫皺巴巴地展開後,唐青崖驚訝地“咦”了一聲,蘇錦問:“如何?”

唐青崖道:“他畫的這是……雁蕩山啊。”

蘇錦幾乎立刻說道:“師兄的意思是,他會去這裏等我嗎?”

唐青崖卻道:“你說的不無道理,很有可能是留給你的訊號,但他又如何知道你一定能認出這裏就是雁蕩山。況且看這些墨跡,不像一夜之間完成的……我反倒認為,要麽他在做錯誤引導,要麽是他自己的執念。”

他自從七歲開始到了會稽,此後再也沒有離開過。雖在畫卷詩書中游歷了名山大川,卻未能與實際聯系起來。蘇錦剛發現的線索驀然斷了,他将計就計道:“那雁蕩山是否會有一些線索……你在找什麽?”

方才思索之時,唐青崖将那幅畫颠倒過來看了許久,又仔細鑽研着墨,仿佛是個經驗老道的書畫鑒定家。聞言,他将那殘卷一收,還給蘇錦:“你師兄回會稽山去了,你将畫倒轉過來,再看看被打翻的硯臺弄髒的地方,應該就明白了。”

蘇錦疑惑地依言照做。

那殘卷扭轉,竟然大有乾坤。

秦無端果真丹青妙手,按照題跋的正面看,是山水怪石,險峻陡峭的雁蕩風光;倒轉過來,竟然是他最熟悉的陽明洞天山門處一條飛瀑,被濃墨覆蓋的地方,正是半塊入門石碑,“立心”二字筆順還在,餘下的徹底看不清了。

饒是如此,蘇錦依然一眼便能認出,他誠懇地轉頭道:“唐青崖,你真的好厲害!”

大言不慚的人頂着易容,被這句真情實感的誇獎弄得失措了片刻,讪讪道:“我也只是恰好去過。本少爺過目不忘之能,可不是你這種小青年能比的。”

蘇錦翻身上馬:“那我便即刻回到會稽山去!”

唐青崖卻不動了,牽着馬缰道:“路上小心,我就不奉陪了。”

蘇錦奇道:“你不去調查陽明洞天之事了麽?”

唐青崖的手不安地在那缰繩上挪動數次,這才道:“內府回音未到,不敢輕舉妄動。我只是個普通弟子,擅自行動會受到處罰。”

蘇錦卻笑:“那人喚你‘少主’,什麽普通弟子,你不要騙我。”

此次唐青崖不語了,他伸手在蘇錦的馬屁股後面拍了一掌:“管這些閑事!”

被他一掌拍得馬急匆匆邁出好幾步,蘇錦連忙拉緊缰繩,等穩下來再回頭時,街道上卻空無一人。槐樹的葉子輕輕一動,仿佛只是被風拂過。

蘇錦心有不甘地在原地等了一會兒,這才調轉馬頭,直奔城門而去。

在臨安走馬觀花一遭,實則驚心動魄了一天一夜。蘇錦再不敢多話多問,只得一路疾行,而他又不太熟悉路,耽擱了好幾天功夫。

看到“立心立命”石碑時,他竟有已離開了數十年的疲憊感。

山道狹窄,一路刀光劍影留在樹上的印刻讓蘇錦有些難以言喻的傷感,他從小生長的地方與世無争,仿佛世外桃源,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也會遭遇滅頂之災。

還有一些棄在半道上的斷劍,已經陳舊了的血跡沾上了石板和草木。空氣中隐約還能嗅到血腥味,蘇錦愈往上走,心情愈是沉重不堪。

終于窺見山門外的折柳亭,那日程九歌于此地将他送走。

眼下折柳亭的匾額落在旁邊的雜草堆裏,不過數日雜草無人清理,茂盛地生長。山中鳥鳴清脆,溪水潺潺,仿佛無事發生,若不是眼前景象差別過大,蘇錦幾乎都要以為那些只是黃粱一夢,下一刻便會遇到熟悉的人。

他拾級而上,經由一條小路踏上了清淨峰。

靜心苑外的場面并非想象中的血腥,反倒死寂一片,幹幹淨淨的,四處不見死屍,亦無血痕,仿佛被誰處理過。

蘇錦走進靜心苑,屋內的香燃盡了,殘餘一絲若有似無的味道。他掠過桌案邊,上頭的一道刀痕觸目驚心,裏頭空無一人,謝淩的房間被掠奪得再無他物。

他仿佛是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唐青崖所言的“觊觎”。

謝淩一代宗師,卻有着不光彩的出身和過去,然而他武藝奇高,于是沒人相信他走了正道。加上只言片語的煽動,和戳脊梁骨無限放大的是非,一時間從神壇跌落下來,連帶整個陽明洞天都遭了殃。

蘇錦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年紀尚輕,心思純粹,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卻先入為主地憤懑了。一時間胸口鈍痛,蘇錦吃力地将這股怨氣憋回去。

過分安靜的周遭一旦有細微的聲響便會無限放大,蘇錦扶着桌案調息之時,耳力極好地突然聽到了砸木頭的聲音。

他拔劍出鞘,循聲而去,最終停在了後院的柴房前。

清淨峰格局甚小,除卻主屋靜心苑,只有後院幾間儲存雜物的小房間,無法住人。再往後走,便是一眼山泉,除此之外,再無他物了。

蘇錦站在柴房前,那扇小門被裏三層外三層地鎖住了,又以亂木阻攔,乍一看很難發現那裏還藏着一間小屋。他沉默着搬開那些木頭,幾道鎖橫亘,正猶豫是否要切斷它們,裏面卻傳來了人聲:“阿錦!快放我出去!”

他愕然:“小師叔?!”

不易長劍削金斷玉,不時,那幾道門鎖統統變作了一堆廢鐵。蘇錦一腳踹開柴房矮小的門扉,烏煙瘴氣的塵埃洶湧而出,他忍不住咳了好幾聲。

蓬頭垢面站在當中與一堆柴火為伍的,卻正是他闊別一旬的小師叔程九歌。

兩人相見,俱是七分驚訝三分欣喜。

程九歌不知被關了多久,形容狼狽,甫一邁出柴房,先扶着門框躬身,險些把肺都咳了出來。蘇錦扶着他前往後山泉眼,二人在那邊上坐下,終于得了一刻喘息。

掬清水擦了把臉,程九歌約莫是清醒多了,問道:“只有你一個人,秦無端呢?”

蘇錦不解道:“我也在找秦師兄。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程九歌氣猶不定,半晌後,方才把這些事娓娓道來。他一面說,一面不自覺揪緊了泉眼邊的草,染得指頭一片青色。

原來那日,程九歌并未按莊白英所言徑直下山。他收拾了衣物與要緊的藥品,輕裝從簡,佯裝離開了會稽山,卻在逃出莊白英眼線之後躲進了山腰的一處洞穴,預備等到天黑再回去。屆時莊白英再是氣急,也不會趕他走了。

哪知他等到黃昏時分,山下起了騷亂。一夥人打着火把齊齊湧上來,程九歌這幾年很是游歷了一番江湖,仍然并未認出這些人是誰。

他雖武功稀松平常,輕功卻是一流水平,不疾不徐地綴在了隊伍最後,竟沒有一個人發現。

那些人上了會稽山,目的性極強地沖向陽明峰大殿,開始四處搜尋。程九歌從那領頭之人言語中,隐約聽到了“淩霄劍”“秘籍”“心法”的雞零狗碎。

程九歌知道莊白英定是帶着人去到清淨峰了,于是抄了條近路過去。

靜心苑的小庭院中弟子們嚴陣以待,每個人看上去皆是心平氣和。莊白英坐在屋內,手捧書卷,而他的四師兄——觀樸峰楊垚正抱劍守在莊白英身邊。

莊白英原本低頭看書,程九歌躲在靜心苑的栅欄外隔着草木注視他。可突然莊白英福至心靈地悟到了什麽,擡起頭來,和程九歌四目相對,猝不及防地目光撞在一處。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莊白英。

印象裏三師兄雖然沒有謝淩超脫,也比不上楊垚這武癡,總是端着一份謙謙君子的架子。可那一刻,他的确是疲憊的,眼底透出沉沉死氣,在和程九歌對上時,驀然地亮了起來,表情倏忽從困頓變作了一個很生動的憤怒。

然而下一秒程九歌反應過來,剛要撒腿就跑,立時便被聞訊而來的楊垚抓住了。

“四師兄親自把我抓到了靜心苑。他以為陳明利害我就會依言躲起來,苦口婆心講了好大一通道理。”程九歌苦笑道,“我假意答應,三師兄讓我去給他倒杯茶,剛轉過身,就被他打暈了。”

蘇錦寬慰他道:“掌門師父不想讓你和他一樣。”

程九歌凝噎片刻後,又道:“他從未真正懂我,只想我活下去……殊不知我那時只想陪在他身邊。也罷,後來我醒來時,被鎖在了柴房中,外面好大的血腥味,火光燒了一夜……很多人在吵鬧,從柴房前走過去。我看到了桃花塢主‘黑雀’,她應該是領頭之一。三師兄說大禍将至,我終于隐隐約約知道了為什麽——”

其實他和自己差的還不到十歲,他入門很晚,修行也不用功,卻一直備受寵愛,與所有人都和樂融融。陽明此次幾近全滅,最難受的并非蘇錦。

見他一片混亂,仿佛被記憶折磨得痛苦不堪,蘇錦情不自禁地按住程九歌肩頭:“小師叔,你慢慢說。”

雙目失神了剎那,程九歌突然承受不住般躬身雙手掩面:“他仍是不讓我陪……再後來,不知鬧了多久,那些人就走了,他們大約是見柴房毫不起眼,沒有搜尋此處。我被鎖在裏面出不去,你知道的我功夫差,外面三道鎖,這間又只有個小窗。”

蘇錦安靜道:“後來呢?”

程九歌像是找回了理智:“而後我呆了大約三天……或者五天,當中昏睡過一會兒,滴水未進。聽到外面的動靜,有人找過來。我以為是那些人回來了,結果是四師兄的一名弟子。他被吓壞了,語無倫次地跟我說,三師兄自盡,四師兄被那些‘名門正派’逼死。我讓他躲着下山,沒給我開鎖就走了。”

蘇錦:“……”

程九歌瞥了他一眼:“不過那師侄折而複返,找不到鑰匙。他不過是個剛入室的人,尚且無法自保,救我出去,實在強人所難。我便讓他給臨安的暗樁飛鴿傳書,若是薛沉收到了,就算不願回來救我,起碼能保下臨安的孤本。”

蘇錦道:“那時候薛師兄已經……”

程九歌打斷他道:“不錯,人是按時回來了,快馬加鞭,可來的不是薛沉。不由分說又加了兩道鎖——就是他幹的好事。”

聞言蘇錦一扭頭,看見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背後,正事不關己搖着扇子的秦無端。

作者有話要說: 中秋快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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