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議事堂內鮮少五人齊聚,唐青崖甫一邁入,便察覺少了兩個人。

最中間坐着的是攻玉堂長老、亦是唐青崖的師父公孫铮,他以外姓旁系走到如今的地位,一雙天工妙手功不可沒。兩邊的又分別為追影、霹靂二堂長老唐悠與唐洵。

紅竹朝向唐悠而去,喊道:“母親。”過後乖乖地站到她身後。

平時不重要的場合不必過于拘謹,可以親屬稱之。

唐青崖在她之後進的門,解下行囊交給一旁的侍從,這才環顧一周。沒見到唐白羽,他揖禮道:“叔父,姑母,師父,我回來了。”

公孫铮朝他颔首,示意知道了,唐青崖又道:“怎麽不見父親和大伯父?”

唐洵道:“門主此時有些旁的瑣碎要處理,讓我二人來見你。至于從茂師兄貌似與玄翊在鎖魂堂清理門戶——門主的意思是,你今次回來得急,接風宴一時安排不好,晚點再說,這會兒便去休息吧。”

紅竹旋即道:“小師兄的院子我差人布置好了。”

“且慢,”唐悠卻叫住他道,“青崖,這既非中秋又非年節,你怎麽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回來了?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麽?”

他暗道果然是此前的追影堂首,心細如發,收斂道:“侄兒此前受了點輕傷,在江陵休養,突然收到了姑母的信,讓我快些回來。我見信中陳明‘門主病重’,一時顧不了許多,趕緊就回來了,直到進了渝州城,才通知了師兄。”

唐青崖輕描淡寫地撇開了自己和唐白羽一直一路的消息。且不提唐白羽之前是偷跑的,唐悠這女人最恨權重者相互勾結,哪怕他和唐白羽素來毫無罅隙,怎麽說也掌管兩堂,終日厮混有些不妥。

“我的信?”

“便在這裏,我遇到紅竹之後她說父親沒有病危,連忙來看,果然是僞造的。”唐青崖将那封被自己揉皺了的信呈上,道,“姑母您看。”

唐悠面色不善,看完之後更是憤怒地将那紙條擲在地上:“誰敢放肆!”

僞造書信本是大錯,唐門內親屬關系錯綜複雜,時間久了有些人便忘記了尊卑。唐悠氣得幾乎七竅生煙,被紅竹安撫下去。

唐青崖不失時機道:“不過既然父親沒事,那便最好了。我先回自己住處休整,夜間設宴也好,接風也罷,屆時再向父親問安。”

他又揖了一禮,轉身離去之時,太陽穴突突地跳。

唐青崖幼時住的小院叫做竹苑,坐落江邊,臨近內眷的閣樓,顯得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門主老來得子,唐青崖既是獨生又是直系,金貴得很。小時候寵得要命,要月亮不給星星,故而也從不和師兄師弟們一起住在演武場附近的教習之所。随着年歲漸長,公孫铮偶然一次見他在機巧暗器上天分極高,故而收為弟子。

之後他便與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唐白羽沆瀣一氣,也很少回江邊住了。

公孫铮十分嚴格,軟硬不吃,這才把唐青崖驕縱的性子徹底擰了過來。在他教導下,這人徹底走向另一個韬光養晦、陽奉陰違的不着調模樣。

唐青崖少時不懂,後來成了年才知道這地方選址極好,依山傍水的是個适合修身養性的地方。可惜母親病逝後,他又整日泡在攻玉堂,更加難得回來。

家仆将他的行囊放在屋中,床褥是新鋪的,窗明幾淨,就着他的喜好桌上還放了幾枝晚謝的桂花。

唐青崖掩上門,屋內采光難得明亮,他盤腿坐在地上,不合時宜地想,“蘇錦可還好麽?應該沒有遇到危險……他應付的過來……”

長途跋涉的疲倦與心事重重的困頓加在一起,不多時,唐青崖就着屋內一點若有似無的熏香和花香,竟然就這麽靠着門睡過去了。

好似睡了很長的一覺,唐青崖腦袋嗑到門上一角驀然驚醒,擡頭看窗外,卻還是傍晚。窗外餘霞散成绮,澄江靜如練,唐青崖用手指拈起香爐裏冷了的灰,放到鼻尖輕嗅,仔細辨認,放下心來。

只是普通的安神香,大約紅竹那小丫頭怕他睡不舒服——他突然想,“我是不是太過多疑了?連自己人都不信?”

他換了身衣服,折扇在手,青衫并青絲,動搖風滿懷,很是雅致。唐青崖知道父親最看不慣自己這纨绔般的打扮,可卻也最放心他這打扮。

唐從恕老了,沒有心力事事躬親,也知唐門如今逐漸現于世間,門中不少年輕人聲名鵲起,不少的野心勃勃暗潮湧動。他管不了所有人,只得用心良苦地把親生兒子推出紛争,替他謀一個安穩的将來。

攬鏡自照,唐青崖看向銅鏡中長身玉立的人,眉宇間已不複當年任人宰割的青澀,藏滿了不為人知的如意算盤。

“父親,”他驀地将折扇收攏,精鋼所制的扇骨發出嘩啦一聲,“如今兒子不領情了。”

華燈初上,竹林外來了人,那人身着唐門外務弟子最常見的黑衣,請唐青崖去用飯,他見人面生,但到底未多想。

宴席擺在了演武場,每個月的初七新月當空,向來是要将內府弟子都聚在一處的。唐青崖趕了個巧,接風宴也順便一起了。

蜀中多竹林,而竹林又多筍,今年的第一茬冬筍熬煮排骨,老遠便嗅到了香味。

唐青崖一路走過去,豐神俊逸的模樣惹得其餘師弟紛紛慕名而來,年紀大些的還懂禮數知道先喊“少主”,年紀小些的同他直接以友人相稱。唐青崖自從及冠之後很少在內府長留,在外四處奔波,縱然在家也不抛頭露面,師弟們卻不怕他。

“阿青師兄這次回來待到多久?”

“聽聞師兄又做出了好玩意兒,什麽時候給我們瞧瞧?”

“師兄,上回中秋給你留了酒,晚間我們去後山打兩只野兔烤了就酒吃!”

唐青崖“好好好”地答應着,目光瞥到最上首一桌的唐玄翊,立時更要把姿态拿足。那人面沉如水,随時都是一副旁人欠了他債的蕭條樣,坐在父親唐從茂的旁邊。

唐從恕這一脈共有四個兄弟,大哥夭折得早,那年唐從潛自盡之後,直系本家的兄弟只剩下他與唐從茂。二人一是門主,一掌管門中最為重要的鎖魂堂,多年來相互照拂,心意相通,将唐門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以前大家都以為唐青崖和唐玄翊也會如此,可青崖天分遠勝玄翊卻不用功,以至于大師兄既有威望又有資歷。唐從恕雖有心栽培青崖,最終到底想通,看出這人仿佛心思不在繼承家業上,只得退而求其次,把越來越多的事交給了玄翊。

見了唐青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打扮,坐在主位的唐從恕佯裝憤怒道:“你穿的這是什麽玩意兒,丢我的臉!”

被批評的人不惱不怒,徑直落座,無所謂道:“爹,我不是向來這樣麽?好容易回來一次,您就別老數落我的不是了。”

唐從恕意猶未盡地瞪了他一眼,覺得無比恨鐵不成鋼,而紅竹乖巧地盛滿一碗湯:“小師兄,想壞了吧?”

全然一派長幼有序,共享天倫之樂的畫面。唐青崖接過紅竹遞來的湯,随手放在一邊,裝作心無旁骛地撓着手腕,實則在認真聽旁邊唐玄翊的動靜。

他竭力讓自己存在感減弱,無奈身份特殊,旁人無論如何不會忽視唐青崖。

唐從茂喊他:“青崖這一年多都在忙些什麽?”

“鼓搗傀儡,游山玩水,不務正業。”唐青崖說得輕松愉快,果然見他露出微微的愕然,又道,“侄兒不比堂兄有出息,讓伯父見笑了。”

唐從茂皺眉道:“這可不好,怎麽說也二十多歲的人了,攻玉堂的事不多,閑暇時虛度光陰豈不讓人看了笑話?青崖,你武功在同輩中也是屈指一數的高手,暗器功夫更勝玄翊,這些年來真的沒想過……重返鎖魂堂嗎?”

鎖魂堂乃是唐門四堂中最為重要的一個,所有資質上佳的弟子獨當一面之前少不得在此間歷練一番。唐青崖當年因為多次手下留情被唐玄翊斥為“婦人之仁”,随後便借了個名頭甩手不幹了。

唐青崖頓了頓,流利道:“您真會開玩笑,大家都知道我一見目标就手抖,關鍵時刻掉鏈子也不是一兩回。鎖魂堂向來不開第二道門,怎麽好為了一個人破例。”

一旁的唐從恕幫腔道:“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是那塊料,二哥你別理他。”

唐青崖深表同意地颔首:“這點自知之明,侄兒還是有的。比不上大師兄英明神武,只手遮天。”

他這句旁敲側擊的嘲諷聽着刺耳得很,連一貫慢半拍的唐白羽都察覺出端倪,飯桌上一時氣氛有些凝滞。唐從恕這光明正大的家長卻罕見地沒出聲,假裝自己方才耳聾,任由唐青崖當衆陰陽怪氣。

唐從茂卻不惱,道:“你這孩子,卻是從哪裏市井學來這些……倒是一點的确不錯,青崖資質上佳,可惜用功不深,否則怎麽會讓玄翊搶了風頭。”

後半段轉向了唐從恕,對方含糊點頭,決心将和事老扮演到底。而唐青崖則冷笑一聲,不大不小剛好夠這一桌的德高望重都聽得到。

“是啊,大師兄風頭正盛,不僅機關直接從攻玉堂随便拿,其他的火器、毒藥也都能随手抽調。更是放話說,要清理其餘三堂的‘門戶’——現在尚且如此,若日後坐上了議事堂最中間那把椅子,我們這些做師弟師妹的,當如何自處啊?”

他不緊不慢地說完,微微上挑的眼梢掃過唐玄翊,那人仍然恍若一尊石像。

唐從恕拍桌道:“你在說什麽胡話!”

“爹,你知道為什麽一個月前我讓阿寅從江陵回來麽?”唐青崖放下筷子,慢條斯理道,“擅離職守、不問自取,以上兩條觸犯其一都是要送進刑堂的大罪。我這調|教了好幾年的小師弟,先是一言不發地從攻玉自行出走,而後疑似受人指使盜竊了我還未完工的圖紙……若非上頭有人庇護,敢問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紅竹怔忪,仿佛意難平地想要開口,唐白羽連忙在桌下抓住她的手,用目光示意她不要亂來。四周弟子們行酒令,玩樂正酣,主桌的氛圍降到冰點。

唐從恕壓低了聲音道:“他回到唐門第二天便……死無對證,凡事只憑你一張口,你要如何說事實,沒人知道真相。”

似乎想到了阿寅會引咎自裁,唐青崖笑了笑:“死都死了,那便只好讓它做過去。只是大師兄下次還要向我‘借人’,可記得打聲招呼。”

唐玄翊此前一言不發,聽了這話立時起身,坦然舉杯道:“是師兄的錯,青崖,我向你賠罪。”言罷一杯下肚。

唐青崖懶洋洋地将酒杯端起來,遙遙地朝他一示意:“酒量不好,今日就不喝了,免得酒後失态。師兄勿見怪。”

好似這事可就此揭過不提,唐從茂打圓場道:“今日家宴,不要提那些繁瑣之事。青崖,下次再有此事,直接告知我,伯父替你教訓他!”

唐青崖笑起來誠誠懇懇,仿佛方才那個說話夾槍帶棒的人不是他一樣。

他咬着筷子一派小年輕的放肆:“那可太麻煩伯父了,我下次自行清理就好,免得落人口實。”

從茂尴尬極了,愣在原地,唐從恕安撫兄長,又批評了唐青崖幾句,字裏行間卻暗中回護敲打着,一時間仿佛偃旗息鼓了。

卻是唐玄翊,一杯酒後拉家常似的提起:“對了青崖,年初時你不是路過恒山派,和當中的一個小師妹切磋過麽?那姑娘是掌門親女,自見你之後一直難忘……前些日子恒山派的掌門來替她提過親,你彼時不在門中,我同門主商量過,打算等你回來再做定奪——不過如今年紀不小了,門主也到了抱孫子的時候,你說呢?”

唐青崖認真地直視他,不言不語。

剛有緩和的氣氛立時劍拔弩張起來,連粗神經的唐白羽都不由得停下來觀望這一桌的各懷鬼胎。唐青崖那點上不得臺面的癖好他們幾個親近的師兄弟們心知肚明,唐玄翊再清楚不過了,只是長輩們未必知道,此時說出,意欲何為?

被問話的人一身青衣,折扇收歸腰間。此時演武場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映出四面竹影,其中一道正垂在他的面容之上,恰如其分地遮住了眼睛,搖曳不定。

原本清俊的公子被這道竹影修飾,竟恍若鬼魅,透出一股邪氣來。

唐青崖輕聲道:“師兄,我自小敬重你、信任你,而你也應過我會保守秘密……這點事情本是不打緊的,惟獨聽着十分刺耳——你一定要讓整個唐門都知道我唐青崖是個爛泥糊不上牆的斷袖嗎?”

倫常不可廢,在座的都沾親帶故,此刻挑明,不僅讓唐青崖難做,連唐從恕管教不嚴的臉面都丢了個幹淨——着實一招好棋。

那竹影很快又徐徐離開,唐青崖長眉一挑,站起:“現在不知道的也都一清二楚,我這個廢物就不打擾諸位的好興致了,先走一步。”

他輕功好,閃身掠過演武場,依稀聽見唐從茂慌亂的聲音,似乎是在詢問唐從恕到底是怎麽回事。

身後還有腳步聲糾纏上來,唐青崖安穩地落在地面,踩着竹葉的喀嚓聲清脆又詭異。

那人在他不遠處站定,聲音隐帶哭腔:“小師兄,你剛才說的……是給大師兄聽?”

唐青崖長嘆一口氣,轉過身去,柔聲道:“紅竹。”

話音剛落,紅竹直直地撞進他懷中,纖細雙臂箍着唐青崖的力度之大,一時無法掙脫。唐青崖保持着一個被她抱住的姿勢,擡手溫溫柔柔地順過她的發,聽見那青梅竹馬的少女哽咽一聲,到底沒哭出淚花。

“你還小,不要理會這些是非。”

紅竹放開他,往後兀自退了兩步。他以為這少女一時無法承受,卻低估了能夠不到二十就坐上追影堂主的人怎麽會什麽都不懂。

紅竹哽咽了那一聲,之後擡手用力地擦了擦眼角:“斷不斷袖的與我無關,我不是因為這個……同門之間,我本以為不該有罅隙,可現在……他忌憚你,是不是?”

他驚訝地看向唐紅竹,記憶中的少女如今卻有了成長後的模樣,分條縷析道:“你擋了他的路是不是?”

是啊,唐青崖突然想,連紅竹都明白了的道理,怎麽他父親仍舊裝糊塗?

他真以為裝聾作啞能維持一輩子的和平嗎?

作者有話要說: “阿錦別睡了,別睡了,準備上線了……醒醒→_→”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