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變故發生在瞬間。
他一口血嘔出,将半邊描畫精致的刺繡弄得髒了。
何常仍不撤刀,蘇錦硬着頭皮與他抗衡,此前淤積的血脈卻仿佛突然打開,他略一松手,刀鋒又往前送了幾分,直直指向他的眉目。便在這一刻,蘇錦須臾發力,竟将那大刀逼得往後退。
他一擊不中立刻松手,退了兩三步,笑道:“小兄弟年紀輕輕,內力卻深厚得很。在座的諸位誰不是練了十幾二十年以上……不愧是謝淩的徒弟。”
燕行風忽的站起大聲道:“何常!你什麽意思!”
那人不慌不忙,将大刀往肩上一扛道:“燕幫主,令兄還是如此沉不住氣啊。”
燕随雲坐着動也不動,擡眼平靜道:“既然桃花塢宴請了丐幫,就當知道,別人如何無所謂,但我燕随雲的命是謝淩救的。倘若正如你們所言,這小兄弟是他的弟子,就是我恩人的弟子。淩霄劍譜我沒興趣,要動他——”
青竹短棒從腰間抽出,驀然間碎了半邊桌案。
燕随雲冷笑道:“先問問我這打狗棒!”
杜若嫣然一笑,她置身高臺,說話輕聲細語的,在場的每一個人卻都聽得十分真切:“燕幫主幼年為謝淩所救,稱他為恩人,當日會稽山上,你卻到哪裏去了?現在你如此袒護他的弟子,又口口聲聲說并不想要劍譜——這是你的小情郎麽?”
燕随雲面色一凜,沉聲道:“你胡說!”
她們二人說話間掀起了軒然大波,燕随雲精力分散的片刻,何常卻速度極快地再次提刀而上,避開那打狗棒,朝着蘇錦而去。
上一次攻擊讓他狼狽不堪,何常以為這小子不過徒有其表,接觸之下為他內力深厚震懾,但見他嘔血,想必有了內傷。頓時便少了三分忌憚,手上的刀大開大合,與季老六顯然是一個路數,但卻要老練得多。
蘇錦一直緊盯他,見何常向自己而來,立時長劍出鞘,以劍鞘虛虛掠過刀鋒,輕描淡寫地化解了這一擊。
何常眉頭皺起,暗道這年輕人不簡單,然而手上動作卻不停,刀鋒角度走了個偏鋒,趁蘇錦還未站定,複又朝他面門而去。
眼見蘇錦分明門戶大開,砍到一半卻被什麽力量硬生生地撇過,險些卡在半空。何常眉間溝壑更深,用了十分的力氣。
那金背九環刀再掄過之時,蘇錦輕飄飄地往旁邊一閃,連劍都沒有動,就躲開了他逾千斤重的一擊。
何常兩次全力而出,都未曾對對方造成實際傷害。這人最怕旁的閑言碎語,大庭廣衆之下,若是連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都奈何不得,還有何臉面在江湖上混?
他不敢再輕敵,大刀揮舞得虎虎生風,幾乎是本人的巅峰水平被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
蘇錦驀然擡眼瞥過何常的虛張聲勢,長劍由上至下虛晃,手腕微抖,毫不在意對方淩厲的攻勢一般放棄防守,直接向何常周身刺了過去。
劍尖寒光閃爍,他腦海中不自禁地浮現出當日觀摩謝淩練劍的樣子。
謝淩很少對他說劍法上的造詣,那日見他偷看許久,終是嘆了口氣無奈地喊他過去,一邊演示一邊道:“這一招以進為退,勢如破竹,對心智要求更高。旁人對你招招致命,實則對自己亦是毫無保留,劍如雷雨之勢,讓對手退無可退——”
他的左手護住自己正面幾處大穴,右手持劍,朝何常左側肋下繞開刀鋒直逼過去!
“……眼花缭亂,卻能撼動對方心性,此招正是我淩霄九式的第二式。”
——摘星。
何常甚至看不清他的劍是如何動作的,忽然四下驚呼,他連忙後撤,大刀嵌進校場石板磚縫隙內。他埋頭一看,自己的衣服竟被挑破了。
再往前半寸,便可刺進他肋下要害。不至于奪命,這當衆一耳光卻極響亮了。
蘇錦挽了個劍花,不易負于背後,他身姿本是稍顯單薄,往那處一站,灰衣滾了塵埃但絲毫掩蓋不了挺拔和出世身姿。
他朗聲道:“師父早年的确出身大內,此前究竟做過什麽錯事,也不會與在座的各位人人都是不共戴天——此時齊聚一堂,這位黑雀夫人将我引出,恐怕祝壽是假,想要淩霄劍譜是真。各位既然篤定劍譜在我身上,不如自己來拿?”
聲音清亮,但光是這麽幾句,卻能震懾四野,足見內力深厚。
燕行風攀住燕随雲的胳膊,輕聲道:“阿錦這樣,的确有幾分恩人當初的英姿。”
方才蘇錦如何傷了何常,竟沒有人看得分明,只知道若是他的确劍下留情了。四周坐的除卻幾位高手,剩下的二流三流倒是許多,見何常在他手上讨不到半點便宜,立時噤若寒蟬,沒有人出頭。
其實他已經快要透支了,何常雖然招式平實,但到底是經年累月練下來的功夫,力道之大,換做旁人挨上他一擊,怕是整條手臂都麻了。
蘇錦嘔了一口血,當下對陣何常不落下風,待到他撤招,立時差點都腿軟了。歸根結底,他依然飽受步步生蓮的折磨,當下未曾找到駕馭或是解決的方法,每次強撐着片刻的逆行爆發,之後暗自痛苦。
而在場無人看出他的虛,醫者除外。
杜若冷哼一聲,手甫一探出,立時就有兩名侍從送上一雙柳葉刀。她拍案騰身,口中咤道:“那我便來領教謝淩門生的高招!”
他不躲不避,擡手一招攬月封住杜若下盤,教她落地不穩,手上失了力氣,輕而易舉地化解了迎頭一擊。不容蘇錦喘息片刻,她雙足點地,迅速地纏身而上,柳葉刀輕盈鋒利,适合女子,杜若一手一把更是使得得心應手,順暢無比。
她刀法奇詭又纏綿,與巧思同屬一路,那日蘇錦被巧思逗弄得在包廂中站不住,空間狹窄施展不開,現在卻沒有了顧慮。
甫一交手,蘇錦心中有數,杜若大約是把時間都花在揣摩人心上,大多數時候借刀殺人,并不親自動手,修為不高,只是空有花架子。
但饒是這花架子,此時非要見招拆招,對他這樣傷及內裏的人亦是十分吃力。
杜若當時發現蘇錦現下外強中幹,并不着急,只一點一點地消磨他的體力,暗中使了個眼色給何常。這兩人狼狽為奸久了,一時間還能冒出點不明所以的默契,何常立時輕身而上,不管背負上“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罵名,仿佛非常想将蘇錦斃于刀下。
刀鋒此次卻被一柄短棒擋下,青竹材質,圓潤碧綠,尾端低垂一條穗子。
燕随雲面色沉靜,口氣平淡:“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二人迅速纏鬥在一處,燕随雲靈巧,何常厚重,難分伯仲之時,另一端發生了變故。
只見蘇錦像是被耗盡了力氣,柳葉刀朝他後心而去,閃躲的步子略微淩亂,立時腰間露出了破綻。
杜若冷笑一聲,另一把刀直取那處,輕蔑道:“不過爾爾!”
眼看那柳葉刀便要剜過蘇錦腰間,他抵擋不得,膝彎一軟險些跪倒。再避無可避,不易往下擋住一擊,卻又無暇顧及上路,肩膀立刻見了血。
原來腰間一刀是假,往他肩胛而去的才是真。
蘇錦只覺一陣劇痛蔓延開,當即半邊身子就麻了。恩師的名譽仿佛系在自己身上,四面八方的目光五味雜陳,他無暇照應,也照應不了。
被染紅的灰衣顯得狼狽不堪,蘇錦咬牙後退兩步,杜若立刻趁勝追擊,柳葉刀蜿蜒而上,每一擊都是殺招!
胸中縱有千鈞之力,無奈氣血不濟,兩廂磕絆竟彼此扭曲地牽制住了,活像來幫倒忙的。蘇錦感覺剎那間一種暴戾席卷了理智,他不曉得自己雙目布滿血絲,看上去像飲足了血的閻羅,不顧肩傷,反手一劍刺出。
杜若與他短兵相接,心下疑惑地“咦”了一聲。
這人明顯已經強弩之末,可片刻之間再次一擊,卻又仿佛精力充沛,絲毫沒有受過傷的痕跡。她以內力催動柳葉刀,兩廂接觸,居然感覺到對方似乎根本就是個健全人,肩上深可見骨的一刀完全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蘇錦的內府像是一片不知深淺的海,暗潮湧動,猶如下一刻便能巨浪滔天。
她的疑惑只維持了須臾,因為蘇錦一劍朝她斬去,竟将這比尋常的劍窄上半指的利器使出了沉郁大刀的氣勢。他動作又極快,虛晃一下之後卷土重來。
氣勢磅礴然而身法靈動,這矛盾的雙方在蘇錦身上渾然一體,除卻他肩頭的傷和唇角淤血,挑不出破綻。
平地起波瀾,幾乎令人錯覺置身絕壁,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杜若的武功內涵不足,被蘇錦這幾步帶得險些分不清東西南北,頭暈目眩了片刻,忽然感覺眼前閃過一道亮光——
她慌忙橫刀胸前,可下一刻這兩把柳葉刀合力的一擋,居然碎在了杜若眼皮底下。
而劍尖指向之處正是杜若的胸口。
蘇錦不慌不忙地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杜若這才看清,這年輕人眼中無神,眼珠動也不動,血絲浸染一片紅色,仿佛立時便會雙目流血。他用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雖血絲未曾完全消退,但已不複此前的暴戾。
他收斂了一身的殺意,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劍給我。”
杜若被他制住,還能笑起道:“少俠好本事,可那傷再不處理,就麻煩了……”
話音剛落,蘇錦持劍的手力道微松,杜若慌忙爬起向後退到了高臺之上。她一聲令下,桃花塢衆人立刻将她護了起來。與燕随雲不分勝負的何常也一聲長嘯,退回高臺之上。武林人士不明就裏,看蘇錦的目光登時三分欽佩,七分恐懼。
沉默的大多數便是幫兇,否則如何以蜉蝣之力撼動謝淩這棵大樹——
蘇錦膝蓋一軟不自禁地跪下,不易的劍身被他的動作激得杵在地上,支撐起他的重心。他頭一低,又嘔出了一口血,可這次并非淤血黑紫,而是鮮紅得灼目。
杜若的笑聲仿佛遠了:“哎呀,對不住了,奴家可不是什麽名門正派,下毒乃是常有的事。燕幫主,如今你們受困于此,老老實實讓小兄弟交出我們要的東西,否則丐幫也是獨木難支!”
蘇錦擡起頭,還要再說什麽,一張口便提不起氣,更遑論說話。
四周持武器之人警惕地朝他靠近,緩慢地縮小成一個圈将他包圍,而蘇錦的目光仍然近乎固執地黏着高臺之上的兩把劍。
師父的……劍。
抓着劍柄的掌心一陣粗粝的疼痛,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無能為力,在認命與反抗中糾結不已,視野裏卻突然出現了一抹青色。
“獨木難支?”一個男聲自擂臺背後響起,帶着輕快的笑意道,“杜若,你是太低估別人,還是頤指氣使慣了,忘記自己幾斤幾兩?”
“什麽人?!”
坐在閣樓頂端的人一襲青衣,隐約看上去還是姑娘家的樣式。他坐姿大大咧咧,袖口平白無故短了一截,露出裏頭嚴實的護腕,長發一束綁了個潇灑的馬尾,一時間離遠了看,整個人格外的不倫不類。
他笑了一聲,鋼骨折扇在身前裝模作樣地扇了兩下,自閣樓頂端一躍而下站定,環顧四周皆是虎視眈眈之徒。
“在下不才,唐門唐青崖,桃花塢主上次見我,還是在令姐新婚之前吧。”
這話熨帖周全,不知哪個字觸到了杜若的黴頭,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這一日發生的事太多,周遭已是方寸大亂,不知該信誰了。
唐青崖折扇展開,輕描淡寫地掩口而笑:
“貴人多忘事,不過這也快二十年了,有些細節難免模糊,當年一個黃口小兒,記不住也很正常。只不過在下卻礙着那點沾親帶故,惦記許久,大概比黑雀夫人記得明白些——有個問題,憋了很久了,夫人,令姐杜蘅當日溺亡于嘉陵江中,令姐夫旋即自殺殉情,當中機關算盡,時機恰好,到底有沒有夫人您興風作浪?”
這塵封多年的秘辛被他光天化日之下娓娓道來,信息量讓人一時消化不良。蘇錦身邊的包圍圈略微松了,燕行風跑進來,摟過他的肩膀,把人帶到了安全的地方。
杜若被唐青崖的話激得毫無風度:“信口雌黃,豎子敢爾!”
唐青崖一步步逼近她,幾把劍橫在面前,他不以為然地停下,那折扇嘩啦一收,杵在手心,頂出了一塊發白的痕跡。
“是啊,在下胡說八道。夫人,你在緊張什麽?”
“你……”
“杜蘅的情郎——黑雀夫人的姐夫——姓唐名從潛,很不巧,正是在下的叔父。”他慢悠悠地自懷中掏出什麽物件,流光溢彩地驚鴻一瞥,竟是個墜子。
那翡翠墜子比尋常形狀要古怪一些,也更大,唐青崖手指微動,從中間一分為二,兩邊自成鏡像,細如牛毛的筆鋒刻下了兩個名字,左是“從潛”,右是“阿蘅”。
他望向眼前面色慘白的女子,收斂了笑容:
“罔顧人倫,因一己私欲逼得姐夫幡然醒轉後自盡,親生姐姐死于非命——你将姐夫帶進房內的時候,是故意暴露給杜蘅的吧?他們二人的定情信物,是為什麽在你手上的?江湖人縱使不講究三從四德,可這般行徑,對得起你的一口一個‘亡夫’嗎?”
作者有話要說: 前方倫理劇上映=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