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又如此等了許久,唐白羽不曾歸來,唐青崖卻先收到了一封信。傳信的是活生生的信鴿,腿上綁着一節竹筒。

它光顧江陵時正是清晨。唐青崖睡得晚起得也遲,這只鴿子便落到了每日風雨無阻地晨起練劍的蘇錦手上。

他放了劍,那信鴿不怕人,顫巍巍地立在蘇錦腕上,任由他把細小竹筒拆了下來。

那竹筒不似平常随意砍下的,裝有微不可察的機括。蘇錦與唐青崖厮混的日子久了,對這些機巧暗器也頗有心得起來。

只是這機括看上去簡單,蘇錦卻不敢随意觸碰。他老老實實地帶着竹筒叩門,良久不見人來開,心道多半還沒起,輕輕一推,旋即堂而皇之地進去了。

唐青崖睡得亂七八糟的,被子嚴實地蓋住了頭,腰腹以下卻露了出來,兩條腿蜷在一處,實在扭曲。蘇錦目不忍視了一會兒,伸手把他的被子捋平了,将這人從一個快悶死自己的姿勢中解救出來。

他睡着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苦大仇深,仿佛夢裏又在受戒尺折磨,看得蘇錦也不自禁跟着蹙眉。靜靜地盯了一會兒,蘇錦近乎貪婪地用意念描繪他的眉眼,懷揣着某種近乎虔誠的渴望和仍舊不明所以的疑惑。

顯然唐青崖對他的确特殊,與旁人都不盡相同。

他并非對每個人都有想要親近的心,也不是優柔寡斷、時常心軟之人,可那天聽說他母親病逝,細數種種無奈,卻非常想對唐青崖盡他所能的好。

蘇錦本想隔着被子把他拍醒,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地拐了個彎,直奔臉頰而去。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還記得上次妄圖摸他睫毛時驚醒了的場景,這一回他不知睡熟了還是怎麽,意外的沒有反抗,只是眉間皺得更緊,翻了個身。

蘇錦立時膽大包天地在唐青崖臉上揪了一把,發覺這人竟然很瘦。

他這個動作終于如願地叫醒了對方,唐青崖嘴裏嘟囔着夢呓一般的碎碎念爬起來,捂着臉,打了個哈欠,淚眼婆娑道:“哦,阿錦,什麽事?”

蘇錦道:“給你的信,不知道是不是白羽師兄的,怕事态緊急,就自作主張把你喊醒。”

唐青崖搓着臉上被他掐過的一塊紅痕,困意未散,接過那竹筒,迷糊間摸到開關,也不知他如何動作的,頃刻便打開,抽出了一張小紙條。

“最近怎麽回事,睡得我臉上有點疼……”

蘇錦心中有鬼,面上波瀾不驚道:“可能是秋蚊子吧。”

唐青崖不疑有他,微嘟着嘴埋頭看信。那上頭寥寥數語,他卻霎時清醒,猛然間就要下床。蘇錦連忙問:“出什麽事了?”

“當中說‘門主重病,速歸’!”

他幾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囊,換了身蘇錦更為熟悉的玄色勁裝。唐青崖攜帶武器銀兩,從旁邊的馬廄中牽出一匹快馬,正要出門,閃身進來一人。

正是失蹤多日的唐白羽,他仍是一副茍延殘喘的半死模樣,見唐青崖要出遠門的裝束,搶先發問:“你去哪裏?”

“回內府,方才收到飛鴿傳書說父親重病,要我速歸。”唐青崖簡明扼要地說完,對方一臉錯愕,他複又道,“師兄,你要一起回去麽?”

唐白羽二話不說,立時從茍延殘喘搖身一變,仿佛還能再跑八百裏:“我去換匹馬。你此次回去帶阿錦?”

唐青崖瞥了蘇錦一眼,不理會唐白羽,轉身對他道:“你反正也打算去往青城派,跟着我們趕路太辛苦,不如收拾妥當再和師叔、秦兄一起啓程。屆時到了渝州,你把這個給城中一處叫做‘衣錦繡’的綢緞鋪掌櫃看,他自會安排你們的住處,給我傳信。探明情況之後,我抽空來渝州找你。”

他迅速說完,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佩,不由分說塞給了蘇錦。

蘇錦攥緊了那還帶有體溫的玉佩,颔首道:“路上小心。”

唐青崖轉身要走,又十分牽挂地再次回頭,叮囑最終沒能說出口。分明是正常無比的樣子,看在唐白羽眼中,俨然一對難舍難分的愛侶,他催了唐青崖一聲,對方終是戀戀地翻身上馬,同他一起走了。

待他們遠去,蘇錦愣愣地展開手掌,當中唐青崖的信物安靜地躺着,他看得心旌蕩漾,甫一分離就開始想念。他尚不知曉這感情屬七情六欲的哪一門哪一類,可卻也發現悸動來得猶如涓涓細流,潤物無聲。

那塊玉佩大約是經年貼身佩戴的,邊緣圓潤,入手溫和,殘留着一點溫熱,正面雕刻鹿飲溪水,翻過來,兩個字非楷非隸,遒勁有風骨,正是“青崖”。

竟然是鹿,蘇錦輕輕笑了,“且放白鹿青崖間……是吧?”

他珍而重之地将那玉佩拿起,逆着陽光仔細端詳,目光是自己都不曾發覺的溫柔。随後蘇錦默默地将它揣入袖中,想了想,又拿出來,改為貼身放好了。

蘇錦與程九歌說了來龍去脈,多方翻找,證實《步步生蓮》最初很有可能出于青城派。他們三人便欲前往巴蜀之地,走的前一天,江陵暗樁來了個唐門弟子,給蘇錦看了攻玉堂令牌,順理成章地接管了此處。

入蜀之路向來崎岖,對蘇錦這類生長于江南水鄉的人又格外新奇,但唐青崖和唐白羽卻并不為其所困。他們自小在此長大,熟門熟路。

在渝州城中稍事休整,翌日棄馬改步行,經過龍湖,再橫穿一片竹林、一條山脈,便到了唐門栖居之地。內府外有個叫三合鎮的小村莊,定居之人大部分為唐門低階弟子,到了鎮上,便算到家了。

“你放心。”唐白羽安慰他道,“門主身體康健,就算突然染疾抱恙,也不會有大事。”

唐青崖朝他勉強地笑了笑,沒有發表看法。說到底那是他的父親,自小再不親熱亦是骨肉相連的血親,他無論如何做不到泰然處之,何況萬一此次真的是壽數已盡,後事處理起來,還不知會惹出什麽亂子。

唐白羽同他徒步往鎮上走,這幾日他們接連趕路,很少說話,他憋了一路的秘密終于忍不住了:“青崖,我此前幾日去了宣城。”

“師兄好體魄,短短數日竟然從江陵到宣城,又趕了回去……”

“別敷衍,我有事對你說。”唐白羽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生生地拖住了唐青崖,四周竹林茂密,遮天蔽日,仿佛永無白晝。

唐白羽表情肅然:“你不是讓我去查宣城,我順着那邊暗樁問了幾句,他們似乎并不知情,造冊之後就按照規矩同人交易。那接頭人輾轉幾次,我跟着線索探去,發現了一處地下黑市,專門為那些想購買各門各派秘藥、暗器卻又不方便自己出手的人中轉。”

“然後呢,查到是誰買的嗎?”

“暫且沒有,可是那裏出現了化功散。我一路追去,查到一處商鋪,與火器在同一人手中。”唐白羽壓低了聲音,唯恐隔牆有耳道,“鳴泉山莊名下的。”

唐青崖瞳孔驀地放大,他喃喃道:“這可奇怪了……那邊和大師兄素來水火不容……”

眼看三合鎮近在眼前,唐青崖立刻從善如流地收聲。

進入唐門的地界後人多嘴雜,說的話萬一被聽去,改日變為呈堂證供,旁人恐怕要說他惡意揣測唐門大師兄,實在大逆不道。

二人走到鎮上,立時有兩名黑衣人迎上來,生硬地向唐青崖行禮:“堂主。”

他們以面具遮臉,看不見五官,旁人一般喚唐青崖作“少主”,唐白羽見他一臉的泰然,心道這或許就是他們攻玉堂的弟子了。

那兩人牽了馬來,其中一人道:“堂主要的東西我們備好了,今日鎖魂堂長老來過,說若堂主歸來,速去內府別院,門主在那裏等您。”

唐青崖揮揮手:“知道了,你們話也傳到,回去忙吧。”

鎮上打鐵賣布的和以往沒什麽區別,一切都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任何“門主重病”、可能即将更新換代的氣氛,甚至連一個聊這事的閑人都沒有。唐青崖暗暗掠過許多猜測,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從容翻身上馬,和唐白羽走了。

旁人皆道蜀中唐家堡,卻不知唐門并未在蜀中,也不是一處堡壘。

唐家世代居于渝州,栖息之所以幾座府邸為基,四四方方地散開,随着年代久遠,範圍也越廣。此處傍山依水,正中是議事堂,四堂因各自為政,散于山中,練武場、住所與受罰的刑堂則簇擁在議事堂近處。

議事堂中包括門主在內,一共五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共同商議決定重大事宜。

唐青崖兩人沿江一路疾走,他心挂父親,并未十分警惕,因此一枚小箭射來之時,他只本能地避開,險些從馬上跌落。

卻是少女聲音,十分嫌棄道:“小師兄,你怎麽如此松懈!”

只見前方竹林之中突然躍出一人,纖瘦身形,裹在一身黑紅相間的衣衫之中,長發挽起,分明是個面容俏麗,亭亭玉立的少女。

唐青崖堪堪勒馬,還未做出反應,那廂唐白羽卻道:“紅竹!不要鬧了,你小師兄此次回來是有正事的。”

叫紅竹的女子聳肩道:“若不是正事,他能回來嗎?”

唐白羽被噎個正着,自覺在門中是越來越沒有話語權,索性自暴自棄道:“我先回議事堂給幾位長老報個平安,通知一聲你回來了。畢竟是少主,怎麽走到哪兒和普通弟子一個待遇?紅竹,你稍後和他一起來。”

紅竹應道:“三師兄放心吧,一會兒便追過去!”

唐白羽點點頭,就要拍馬而去,忽然覺得不對,回身提醒道:“青崖我可警告你啊,一會兒回到議事堂,不要惹長輩生氣了。大家沾親帶故的,有些事能免則免!”

他一揮手:“年紀越大話越多,師兄,算我求你了,快滾吧!”

見唐白羽消失在小路盡頭,紅竹立刻傾身上前,聲音放軟道:“小師兄,怎麽走那麽久,過年都不回來——你還記恨大師兄呢?”

“我記恨他做什麽!過年有任務……”

“那中秋沒任務,也不回來。”

換做平時,唐青崖必定會同她開幾句不輕不重的玩笑,但他如今心頭吊着事,省去了那些寒暄,徑直問道:“追影堂的化功散的确是查到唐棄那裏嗎,是你親自查的?大師兄為難你了麽?”

沒料到他開口就是如此嚴肅的話題,唐紅竹平日胡鬧,正事上卻毫不含糊,立刻道:“對,我親自查的,把追影堂自上代門主開始肅清了一遍,動靜太大,大師兄說我不務正業,險些責罰下來,我母親攔住,最終沒事……後來同白羽師兄拿出來的賬本一對比,在兩邊都待過的人只有唐棄。”

唐青崖颔首道:“那就好,辛苦你了紅竹。”

他神情凝重,唐紅竹不禁問道:“出什麽事了嗎,小師兄你臉色好難看。”

唐青崖嘆了口氣,道:“你怎麽如今還得空四處胡鬧,我以為內府已經亂成一鍋粥了。不是說門主病重,要我速歸嗎?”

“什麽?”唐紅竹一臉疑惑,情不自禁地重複道,“門主病重?伯父好好的啊,我昨兒去看他的時候,面色紅潤,四肢健全,并沒有生病,更遑論性命之憂了……誰跟你說他病重的啊?”

唐青崖腦中“嗡”的一聲,他連忙拿出當日那張小紙條,終于看出端倪。那天他極度慌亂,只顧着看內容,卻忘記了揣摩筆跡,如今一看,雖然與長老之一的筆跡很像,但當中仍舊露出了破綻。

“不知道……”唐青崖飛速地眨了眨眼,分不清其中利害,只一把抓住了唐紅竹的手臂,“門主當真沒事?”

唐紅竹被他手上的力道弄得有些痛了,蹙眉道:“我那麽喜歡你,騙你做什麽!你不信別人,難道還不信我麽?”

江畔的秋天,風冷得刺骨。竹聲蕭蕭,唐青崖立于原地,仿佛全身都要被凍結了。

好一場調虎離山,他憤恨之餘突然想,“那蘇錦呢,蘇錦會怎麽樣?”

“小師兄,小師兄,你怎麽了?”

唐青崖被她疊聲喚醒,揉了揉睛明穴。他連夜趕路,累得不行,如今知道父親沒有出事,置身此處卻不知是喜是憂。

唐紅竹道:“誰給你傳了假信,不如回到議事堂禀明長老,再做定奪?”

他攥緊那張紙條,冷聲道:“也好。我的确很想知道千方百計要我回來,究竟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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