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岳陽總舵中門人自堂屋內魚貫而出,标準的叫花子打扮,可卻并未再次大打出手,将唐青崖圍在中間,你一言我一句地調侃起來。

“青崖,上門怎麽好兩手空空的,也不給兄弟們帶點酒來?”

“就是啊青崖哥,上回那酒可真好!”

“這次呆幾天?我小妹還想讓你帶她去采菱角呢!”

分明是很熟悉,但方才那女子又仿佛恨極了他。蘇錦目瞪口呆,看不太懂此間恩怨,覺得果真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位高個男子,雙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同蘇錦解釋道:“小兄弟,方才她那一招,叫做按狗低頭。”

唐青崖躺在地上束手就擒:“行風兄,你何時也學會落井下石了?”

他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又道:“好姐姐,你打也打過氣也出過,可別再瞪我了——來,阿錦,介紹一下,這位脾氣很臭的美貌姐姐便是現任的丐幫幫主,姓燕名随雲,那位是她的親哥哥,燕行風。”

燕行風觀之可親,伸手與蘇錦握了,坦然道:“幸會。”

蘇錦報了名姓,卻隐藏了出身。他在外始終保持了一份警惕,簡直快到草木皆兵的地步。好在燕行風并未與他計較,眉梢一挑看向了唐青崖。

他笑得促狹,不懷好意地沖蘇錦擡了擡下巴,對唐青崖道:“小相好兒?”

唐青崖揉着手腕道:“哪能呢,路上認識的一個小兄弟,和‘那邊’的大當家有點餘賬要算,我便帶他過這裏了。他說你們知道他師父。”

蘇錦忙道:“其實也不是……”

那廂卻是燕随雲開口:“小弟弟打哪邊來的?說與姐姐聽聽,你師父是誰啊?”

她生得一雙丹鳳眼,柳葉眉,左臂紋一枝豔麗的桃杏,腰間挂一個酒葫蘆,背後別着青竹短棒,是副好相與的江湖大姐樣。

蘇錦見她對自己不像對唐青崖那般,便道:“我師父……是謝淩。”

此言一出,四周皆是倒吸冷氣的聲音。接着那些幫衆立時鳥獸狀散了,餘下燕家兄妹與唐青崖,蘇錦環顧一圈,不明就裏道:“怎麽了?”

燕随雲單手帶過他的肩膀,将他往裏間引,邊走邊道:“說來話長。幫衆皆知陽明洞天覆滅,怕你上門是讨個公道……蘇錦是麽,此事我對不住你師父。”

說話間進到內屋,燕行風旋即掩上了門,沉默立于一旁。

燕随雲給他倒了杯茶水:“大家都是叫花子,喝的吃的比不得那小兔崽子帶你享受,你且将就一下。”

蘇錦握着茶盞,問道:“燕幫主,您與我師父熟識?”

燕随雲道:“謝淩前輩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兄妹兩個的命都是他給的。”

室內一片沉默,見燕随雲始終沒能開口,站在一旁的燕行風接過話:“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妹子不過總角之年……”

燕随雲與燕行風本是汴州人士,家中父母一為織婦一為普通農夫,二人少時居于汴州城郊外,日子雖然清貧,卻十分美滿。

二十年前,中原一帶黃河大水,之後爆發了一場瘟疫,燕家兄妹便是在那時失去了父母。而燕随雲更是感染疫病,幾乎到了垂死邊緣。彼時哀鴻遍野,目之所及盡是白骨與腐爛的屍身。

而謝淩正好游歷到黃河一帶,從汴州城外救下了這兩兄妹,帶到醫館救治。

多虧救治及時,燕随雲得以保全一條性命。兩兄妹旋即便要報恩,謝淩看出二人是練武的料子,埋沒鄉野甚是可惜,可自身已不再收徒,就近将兩兄妹帶到了丐幫的洛陽分舵,托付給駐紮于此的長老。

之後每逢謝淩出來游歷,皆會看望兩兄妹。

丐幫中的歲月比起在家固然要難過些,但能從瘟疫中脫身,而後也随着長老一路南遷到洛陽,傳了武藝傍身,仗義執言行走江湖,似乎亦別有滋味。

燕随雲被丐幫幫主看中,收為入室弟子,而燕行風也是同輩弟子中的佼佼者。

彈指一揮間,二人憶起當年,免不了唏噓不已。

“謝前輩雖非我兄妹二人名義上的師父,但他對我們的恩情卻是比師父還要重。”燕行風最後道。

燕随雲接話道:“當年謝前輩為了讓我活下去,不斷替我運功療傷,否則藥石無效,死是遲早的事。後來他教了我一些口訣,說于身體恢複大有裨益,我練的時日不多,即便後來幫主傳了別的功夫,卻仍覺得,的确是很好的心法。”

蘇錦瞥了唐青崖一眼,對方正事不關己地玩着兩個茶杯。

燕随雲見他不語,繼續道:“我不知那心法是何物,謝前輩也并未傳授完整,年歲已久,也記不太清具體口訣內容。這心法只有我練過,大哥後來才知情。但我功夫好,與它應該脫不開幹系。”

蘇錦道:“師父沒對我提起過,但決計不是淩霄訣。”

燕随雲低頭喝了一口茶,沉聲道:“謝前輩不計回報,我們二人卻實在是……良心不安。此前聽聞大批武林中人殺上會稽山,彼時幫中事務纏身,沒能前往解圍。”

蘇錦寬慰道:“那是劫數,與燕幫主無關。”

燕随雲卻是笑了,道:“我亦不知他收了個徒弟……既然如此,你是恩人的徒弟,以後你的事就是我們兄妹的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她這話铿锵有力,蘇錦卻受不得,站起揖禮道:“承蒙燕幫主一片好意,我卻并不是上門來讓您賠人情之類,只是實在對師父的往事好奇,故而前來叨擾。您現在這樣說,我反倒覺得受之有愧了。”

燕随雲豪邁地一拍他的肩膀,把人從行禮的姿勢拉回直立,爽快道:“你雖這麽說,我卻一定要報恩的。不叫你恩人,認你做弟弟,總行了吧?”

聽着卻沒任何不妥,蘇錦心道,“她練的心法一定也是步步生蓮其中一節,師父果然從未修行過《淩霄訣》,我并未因此怪他欺我瞞我,如若步步生蓮當真是邪功,他當年又何必禍害一個得了疫病的小姑娘?”

竟是自己把自己勸服了,蘇錦一擡眼,燕随雲還笑眯眯地看向他。從未被女子如此注視過,蘇錦別過眼道:“是。”

燕随雲道:“快,喊我一聲姐姐來聽!”

蘇錦仿佛上下嘴唇粘在了一起,無論如何張不開。見狀,旁邊□□一個聲音:“随雲姐姐,我可對你親切的很,怎麽你放着我不喜歡,去偏愛這麽個話都說不清的小孩子?”

燕随雲作勢要打他:“我見了恩人的弟子,心中歡喜得很。唐青崖,你再胡說八道,待會兒便把你打出去!”

唐青崖摟過蘇錦的肩:“你別老占人便宜!”

燕随雲笑道:“是麽,阿錦多大了?”

唐青崖搶白道:“過了秋天才二十,他自己跟我說的。随雲姐姐別吃嫩草。”

被诋毀了的燕随雲懶得同他廢話,徑直抽出了那青竹短棒,唐青崖見之色變,手忙腳亂地往外跑。燕随雲旋即追了出去,兩人又在院子裏動起手來。

蘇錦這才發現,唐青崖并非沒有兵刃,他腰間常年別着的一把折扇,平時從未拿出來用過,此刻抽出展開擋下短棒的迎面一擊,竟是精鐵制成。他身形不似那些練武廣場上一招一式數十年修為的名門正派,又靈活又敏捷,招數也詭異,每一個動作都頗有些你死我活的味道,與方才被一招“按狗低頭”解決相比,竟然進步神速。

他不自覺地喃喃:“還以為他功夫不好……”

燕行風突然道:“青崖兄弟的身手我曾領教過,唐門中人但凡能獨自出來闖蕩的,又怎會是等閑之輩。”

蘇錦回首看燕行風,對方始終笑面相向,他便道:“他好似與你們很熟。”

燕行風聞言卻是笑得更開了:“不打不相識吧,青崖兄弟有次得罪了我妹子,兩個人打了三天三夜難分勝負,最後他氣力不支,往地上一坐說不打了。把他抓了回去,只一夜功夫,這人連開四道鎖跑了。後來陸續遇到幾次,反倒惺惺相惜。”

蘇錦笑道:“那他方才被燕姐姐掀在地上。”

燕行風道:“他兩個月前來岳陽,偷了我妹子藏在桂花樹下的幾壇子佳釀,自己喝了一壇,餘下的分給了幫衆。我這妹子嗜酒如命,當即恨得牙癢癢——不過不是什麽大事,打幾次便出了氣。”

“我很羨慕他。”蘇錦突兀道,“想去哪裏就去,想做什麽就做。好似對他而言,天大的恩怨都不過一晝一夜就能抵消。”

卻是換了燕行風寬慰他:“你不是青崖,又不知他經歷的苦處。如今陽明斷了血脈,你的心情我能感同身受,此次前往桃花塢,大約為了找黑雀報仇?”

蘇錦道:“我想知道真相。”

燕行風颔首道:“好,如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和妹子定會全力以赴。”

他的朋友不多,此時這話如同一股暖流,蘇錦道:“謝謝你燕大哥。”

二人交談之時,唐青崖同燕随雲已你來我往了數百回合。只見唐青崖又一次以鐵面扇格擋住燕随雲一擊,大喊道:“不打了,我累了!”

燕随雲見好就收,向後退了幾步,撐在院中一棵樹上,傲然道:“再打下去敗得更慘,兔崽子你認輸吧!”

唐青崖道:“知道了,中秋回內府,再給你帶蜀中佳釀竹葉青。”

燕随雲得寸進尺道:“起碼九壇!”

唐青崖驚道:“好姐姐,你這也太不講道理了,我不過拿了你四壇酒,你讓我多賠一倍!哪有這樣好的事!不行,等價交換最多四壇。”

燕随雲讨價還價:“那六壇,六六大順。四這數不吉利,就這麽說定了,中秋之後等你。你若不來,當心我——”

見她又擡起了短棒,唐青崖慌忙擺手:“領教過你那打狗棒的厲害了,我認慫。”

這一來二去,顯然也累。唐青崖把那扇子一收,別回腰間,往蘇錦走去,他仿佛認定了蘇錦才是此間最偏袒他的人,告狀道:“你看他們都欺負我,要不是你我才懶得過來。一群沒良心的……今晚是睡後院還是睡客棧去?”

燕随雲陰恻恻道:“你自己錦衣玉食的,我這剛認的小兄弟跟着你豈不學壞了?”

蘇錦笑了,他本就比在座三位小得多,如今一笑終于顯出了幾分與年紀相符的未褪稚氣:“不打緊,一路上都跟着他,也并未太過奢華。”

唐青崖立時順杆往上爬,摟着蘇錦脖子的手一收,将人拐帶到自己這邊:“不愛住你們這地方,上次睡到半夜蹿出來一只老鼠吓死我了。走阿錦,咱們去岳陽城中找個有美酒美食客棧,今夜好生歇息。”

他拉着蘇錦往外走,原本沒用力氣,若是換個人來,以蘇錦的修為當不至于被輕易抓去。一路走,唐青崖一路悠哉道:“這次你可賺大發了,認了個武功高強的姐姐,日後就算身邊無人,也能得個依靠——”

蘇錦突然道:“你要去哪裏?”

他心思敏感得很,唐青崖不會平白無故跟他說這類話。可他們分明萍水相逢,縱使朝夕相處了半月有餘,仍舊不能算作摯友,蘇錦心中把前塵與當下算過一遭,将唐青崖看得十分重要,可對方是否如此尚未可知。

唐青崖嘴角輕輕揚起:“你我不是一路人,不必強求。”

他想問如何不是一路人,又自覺能明白原因,于是不言不語,只盯着前方道路,裝得十分鎮定。

兩廂緘默的時候,反倒讓蘇錦想起了少時被唐青崖從栖霞山帶去會稽的那三天。他反複在夢中找回的這段記憶,唐青崖讓他騎在馬上,自己牽着走,他一哭,唐青崖便讓他大逆不道地趴在自己背上,一路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他完全不會哄孩子,哭了便冷漠地翻個白眼,雙手抄起站在一邊等蘇錦哭累睡着,繼續背在背上前行——說來實在難為他。

想到此處,蘇錦心念一動,幾乎便想告訴他,“我是你十二年前救的人。”

這念頭剛剛蹿出來,唐青崖回首看向他,認真道:“你為何不問了?我以為你的性子會繼續問,我們怎麽不是一路人。”

蘇錦道:“很難懂麽,你以為自己是刺客,而又覺得我迂腐,正邪分明,是斷不肯與手上沾滿人命的刺客為伍的——故而不在我面前亮身手,不告訴我你其實有兵刃。說什麽攻玉堂,難道你如今不會去殺人嗎?”

唐青崖眨眨眼,笑容收斂,站在夜燈初起的岳陽城內,他被昏黃燭光照亮了半邊臉,另一邊卻籠在陰霾中,只有眼睛亮得恍若天邊星辰。

蘇錦道:“我說錯了?你在想什麽?”

唐青崖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分外嚴肅,道:“我在想,你這小子倒也不蠢。哦對了,其實你今天是不是想問,燕随雲被你師父傳的心法,是不是叫步步生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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