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從他口中說出“步步生蓮”,蘇錦卻感到情理之中。

唐青崖此人仿佛對江湖中各大勢力了如指掌、各門武學無一不知,他能曉得步步生蓮,一點也不奇怪。

蘇錦颔首道:“是,我師父并未修行過《淩霄訣》。他拜入陽明之後,先收了一個弟子,而後那人叛出了師門,據說是與他在劍法上起了分歧。而後得他指導的,其一是掌門師叔,其二便是燕姐姐和我。自小我練的心法就為步步生蓮,掌門師叔雖然不知,但以他的修為,應該只跟随師父學了劍法。”

唐青崖接着道:“你見燕随雲內力深厚,身法矯健,又聽聞她少時得過疫病,承蒙謝淩運功救助,傳了心法,便懷疑謝淩有意給她步步生蓮。”

蘇錦道:“不僅如此。”

唐青崖奇道:“嗯?這話怎麽說?”

蘇錦道:“我若是師父,要救助一個孤女易如反掌,何苦非要在運功替她療傷後,故意說出幾句口訣,告訴她‘可強身健體’。他要有意為之,定會傾囊相授。之所以只教了燕姐姐幾句,只有一個可能,便是他後悔了——”

他還要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唐青崖卻倏忽伸手打斷他,把人一拽,閃進旁邊的一條巷子中,快如閃電地捂住了蘇錦的嘴。

蘇錦:“唔唔唔。”

唐青崖靠在他耳邊低聲道:“閉嘴,有人來了。”

蘇錦連忙屏息凝神,聽他話聽得無比乖順。

方才二人那番言語聲音雖小,卻正兒八經在大街上提及,旁的人若是留個心眼,立刻便被聽去了。蘇錦被唐青崖拉走不過片刻,他們呆過的地方走過去幾個人。

從他的位置可以看到那些人的打扮,小巷中黑暗又狹窄,很難引起注意。

領頭的是個貌美女子,彩衣翩翩,發髻上斜插一枝桃花簪,腰間別着娥眉刺。其餘的三男三女皆佩劍,離小巷尚且有段距離,走過時一陣香風卻直直撲了面。

蘇錦睜大眼,滿腹疑問說不出口,他正要對唐青崖擠眉弄眼地表示一番,對方的表情卻是他前所未見的凝重。

唐青崖此人,習慣性地嬉皮笑臉,路遇貌美女子多是要去搭個讪的,像這般如臨大敵之狀,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好在那些人很快過去,唐青崖松開蘇錦,他立刻問道:“那是什麽人?”

唐青崖翻了個白眼:“你要死磕的對頭。”

蘇錦想了想,試探問道:“桃花塢的?”

從唐青崖和秦無端的口中,他已經對這既不像門派、又不像世家的地方熟稔無比了。桃花塢本是一處收容孤女的地方,後來原因不明地驀然成了個聲色之所,其中女子,個個貌美如花,據說琴棋書畫、刀槍棍劍樣樣精通。從黑雀掌權後,才有了男弟子,也都是看上去雪白聰慧的模樣。

聽着就妖氣十足,再加上此前黑雀撺掇別人殺上會稽,蘇錦對桃花塢半點好感也無。但直觀看見,仍舊忍不住感嘆這桃花塢中人的确生得美。

蘇錦朝着他們遠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有戚戚道:“那又如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唐青崖點頭:“看來你還有得救,沒被勾走魂。”

蘇錦反唇相譏道:“該被勾走的人不是你麽,那幾個男子個個玉雪玲珑的……聽聞這位少主有斷袖之癖啊?”

唐青崖劍眉倒豎十分憤怒:“誰!誰把我見不得人的興趣說給你聽——不對,造謠!”

蘇錦毫不猶豫道:“燕大哥。”

他與燕随雲半徑八兩,可斷然打不過燕行風,唐青崖轉念一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即刻捏着鼻子忍了,冷哼道:“我若有斷袖之癖,小蘇錦,你最該擔心的是你自己,早就被吃幹抹淨了,哪能好端端到現在?”

蘇錦一握劍,好生提醒他道:“吃誰?”

唐青崖認命地一撇嘴,道:“沒什麽……對了,三日後桃花塢的盛會便要開場,這些天你做什麽?”

蘇錦一板一眼道:“學劍譜,一共九式,我要先領略三式。”

言畢他再不停留,邁出小巷,從與那隊女子相反的方向走,拐進了一家客棧。蘇錦并未回頭,他知道唐青崖一定會跟上來。

頭一遭與人肌膚相親,雖是為了提防,也不曾自己動手,但擾亂了心思,末了還臉不紅氣不喘地撒了個謊,可是前所未有的行徑。蘇錦暗想,“若是師父知道,定要罰我在祖師祠堂前跪個一天一夜。”

他默默地向燕行風忏悔,又不受控地擡起手,摸了摸方才被唐青崖捂着的地方。

那人身上仿佛有很好聞的香氣藏在襟袖間,只有離的很近才能嗅到。

這念頭一經冒出,蘇錦感到面紅耳赤,他的手指擱在臉側,如願地感知到了不斷升溫的熱度。他慌忙放下劍和包袱,坐到床邊,閉眼靜心,運功調息來緩和一番。

萬不可擾了神魂,亂了心曲。

步步生蓮一共七重,并不難練成,而難在駕馭。蘇錦花了十年的時間,在謝淩的親自指點下,勉強夠到了第五重。他壓抑得十分到位,從開始到現在只痛快地發作過一回,此後練劍,縱然心口會痛,卻很少感到真氣亂走。

此刻真氣順着經脈走了一遭,蘇錦自覺比方才舒适得多,臉上莫名的潮紅也褪去。

他躺下來,頂着床頂的帷幔想,“唐青崖去哪裏了?”

這些日子他們住下時都是兩間房,對方不會輕易擾他。平日裏的打鬧與玩笑話維持在一個可疑的平衡額度,仿佛二人之間有一條無形的天塹,誰也不肯先往前邁一步。大半月的相處中,蘇錦不願否認他對唐青崖有感情。

可感情是什麽?

于他而言更多是師門情誼,程九歌的刀子嘴豆腐心,謝淩的沉默,莊白英的關懷甚至于秦無端的冷嘲熱諷。但唐青崖顯然不屬于其中任何一個。

他太年輕,很多旁的情緒尚未接觸,自然無從分辨,故而百思不得其解。

胡思亂想到一半,門突然被人扣響三下。

蘇錦一拉衣袍,朗聲道:“來了。”

他以為是唐青崖終于找了過來,就這麽去開了門。卻被女子身上的脂粉味熏了一臉,幾乎就要站不住,連忙後退幾步,伸手去抓劍。

門外一位粉衣女子婷婷而立,聲音如百靈婉轉:“這位公子怎麽一見奴家就後退,是嫌奴家生得不美麽?”

蘇錦頭皮發麻,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巧笑嫣然:“方才公子還在街上偷偷看奴家,怎麽轉眼就兇巴巴的——奴家閨名巧思,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啊?”

她一步一靠近,最後一字落下之時已和蘇錦近在咫尺。蘇錦被她溫言軟語的口氣一時迷了心竅,突兀醒過來,下意識地拔劍而起:“你別過來!”

話音剛落,不易長劍立刻橫在二人中間。它劍身細窄,散發凜冽之光,隐約可見一層寒霜,實在是絕世好劍。

那女子頭一歪,贊嘆道:“公子的劍好漂亮,奴家好喜歡,可能送給奴家把玩一番?”

說完,竟是伸手來奪!

蘇錦沒有弄清她的目的絕不傷人,立刻往回一收,險些劃傷自己。叫做巧思的女子不依不饒,掌心軟綿綿地拍過來,另一只手徑直拔出了腰間的娥眉刺,蘇錦暗道不好,繞着廂房中桌子走了一圈,立時便要往門外跑。

他一味避讓,對方卻愈演愈烈,掌法纏綿,娥眉刺銳利,二者剛柔并濟地攻了過來。

蘇錦被逼無奈,只得回身擋住。長劍與娥眉刺碰在一處,還不容他撤劍,娥眉刺輕巧地掉轉個頭,複又朝他而來,蘇錦來不及動作,只得側身讓開這一擊。

巧思的內功不算上乘,但招式身法卻非常黏人,離不開周身兩尺。蘇錦被她纏得團團轉,一時之間解不開。

他此前交手過的人即便不太出名,至少一招一式有套路遵循,破解起來游刃有餘。這女子雖弱,功法卻極其詭異,蘇錦不曾見過,也并未聽說,追得無比狼狽,不易在他手中使不出十之一二的威力。

廂房中空間狹窄,陳設又多,蘇錦心念一動即刻騰身踩上桌案。他發起狠來從不顧忌對方是男是女,是敵是友,只知道劍不能往回,此刻淩空往下,直直地刺向巧思的天靈蓋!

對方避閃不及,娥眉刺當頭格擋,腰一塌堪堪躲過致命一擊。如此兇險時刻,女子竟還能笑道:“公子可真是不懂憐香惜玉!”

蘇錦冷哼一聲,旁人美與醜、胖與瘦在他眼裏皆是一樣,無非五官四肢,哪來其他分別。說他不懂,倒也不錯。

便是那淩空一刺有了成效,蘇錦靈光乍現。

他占據高處,往後一翻猛地掀開了桌案,茶盞瓷盤碎了一地的動靜起碼能引來樓下小二或是警醒旁邊的唐青崖。緊接着一劍破空,帶起了風聲。不等那女子反應,蘇錦手腕微動,又是一式“寸輝”。

巧思掌心似有真氣,掌風帶動,生生地扭轉了劍尖方向。只是她這一下強弩之末,方才要走,腳下卻被蘇錦一絆,站不穩之時,不易挽了個劍花,即刻由下至上半月狀地朝她削來,娥眉刺猝不及防地被震開!

原來蘇錦福至心靈,以他在這半月內反複觀摩劍譜,毫無演練的情況下,居然越過中間,直接使出淩霄第三式——攬月。

這一式格外淩厲,速度雖然不快,但卻籠罩對手中路與下路,叫人幾乎無法躲閃。

但他到底劍下留了情,巧思錯身避過,險些摔倒。一個打滾爬起後,即刻朝門口沖去,見那外面便是栅欄可以逃脫,心中一喜。剛要躍出,立刻被什麽物事勾住了後心,活生生地拖了回來——

蘇錦喜道:“唐青崖!”

青衣之人抽空回道:“還不謝我!”手肘往後撤退,帶動掌心一條金屬軟鏈同樣拉扯,徑直将已經躍至欄杆邊的女子拉進廂房。

樓下店小二被他們這一番動靜吓得大氣也不敢出,遑論再有動作了。

巧思猝不及防,重心整個兒被唐青崖一手掌控,狠狠地跌倒在廂房地上,哪裏有方才身輕如燕、進退有度的模樣?她毫無儀态地摔在地上,探手朝後心一撫,竟是摸到一只冰涼的金屬爪子,愕然之下,長劍已經橫在了頸間。

蘇錦道:“你這是什麽神奇暗器?”

唐青崖吊着一端給他看:“我自己做的,兩端皆有一只可活動可拆卸的鐵爪。本是用來抓取遠處物體,沒想到抓人也有奇效——诶,這位姑娘是誰啊?半夜你倆在房內大打出手,說出去可不大好聽。”

他話說得意味不明,而語氣表情無一不猥瑣,蘇錦本是聽不懂的,被他一逗,奇跡般地領會了精神,剎那間羞得耳根一片緋紅。

蘇錦:“我、我……你……你不要亂說話!”

唐青崖見好就收道:“那不說了。姑娘,入夜了地上涼,不如起來就坐?”

被不易挑着的巧思冷哼一聲:“不必了,是我技不如人。”

她一言話畢,心一橫,竟直直地朝那劍刃撞了去。被唐青崖眼疾手快地扯住,立刻封了這貞潔烈女的穴道,将她抓到瓷杯瓷盤碎了一地的桌案邊坐下,自己搬了個圓鼓凳,在旁邊安頓了,低頭撓了撓手腕。

蘇錦見他事不關己的樣,暗嘆一口氣,問道:“巧思姑娘,你深夜前來,又起殺心——桃花塢便是這樣待客的麽?”

那女子被封了穴道動彈不得,半晌後終是收起冷淡的表情,竟還能巧笑嫣然道:“那要看公子你是為何而來?一心想着取我們大當家的性命,我會留你麽?”

蘇錦還未搭話,在一旁撓手腕的唐青崖忽然“啊”了一聲,搶白道:“你叫巧思?豈不是黑雀的貼身使女?我倒聽聞那年黑雀于你恩威參半,如今她叫你來送死,你半分怨念也無,果然算條忠心耿耿的狗了。”

巧思聞言,再也繃不住那輕笑的神情,厲聲道:“大當家待我如何,豈容你多嘴!”

唐青崖朝自己手腕上一片紅痕吹了口氣,漫不經心道:“自是不需要我多嘴呀……可這人是誰、為何而來,你從未弄清便貿然前來,殺錯了人,或是直接殺了人倒還好,萬一是個絕世高手,你白白送死——為了個害了自己全家的人,值得麽?”

他話音剛落,巧思一張妝容精致的臉上已是毫無血色的蒼白。

作者有話要說: 死斷袖 咦→v→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