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唐門現任德高望重的門主避世太久,久到江湖中偶爾都想不起這立于蜀中、深居簡出的刺客世家,也自然忘了一些曾經耳熟能詳的風流韻事。

十餘年前,桃花塢還是個收容孤女的地方,當家的還叫杜蘅,是個溫婉的女子。她出身貧寒,一手箜篌彈得極好,而後逐漸有所頓悟,得一名尼姑傳授了些許微末的劍法,闖蕩幾年,在洞庭當中一手建立了桃花塢。

她收養的孤女大都只有豆蔻年華,平日學些琴藝糊口,并未沾染刀劍血光。

杜蘅有個妹妹,叫做杜若,二人性格截然相反,她娴靜而杜若潑辣。杜若比她更工于心計,善于利用男人。她在桃花塢如魚得水,總有辦法不擇手段地達到目的,這讓杜蘅頗有微詞,礙于情面,卻從未辭色嚴厲。

和所有經歷過苦難與俗世的女子一樣,杜蘅對終身大事有着一種近乎苛刻的執着。

後來桃花塢名聲在外,越來越多的男子向她提親,她任由杜若周旋于他們之中,并不表示任何。饒是這樣谪仙般的女子,最終也動了凡心。

那日她前往岳陽,在城中一處茶館遇到了唐從潛。這人雖然落魄,但衣衫幹淨,談吐間進退有度,溫文爾雅,輕而易舉地讓她神魂颠倒了。

接下來的事仿佛順理成章,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在得知唐從潛竟是唐門門主親弟之時,她猶豫過,卻依然決定嫁給他。

杜蘅将桃花塢交給了妹妹杜若,遠赴蜀中,她天真地以為自己漂泊半生,總算能如願安定下來,從此遠離燈紅酒綠,只在這偏安一隅的嘉陵江畔和心愛之人厮守。

婚禮籌備在即,一切穩當中透出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看到那一幕時,杜蘅仿佛五雷轟頂。她未來的丈夫和她最親愛的妹子被|翻紅浪,好不快活,期間夾雜令人面紅耳赤的淫|聲浪語。

嘉陵江潺潺而過,正是清晨人最少的時候,杜蘅自江岸跌進水中時沒人發現,待到新婚之日,再沒一個人見到她。

杜蘅的屍體從江中被打撈上來,唐從潛跟瘋了一樣。他指着杜若,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總是沒脾氣似的翩翩君子,在罵了一句“不知廉恥”後,毫無預兆地拔出貼身匕首刺入了自己身體。

洞房花燭吉時未到,新人卻都作了古。

“……那年我尚小,目睹叔父死在面前。我叔父雖出自刺客世家,但好歹也是個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若非心中有愧,又怎會當着衆人自裁。後來門中長老覺得此事蹊跷,不斷追查,沒有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才查出了喜雨露的痕跡。”唐青崖雙手一翻,将那墜子收在懷裏,“那是做什麽用的,在座的各位略懂人事都該清楚。”

杜若慌張得難以言表,指着唐青崖失态吼道:“你胡說!我怎麽會對姐姐做出這樣的事!我不會殺她!”

“是啊,你不會殺她。”唐青崖冷冷道,“但與她心愛之人如此茍且……手段低劣,還讓她看見……這比殺了她還狠毒。”

議論聲紛紛而起,桃花塢請來的無非是些烏合之衆,深谙牆頭草的本性。一時間,再看向杜若與臺上那兩柄劍的目光都遲疑了。

唐青崖星目一轉,瞥見蘇錦已在調息,看上去臉色恢複不少。他懸起的心立時物歸原地,剛要繼續開口,柳葉刀卻殺到面前。

唐青崖單手在旁邊一名弟子的肩膀上撐過,如燕般輕盈地蹿了出去。他被杜若追得滿場跑,一點也不嫌狼狽,還有空道:

“而後黑雀夫人接手桃花塢,将此間原本彈琴唱歌的風雅全都付之一炬,重新學了不少邪術,四處籠絡死心塌地的人為你賣命……卻是嫁給了一個武功平平的男人,因為他構不成威脅麽?鳴泉山莊的客卿,又疼你遷就你,多好啊!之後你依舊雲雨不斷,連相敬如賓的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你那丈夫死得正當時……”

他突然提氣在校場周圍一棵桃樹上踩了一腳,勉強穩住身形,随手擲出三枚鐵蒺藜,擋住了杜若。

“……而後你結識何常,他想要謝淩的劍譜,你想要什麽不得而知……咳咳,”他翻騰而過,穩穩地落在丐幫人堆中,躲在了蘇錦身後,不依不饒道,“否則以你的性子,怎麽會在人都死了之後,才搬弄是非!”

他一番話說完,燕随雲臉上露出個深明大義的了然,而燕行風差點鼓起掌來。

杜若周旋于衆人之中,深知自己無以為靠,将一衆男女都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惜以命相搏。此時多年傷疤被唐青崖解開,痛得難以自持。

她毫無血色的一張臉扭曲成個極致憤怒的模樣,下令道:“今日便莫怪奴家翻臉不認人了,好心好意請諸位來,卻不想你們——燕幫主,您座下這些不識好歹的友人和門徒,暫且一個也別走了!”

燕随雲起先自從兄弟救了蘇錦便一路在退,他們位置靠近邊緣,往外翻過圍牆便是湖泊綿延。她輕笑道:“客随主便也并非如此,黑雀夫人,恕難奉陪!”

驀然驚起一片水鳥,遮天蔽日地飛過了校場。

在這混亂當中,燕随雲打了個呼哨,四處湧來小舟,一隊人紛紛躍上。待到水鳥飛過一圈重新平息,校場上原本精細的布置全都被幾場打鬥與之後的劍拔弩張毀了。

有人搶先離席,只覺得今日種種都成了場事與願違的鬧劇。有的人帶點茫然,似乎不知如何站隊,而更有些人目光又懼怕又貪婪地掃過血跡斑斑的蘇錦,妄圖從他身上挖出那精妙的劍譜和絕世的心法一般——

校場當中,杜若描畫精致的妝容花了,她像一只女鬼,猙獰得讓人恐懼。

何常想要上前抓住她,靠近了卻聽到她喃喃:

“是又如何……是又如何……憑什麽姐姐要的,我要不得,憑什麽?我是真心……我亦是真心對他——”

他仿佛想到了什麽,一時間愣在原地,擡起的胳膊緩慢地放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全都湧上來,只覺自己做的真不是人事。

難得何常有覺悟自我反省,方才摸到一絲悔過的門檻,背後烽煙渡有人喊左護法。他立刻如夢初醒地回頭,想再說些什麽,最終一鼻子灰地四望,對上一群起先同仇敵忾、如今猜疑忌憚的人,黯然道:“走吧。”

下屬道:“左護法!淩霄劍沒了!”

何常聞言擡頭,高臺上空無一物,那兩柄劍不知何時也憑空消失了!

他剛才十分破天荒的湧上來一絲愧疚立時被沖得幹幹淨淨,一咬牙重又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不管杜若的死活,野心暴露無遺:“去給我追!追上燕随雲!”

女人?感情?

不過都是追逐至高武學和權利的踏板。

唐青崖将手中之物扔向蘇錦:“給。”

他下意識地接住,入手沉甸甸的,有種莫名的熟悉。之間撫過劍柄的鶴羽,蘇錦迅速地鼻子一酸,眼中滾出淚來。

這幅樣子看得唐青崖牙疼,這艘小舟上除了搖橹的丐幫弟子就他們兩個活人。于是唐青崖蹭過去,屈尊在狹窄的船艙中挨着蘇錦坐了,戳他一下:“別哭了。”

蘇錦一雙眼通紅,擡頭看他,後知後覺道:“謝、謝謝。”

唐青崖驀然生出一點說不出滋味的難受,但這難受只持續了片刻,他又無所謂地點了下頭,目光重新落在漸行漸遠了的荷花蕩上。像是剛才那一通胡鬧讓他想起了從前,唐青崖開口,聲音極輕道:

“我叔父是個好人,他做過唯一的錯事就是喜雨露惹的禍。醒轉之後,他本欲取消婚約,即使沒人說他的不是,他也執意如此。結果看到了杜蘅的屍身,我以為他會哭,豈料他一滴眼淚也沒有,幹脆利落地拔刀自盡了。”

說完,唐青崖偏過腦袋,像是沉浸在了回憶中,最終嘆了口氣:“至少這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根本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蘇錦停下來,自顧自地抹了把眼睛,道:“你這三天都去何處了?”

唐青崖還套着那身雌雄莫辨的青色衣裙,他将袖口又挽高了些:“待會兒到了岳陽城,第一件事就是換件衣服……我去找叔父和杜蘅定情的墜子,還有一些……一些別的東西,桃花塢中,竟然有霹靂堂的火器。”

蘇錦這人雖然經常一言不合就哭鼻子,但明顯也是個識時務的,知道孰輕孰重,曉得去者已矣、往事不可追的道理。聽唐青崖最後輕輕地說完,他立馬顧不上傷心難過,也忘了自己的傷,問道:“你們的人?”

唐青崖以為他誤會,立刻撇清道:“且不說四堂互不來往各自為政,霹靂堂向來做收錢的買賣,此事定有蹊跷。與謝前輩關系反倒不大,實在令我很吃驚。”

“吃驚什麽?”

“杜若如此大費周章,無非想要引出你。她如何知道你是謝前輩的弟子,此為疑惑其一;宴會當中并不見德高望重的人物,可衆人卻仿佛已經将謝淩打下神壇,此為疑惑其二。莫非她受人利用,妖言惑衆,引得何常為首的這些……妄想一朝成龍的垃圾們趨之若鹜。有道是小鬼難纏,人言可畏。”

蘇錦一點就透,道:“我明白,她提到劍譜并不一定能引我出來。她就故意激怒我,用兩把劍做餌。後來對戰何常,大家都知道,謝淩的劍術真的厲害,還坐實了‘邪功’的存在……以後行走江湖,怕是難得多了。”

唐青崖颔首道:“孺子可教也。”

蘇錦又道:“你是橫生意外,她不知舊事會被翻出,方寸大亂。然而此刻——”手指越過唐青崖的肩膀,“何常已經追上來了。”

他耳邊落下唐青崖一句不怎麽文明的罵娘,那人在他肩上不輕不重地一按,把正要起身的蘇錦按回了原地。

唐青崖舒展了一下筋骨,變戲法似的自懷中取出一個鐵匣子——不知他之前藏在何處——似乎是蘇錦幼年時見過的那個,兩根食指一扣翻開一層薄薄的鐵片,烏沉沉的方寸之地立刻拖長了嘎吱一聲,竟然自行反轉出三倍的空間,露出尊容。

裏頭分為三格,放滿了密密麻麻的物事,有暗器有木頭,還有兩三個拇指高的小藥瓶。

唐青崖挑挑揀揀,從那堆貌不驚人的破爛中拎起一串叮鈴當啷的鐵蓮子,每兩個的相連處又擠了一顆更小的烏金色丸子。

他向蘇錦一颔首:“待會兒記得捂耳朵。”

仿佛手中憑空起了一撮火苗,唐青崖往那串鐵蓮子末梢一蹭,立時滾上了一圈火焰,伴随着燃燒聲越來越大,将它燒得通紅。

他靜靜地觀望了一會兒,待到追殺的船只靠得更近些,突然摸出一把折疊起來的小弩,展開來只有女子小臂那般長,一支箭整裝待發。那奇怪地燃起來的鐵蓮子便挂在了箭頭,唐青崖舉起來,眨眼的功夫,一道紅光閃過。

甫一觸到船舷,那鐵蓮子居然炸開了,發出堪稱震耳欲聾的聲音,連帶腳下水波四起,唐青崖所在的小船也受到牽連。

他身形一閃,險些沒站穩,被一條手臂穩穩托住,回首卻是蘇錦。

蘇錦單手捂着一只耳朵,堪稱無辜地看向他,扶住他的手改為指向“人仰馬翻”的小船,問道:“那是什麽?”

“試驗品。”唐青崖簡短道,“能炸掉半邊城牆。”

蘇錦沒見識過火器的厲害,他處于冷兵器占上風的傳統觀念,一時間很難消化這條消息,更遑論弄懂原理。

唐青崖弄翻了一艘船,仿佛更加激起了他們的怒火。他正要再接再厲,卻見烽煙渡追殺之人越來越多。

搖橹的丐幫弟子慌道:“青崖哥,你且回到裏面去!可別正面起沖突,洞庭這是我們的地盤,烽煙渡難道追得上我們?”

他言畢,小船拐出一個弧形,争分奪秒地鑽進了高低不平的荷花蕩中。

洞庭荷花蕩多在湖心島們邊緣,天地生養日月精華,花莖幾乎能達到一人高,此時盛夏,正是繁茂的季節。小船一進去,蘇錦便迷失了方向,只得仰仗那名丐幫弟子,對方不疾不徐,行水路如履平地,然而船的速度卻平白無故地快了許多。

似乎看出他的擔憂,唐青崖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裏吧……诶,過來,衣服脫了。”

蘇錦二話不說,立刻護住了自己的腰帶:“脫衣服?”

唐青崖原本要好聲好氣道,“我看看你的傷”,被他這态度一逗,到嘴邊的話拐了個彎,用一種油腔滑調說:“哎喲這幕天席地的,又在湖上,旁人尚在,阿錦你有這樣的好興致,為兄還體諒你的傷呢。”

那任勞任怨劃船的丐幫弟子倏忽手一停,小船差點兒翻了。

蘇錦被他的話弄得一身雞皮疙瘩起,再也不想申辯,将左肩衣服拉開,露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傷來。緊急止血抹了金瘡藥,現下血肉翻起的紅腫已經不那麽可怕了,然而從裏透出一縷黑紫色,仍然叫人說不出的膽寒。

唐青崖将方才的不正經一收,嚴肅道:“毒還未解,你坐好調息。”

接着他掏出一顆藥丸,送到蘇錦唇邊,說完“張嘴”後不依不饒讓他吞下。藥丸的腥味在口中擴散,蘇錦感覺一陣反胃,剛要吐了,唐青崖卻像有所感應般掐住他的下颌,讓他徑直咽了下去。

蘇錦還沒能從那陣翻天覆地的惡心回過神來,他望向唐青崖,那人沒有任何表情,抓起他一只手,扣住了脈門。

他颔首,眼睫低垂,一雙睫毛如同蝶翼微微翕動,嘴唇幾乎抿成了直線。

蘇錦心中仿佛有只爪子撓過,片刻地□□難耐了,而這心旌蕩漾卻短暫得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

他聽見唐青崖前所未有地憂心忡忡道:“……是化功散。”

作者有話要說: 獲得道具【淩霄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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