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唐青崖這人實在很有本事,他揣着明白裝糊塗時一板一眼,唱空城計依舊有模有樣,叫人探不出虛實。

短短幾句話,巧思被他唬住不敢輕舉妄動,卻仍嘴硬,睥睨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要套出什麽秘辛,恕我不能奉陪了。”

唐青崖聞言卻是笑了,他把玩着桌上尚且完好的一個瓷杯,道:“不需從你身上套出秘辛。桃花塢那點腌臜事,稍作打聽,早就一清二楚了。我知道得不少呢,比如當年你家是如何被一把大火燒幹淨,又是如何獨留你一人被杜若撿了回去……她分明早就知曉,卻還裝作不知情,到底是愚忠還是工于心計呢。”

巧思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聽到之前尚要掙紮,最後半句說完,她竟生生地遏制住了自己的怒火,眼中立時一片激憤。

蘇錦皺眉道:“杜若又是誰?”

唐青崖道:“就是你那仇人,教唆武林人士殺上會稽的黑雀,桃花塢大當家的芳名——這名字大約是有十餘年沒人叫了。”

廂房內難得沉默,蘇錦不知該不該開口,巧思則是驚愕萬分,仿佛被這個消息剜去了舌頭。唐青崖嘆了口氣,在蘇錦頭上拍了一掌:“什麽都不懂,真不知道拿你怎麽辦。”

蘇錦疑惑道:“這話從何說起啊?”

唐青崖道:“實在放心不下你這小子孤身去桃花塢。眼下這位巧思姑娘殺上門來,杜若不可能不知道你的行蹤,搞不好連你身上有什麽寶貝都一清二楚……我勉為其難再陪你趟一次渾水。還不快點謝我。”

他實屬玩鬧,哪知蘇錦竟真的端正道:“多謝。”

正襟危坐起來就沒意思了,唐青崖揮揮手,繼續将注意力轉移回巧思身上,露出個匪夷所思的微笑:“做個交易吧。你替我做一件事——放心,不讓你背叛你那主子——事成之後我把你放了,如若不肯,只好請姑娘上路了。”

蘇錦想起此前這人在臨安小院中連挖兩顆眼珠的血腥場面,心有餘悸地扭過頭。

唐青崖好整以暇,只等巧思的回應,在這靜默中,他忽然對蘇錦道:

“對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杜若以前的行徑?舉個例子吧,當年這位姑娘家中和美,甚是圓滿,豈知一夜之間燃了一把大火,把她父母和幼弟都燒死了……隔日她回到家中,就只有一片焦土。杜若那時出現,宛如天女下凡,将她收養——後來啊,江湖上都傳聞,那把火就是杜若放的。”

被這故事吸引,蘇錦顧不得巧思,問道:“她這是為何?”

“你問我,我問誰去?”唐青崖把那茶盞放了,撥弄袖口內側一枚銀針,“她很會籠絡人心,甚至不擇手段。而後就算巧思她們要反抗卻又如何,杜若畢竟對她們有恩,況且放火這事只有傳言,并非證據确鑿。”

蘇錦若有所思,倒是旁邊的巧思猛然道:“夠了!”

唐青崖立刻洗耳恭聽:“姑娘想好了?我不欺負美人,有的是手段痛快地送你上路——”

巧思道:“我同你合作。你想做什麽?”

“不難,我要你帶我進桃花塢,趕在壽辰之前。”唐青崖笑道,轉向蘇錦,“……你看,這便是杜若手段的弱處。被她‘救’了的人,往往知道了真相便心懷芥蒂,不再像以前那般任由她說一不二了。”

巧思并不反駁他後半段,冷冷道:“這位公子想混進桃花塢,怕是沒那麽容易吧?桃花塢的男人不多,大當家數得很清楚,平白多出一個人,立刻便會起疑。”

唐青崖大笑:“這有何難?”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什麽物事,旋即快如閃電地探手捏住巧思的下巴,将那東西塞進她嘴裏。手指微動,巧思毫無反抗之力,就這麽吞了下去。

她大驚,扼住自己的喉嚨道:“你給我吃了什麽!”

唐青崖道:“追影堂秘藥。七天之內毫無中毒反應,之後便開始散失內力,十五日不服解藥,便會手腳麻痹,直到動彈不得——我想杜若應該不會留廢人。”

巧思一雙眼中湧上淚來:“你好狠毒!”

用下作手段逼得合作毫無反悔餘地,事成之後還有可能直接棄若敝履,屆時杜若對她如何,完全就與這人無關了。

唐青崖面上仍挂着笑:“巧思姑娘,這不是狠毒,我做事向來留一手。”

蘇錦見巧思哭得淚水漣漣,封住穴道動彈不得,順着面頰往下淌,心下不忍道:“你別着急,他會給你解藥的——他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唐青崖奇怪地看了蘇錦一眼,對方的側臉實在浩然正氣,若不是這人隐藏着“事成之後”的暗語,唐青崖差點要敵我不分了。

“阿錦,你別擔心她了。過來,幫我個忙。”

他聞言立刻站起來,尚未開口,唐青崖面色如常地一手擒住他一只手腕,不由分說按在了自己腰上。

唐青崖平時不是短打勁裝,便是長衫廣袖,走的兩個極端。蘇錦從未觊觎過他腰身,驀然的動作殺的措手不及,雙臂之間環繞,兩人的距離猛地拉近,他感覺手掌貼着唐青崖兩側腰肢,竟然柔韌纖細,不大像練武多年的男子。

他喉頭微動,待在原地化成了一座石像,任由唐青崖将他手比劃,面上紅了一大片。

“大概就是這個尺寸……”唐青崖擡頭,發現蘇錦面頰緋紅,暗自好笑,擡手在他鼻梁剮蹭一下,“想什麽呢小孩兒?”

蘇錦結巴道:“這是在、在做什麽?”

唐青崖一挑眉,放開他退到一步外的距離,正經道:“你明早去一趟裁縫鋪,買身姑娘穿的衣服回來。顏色樣式随你挑,尺寸我剛給你記過了,身量你朝掌櫃的比劃就是。”

蘇錦道:“啊?姑娘穿的衣服?”

唐青崖點頭道:“如果掌櫃的問起,就說替你心上人選的。”

蘇錦:“……你也忒不要臉了。”

那人笑了,又是眉眼彎彎的模樣:“可不是嘛。方才她不是說,尋常男子不好混進桃花塢,那便讓你們見識一下我唐門易容術的厲害。”

言畢,唐青崖打了個哈欠,蘇錦道:“你累了?今夜太晚,要麽先回房去睡吧,明早我替你去裁縫鋪。”

他好似從未主動關心過自己,唐青崖唇角微揚道:“也好,那麻煩你看好這位姑娘了。她知道的機密不多,別與她白費唇舌——我下去安撫掌櫃,之後便回房去了。有事也別喊我,明日巳時之前你要趕回。”

蘇錦颔首應下,目送他離開。

一地殘骸未曾清掃,蘇錦起身拿了門後笤帚,匆匆收拾後又從櫥櫃中抱出一條薄被。他自小被謝淩教導,又時常收到莊白英耳濡目染,君子風度雖比不上名門世家的子弟,卻也進退有度。

他對巧思溫言道:“今夜便委屈姑娘這麽呆了。”

話是柔和的,巧思稍有動容,卻覺眼前一黑,直直地暈了過去。蘇錦托住她頸間,從床上拿了個枕頭,讓人維持着一個靠在桌上的姿勢,将薄被蓋在了她身上。

接着蘇錦坐在旁邊,活生生地守了一夜。

翌日見天光大亮,料想裁縫鋪應當開門,蘇錦臨走前将巧思綁在床尾,又小心地封上她穴道,這才提劍出門。

岳陽城中民風淳樸,這天剛好趕上集市,主街道沸反盈天。蘇錦沿街走過,最終看見一家裁縫鋪,立時進去。

他向掌櫃說明來意,對方一副和氣生財的富貴相,好聲好氣道:“本店成衣尚有許多,各種尺寸皆有——不知這位少爺是給自家媳婦兒買麽?”

蘇錦立時耳尖微紅,“心上人”三個字仿佛卡在了喉嚨口,眼眸低垂,既不承認卻也不否認道:“……算是吧。”

掌櫃見他羞澀難當的模樣,又道:“見少爺這樣,怕是還未過門的姑娘?這位姑娘穿什麽顏色好看,身量幾何啊?”

蘇錦不自覺地露出一點笑意,想起前夜唐青崖教自己的話,循規蹈矩道:“他……個兒高,腰大約是這個尺寸。”

他手上比劃,掌櫃卻是一看便知,心道,“這小少爺一準是為了讨好心上人。看着模樣,想必已經私定了終身,否則怎會連人家肩寬腰圍都一清二楚。”

這些話是旁人家事,掌櫃不好多嘴,只得道:“哎,知道了!那,少爺要給姑娘買什麽顏色的?二八年華的女兒家愛穿粉紫粉紅的,看着鮮豔,稱氣色。”

蘇建連連擺手道:“不要那些,他不喜明亮的顏色,穿青色就很好看了。”

話音剛落,他自己先大吃一驚。這話說得無比通暢,卻非唐青崖教過的了。

掌櫃趕忙說好,側身吩咐夥計去挑選幾件。這場景。乍一看仿佛真像年輕男子在給未過門的心上人挑選新衣,惹得裁縫鋪裏其他幾位婦人竊竊私語,羨慕不已。他站在當場,握緊了劍,腦中一片空白。

越來越不對勁了……

直到接過掌櫃包好的衣衫,蘇錦依舊有些詫異。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滿心滿眼又是雀躍又是惶恐,恨不能立時找個人問清楚,為何被人調侃一兩句,他就守不住平和,險些方寸大亂——這大亂又并不讓他低落,反倒有些異樣的歡欣。

可他卻一個人也找不到,岳陽城內能說上幾句體己話的只有唐青崖。蘇錦黯然地想,要是秦無端在就好了,這些風花雪月的事,他應當能拿個主意。

一路夾雜在這兩種矛盾的情緒中,直到走回客棧,都差點跌倒在樓梯上。

蘇錦推開廂房的門,失魂落魄道:“我回來了,唐青崖,你——”

擡眼望過去,卻是怔住了。

只見原先一片狼藉的廂房已經收拾妥當,巧思被綁在之前的位置,仿佛是從混亂中平複過來,表情漠然又冷淡,再沒了眉梢眼角的妩媚動人。

卻是當中坐了一人,正在對鏡描眉。

他一身素白中衣,還未披上外衫,青絲挽起,成了個未出閣少女中很常見的發髻,垂下半邊攏成一束,發髻之上插了一支桃木步搖,斜斜地垂下半朵蘭花。銅鏡中映出模糊不清的面容,大約見了人來,轉過身笑。

“喲,你回來了。”

蘇錦手中的包裹險些墜地,他指着唐青崖道:“你這——”

唐青崖朝他擠了擠右眼:“我好不好看?”

易容術的精妙不在于改頭換面大變活人,而在稍微變動五官,整個人的氣質便完全不同,即便是最熟悉的人也認不出。

唐青崖雖生得俊美無俦,觀之可親,卻無論如何也是男子樣貌。他不知對自己動了什麽手腳,原本的劍眉星目柔和了不少,唇上點了胭脂,眉間細細貼了花钿,立時真正猶如一個妙齡女子,乍眼一看竟覺察不出男兒身。

仿佛身量也沒有之前那樣挺拔,肩膀狹窄,站立時頗有幾分搖曳生姿的柔弱。

蘇錦把衣服遞過去,岔開話題道:“給你買回來了。”

他歡快地“诶”了一聲,揉了揉肩膀,一邊換上一邊抱怨道:“許久不曾練這縮骨的功夫,還有些不太習慣……這顏色花紋都不錯,看不出你還挺有眼光的。”

蘇錦木讷道:“哦,是嗎?你喜歡就好了。”

唐青崖笑,兀自整理着腰帶,無所謂道:“喜歡有什麽用,我又不是女人。”

蘇錦應了一句,問道:“你今日随她進去桃花塢,那接下來如何是好?”

他尚在繼續糾結腰帶的系法,随口道:“做的事與你無關,是本門內務——放心,不會被認出來的。三日後杜若為她老母親舉辦壽辰大典,屆時你燕姐姐帶你進去,見機行事。他們此前攻上會稽,宴席上說不定會提到此事,你要冷靜,切不可貿然……這玩意兒究竟怎麽弄的?”

徹底地敗下陣來,唐青崖提溜着那腰帶不知如何是好,終于露出了一點窘迫。

不知如何想的,蘇錦放下劍,抿了抿唇,替他拿過了作怪的腰帶,平靜道:“我來吧。”說着便極其自然地順着腰線繞過,熟練地系出半朵蓮花的模樣。

唐青崖驚喜道:“你還會這個?”

蘇錦一邊靈巧地擺弄他的腰帶一邊道:“昨日見巧思姑娘的衣飾,驚鴻一瞥,應當是這樣……弄好了。”

終是折騰好了這變裝,唐青崖打量鏡中的自己許久,滿意地颔首,抓起巧思,解了她的穴道:“姑娘一夜未歸,想必大當家急壞了,走吧。”

礙于被下毒,巧思只冷淡地瞥了唐青崖一眼,難得地開了尊口:“你一開口便會被人覺出不對,回到桃花塢後,你要跟緊我。旁人問起,我自會說你天生就啞了,開不得口,不要做多餘的事,否則露出馬腳咱們都沒命。”

唐青崖滿意道:“早這樣不就得了,都聽你的。”

他随巧思出門前,又要叮囑什麽,片刻後到底只字不言,朝蘇錦略一點頭。客棧大堂人多起來,蘇錦送他們到樓梯處,見唐青崖轉身變了個人似的,不回頭也不言語,只低頭跟在巧思身後,倒真像個小女子了。

看不見他們後,蘇錦方才回過神來。

那把青絲在他為唐青崖系腰帶時拂過了手背,那裏仿佛被針紮了一般,酥麻了許久。蘇錦回身一瞥,唐青崖昨日下毒的瓶子還在,他好奇地拿起來,掀開瓶塞嗅了嗅,露出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什麽追影堂秘藥,這分明就是普通的甘草丸啊!

還真是說謊不打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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