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光大亮,秦無端前來叫醒蘇錦之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

蘇錦倚在床頭,坐得十分端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唯恐一眨眼那人就會掀開被子跑掉似的。而被他如饑似渴盯着的人毫不自知,沉浸在夢中,眉頭緊皺,臉微紅,蘇錦的手就搭在他額頭上。

秦無端展開扇子,站在門口大聲道:“咳咳,非禮勿視。”

“師兄早。”蘇錦總算舍得挪開視線,分給他一個吝啬的問安,然後繼續挪回去,道,“還要勞煩師兄一事,這人好似發起高熱……可以請師叔過來診治嗎?”

秦無端聽到這番言論,額角跳了一下。程九歌這種規格的大夫,提着燈籠都找不到,平日做的都是生死人肉白骨的行當,如今小小一個發熱,居然還要勞煩他老人家。他立時湧上一絲好奇,去看蘇錦回護的人是誰。

待到認清熟悉的五官,秦無端平白往後退了一步,以扇掩口道:“夜半幽會,這又是折騰了什麽動靜,青崖這等修為居然發熱了?”

蘇錦面無表情,只看他自言自語。

他不接話,秦無端自讨沒趣,無奈道:“好,我去給你找人。別一副師兄虧欠你的表情……待會兒再細細說與我聽,他不應該在家鄉麽?”

蘇錦道:“你去不去?”

秦無端暗道反了反了,蘇錦這只兔子都會龇牙咧嘴地咬人了。

兩個人這番動靜驚動了唐青崖,他發了高熱,仍然睡得十分淺。秦無端進門之時他便醒了,只是眼皮沉重得睜不開,四肢百骸都在傾訴對床板的思念之苦,愣是沒能幹淨利落地坐起,繼續裝了會兒死。

關門聲讓室內重又安靜,唐青崖的眼珠輕輕一動,蘇錦立刻道:“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沒反應,良久,又不曾聽到蘇錦說話了。唐青崖感覺那人大氣也不敢出,唯恐冒犯了自己,連忙盡職盡責讓他以為又睡熟了。

他裝得過于投入,乃至差點真的又一覺回籠。

渾噩與清醒的交界處,唐青崖突然聽到了湊近些的鼻息,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心道,“這小子想做什麽?”

蘇錦的額頭貼上自己的,發起高熱的體溫有些燙,恰如其分地傳遞過去。自尾椎蹿上一股酥麻,直直地抵住了太陽穴,他險些跳了起來。

接着那人分開寸許,再次貼上來時卻換了個部位。

比先前柔軟得多,也冰冷,涼涼地碰了碰他的額頭,十分舒服。他感覺蘇錦仿佛時屏住了呼吸,很不想打擾到他,卻又充滿了克制,不敢停留太久,稍縱即逝。

唐青崖在床上把自己躺成了一塊棺材板,腦海中活像沸騰了一鍋海水,風起雲湧地返回了混沌時期——這下是徹底動不了了。

他縱然是個不經人事的白癡,也當明白,剛才小心落下的,是蘇錦一個不成器的親吻。

那鍋沸騰的海水久久不能平息,唐青崖心道,“還好,我發燒,臉紅着也不會被看出異樣。”他又想,“當初送玉佩的心思被他看出來了嗎?……我可從沒同他說過那玉佩是母親留下的,也沒說過未來送媳婦兒。”

最終唐青崖慢慢地找回了知覺,暗道,“算了,送上門來,不要是傻子。”

他正要掙紮着起身,抓住蘇錦的領子告訴他怎麽才能算一個親吻,甫一睜開眼,卻對上了推門而入的程九歌。

唐青崖讪讪地看了蘇錦一眼,那人坐在桌邊,目不轉睛地盯着一個茶杯,若不是耳根紅透了,他險些就要以為剛才是南柯一夢。

唐青崖心想,“呸。”

程九歌本以為出了大事,結果把完脈一翻白眼,邊龍飛鳳舞地開藥方邊道:“開碗藥給你,好生休養,睡一覺晚些時候便好了,習武之人怎麽如此容易受風寒。”

言罷,他将那張金貴的紙往秦無端面前一拍,撂下句“你給他煎”,拂袖走了。秦無端不敢怠慢,連忙出門前往藥鋪,他人生地不熟的,還要再找。

兩個人來走了一遭,又剩下唐青崖與蘇錦一個床上一個桌邊,活生生地在狹窄的客棧廂房內坐出了相隔千裏的氣氛。

唐青崖幹咳兩聲,打破尴尬道:“你最近還好麽?”

蘇錦這才分過來一個眼神,和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又不自然地挪開,一板一眼地答道:“吃得飽,睡得香,夜裏無夢。”

唐青崖道:“今早太過慌亂,一時只顧着說我自己的事了。那心法,你可有繼續練下去?”

蘇錦搖頭不作聲,他後半截苦口婆心頓時卡在喉嚨。良久,蘇錦搬着圓鼓凳,蹭到了床邊坐下,伸手探了探唐青崖的脈門。

他又不說話了,任憑唐青崖平素再舌燦蓮花,此時也找不到言語。

只是他抓着唐青崖的手始終沒放,裝模作樣地将指尖搭在手腕內側,往前移了一點,見他沒有明确收回,片刻後得寸進尺地整個兒握住了。

秦無端端着藥碗走進來,毫無預兆地又被刺激了一臉。他單手捂眼,将藥碗伸過去,蘇錦只得無奈地松開,站起接過,接着還不等他說一句話,秦無端立刻一轉身,如同一陣風似的卷出了客房,體貼帶上門。

唐青崖:“他跑那麽快作甚?”

蘇錦冷靜地吹開還冒着熱氣的藥,嗅到苦味時皺了眉:“不知道。來,你把藥喝了。”

他還記得蘇錦怕苦,有意在他面前示範成年人的處理方式,立時二話不說,一飲而盡後擦了擦唇邊的藥渣。唐青崖把空碗往床頭一擱,感到與他實在無話可說了,被子一卷就要遵照醫囑睡過去。

蘇錦默默地塞了什麽東西在他掌心,唐青崖攤開一看,啞然失笑——是顆糖。

一擡眼,蘇錦正無比局促、卻又十分堅定地凝望他,唐青崖嘴角漫不經心地上揚,當着他的面把那顆糖吃了。

他仍舊不習慣甜食的滋味,可現下又仿佛苦盡甘來。

那碗湯藥裏應當放了幾味安神草藥,唐青崖徑直睡到了翌日早晨。

前夜睡着後,不知是誰往他身上砸了幾斤重的棉被,捂出了一身汗。唐青崖終究習武多年,身子骨不弱,就算一時心力交瘁惹來風寒,經過這麽一出也康複了。

渝州城不宜久留,即便心中挂懷其他人,唐青崖也不得不先離開。

蘇錦要上青城山去追問《步步生蓮》其中的奧秘,他們一行三人得了唐青崖這個現成的向導,蜀道艱難立時便能平步上九霄。

輾轉幾處,秦無端自那天撞破兩個人暧昧後,似乎修起了閉口禪,任憑唐青崖如何找他寒暄,絕不超過兩三句話便緘口,弄得唐青崖卻百思不得其解。

他對程九歌有一種老泰山式的景仰與敬畏,非萬不得已不會同他搭讪。一群人中說得上話的似乎只剩下唯一的選擇,閑不下來的唐青崖只得專心致志地同蘇錦聊天。

蘇錦倒對這樣的局面樂見其成,他前段日子成天冷着一張臉,仿佛随時都神游洪荒,叫人捉摸不透。如今倒是時常挂着笑,秦無端被他眉梢眼角的溫柔掃到過一次,立刻滾去程九歌旁邊,與那兩人保持最遠距離。

唐青崖忘記了此前被蘇錦奶狗般“舔”了一下後恨恨地要報複的事,順水推舟地和他保持心照不宣的親近。

劍門關天光一線,懸崖陡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磅礴非常。常言道,自古入川一條道,蘇錦也認為他們會從劍門關走,唐青崖卻領着三人錯開。

臨萬丈深淵的羊腸小道,清晨同夜間霧氣彌漫,談不上飛沙走石,卻也十分兇險。

“放着大道不走?”蘇錦道,情不自禁地抓住唐青崖的手腕。

那人坦然道:“如今我生怕被發現了并未離開巴蜀,只怕唐玄翊已經找人去我這幾年停留得久的居所打探。出其不意,也當确保萬無一失。此道我十歲時發現,那時如履平地,現在長高了些,走起來雖然險惡,但只要腳下不發軟,仍舊保險。”

如他所言,這條道常年無人走,好在入秋後蜀地晴朗,雨天變少了,不至于生滿青苔。

蘇錦執劍在前,秦無端斷後,近道走了不到半日,再回首,劍門關已在身後了。

蜀地與渝州相隔不遠,風俗大同小異,他們夜宿在青城山下又一村。

道門香火鼎盛,縱使今上信奉釋家,卻也沒動搖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分毫。青城派立派已久,修煉功法得當,所在青城山又汲取天地毓秀,幾百年來好幾個不世出的高人皆在此處修行。山下百姓将他們奉為尊者,頂禮膜拜。

居住的客棧中兼有千裏跋涉而來求香的,蘇錦不太能理解當中虔誠,在唐青崖與其中一人攀談之時默默吃菜。

唐青崖自入城之後找了個地方易容,他生怕被認出,只是見蘇錦十分嫌棄的模樣,後悔地想,“早知不搞這些形容醜陋的玩意兒。”

他們與程九歌分道揚镳,小師叔推說有事前往成都城中,要連夜趕路,秦無端放心不下他那三腳貓功夫,自然随行。

臨行前,秦無端拍着蘇錦的肩,誠懇道:“把師弟交給青崖,我萬分放心。”

而唐青崖好似并不放在心上,該吃吃,該喝喝,和一位吳越來的商人侃大山。對方家中老母病危,特意上青城山找道長求藥。

唐青崖一口茶水險些嗆在喉嚨,道:“求藥?什麽藥,長生不老丹?”

那商人篤定道:“聽聞青城派自有秘術,可包治百病,延年益壽。老母年逾七十,什麽草藥我都試過,仍舊毫無起色。如今抱着最後一點希望……原本不必走這麽遠,本來聽說會稽陽明一脈便有這般丹藥,可惜……哎。”

最後的唉聲嘆息吸引了蘇錦,他驀然擡頭,被唐青崖按了回去。

唐青崖道:“陽明洞天并非道門,也不是個個都還魂妙手……當日懷虛真人醫劍雙修,可還不是駕鶴西去了?青城派何時開始故弄玄虛……你也真信這些。”

蘇錦正喝湯,同他傳音入密道:“我怎不知旁人将陽明傳得神乎其神?”

唐青崖:“三人成虎,陽明如今一朝覆滅,傳聞鵲起,仿佛什麽事都能分上一杯羹……好好喝你的湯,別摻和。”

那商人見他說的心不在焉,直覺再攀談下去又是自讨沒趣,道不同不相為謀,草草地吃完了面條起身離開。蘇錦看不懂唐青崖蓋在易容下面的表情,但見他又打了個哈欠,敲了敲桌子,一副老人家的語氣道:

“快些喝完,今日早點休息,明早咱們也要去山上。”

蘇錦固然早睡早起,在聽到那話時,以為最多也就清晨出發,萬萬沒想到唐青崖所言的“明早”竟是天都不亮的黎明。

此時秋色正濃,白露為霜,青城山樹林蔥郁,丹梯千級,曲徑通幽。

短短半年,蘇錦身形已經全然不複少年青澀,不僅長高許多,也開始有了經過風霜洗禮的沉穩。他往那山門淩厲地一戳,仿佛一把利劍,薄到了極致。他身上背着的劍被布條裹得亂七八糟,一見便是臨時抱佛腳,劍柄将露未露,隐約可見鶴羽。

而唐青崖腰間挂着不易,同他比肩而立之時卻無論如何不像個練劍的,加之易容尚在,怎麽看都邋遢得多了。

山上傳來鐘聲,道路盡頭出現一個手執笤帚的年輕道士,觀之相貌不過二十四五。他埋着頭只顧走路,長發紮成一個嚴謹的發髻,其貌不揚卻又分外穩重。

他行至蘇錦面前,方才察覺有人,擡頭揖禮道:“這位居士清晨上山,有何指教?”

蘇錦道:“學生有大惑,求見天蒼子道長。”

那小道士聞言笑道:“掌門尚在上清宮中,今日開壇答疑,不需通報。請二位居士自行上山便是。”

蘇錦還了一禮:“謝過這位道長。”

小道士慌忙說了句“不敢當”,側身讓開,讓他二人上山,自己則優哉游哉地走到山門處,自得其樂地掃起了深秋的落葉。

直到丹梯盡頭,唐青崖方才道:“剛才那人修為如何?”

蘇錦道:“你看他走得雖慢,其實腳下又穩又急,片刻就能走出數尺。手指拿笤帚,仿佛持拂塵,應當不是練劍的。說話狀似輕言細語,實則聽得分外真切,大概半山都知道了有客來訪……這人已臻化境,如此年輕便接近功法大成,不可小觑。”

同他想的基本一致,唐青崖輕聲道:“真是奇怪了,青城派近年來很有些不成氣候,出了這麽個天資卓絕的弟子,天蒼那牛鼻子竟還能忍住不炫耀?”

蘇錦笑道:“有人想要斬盡天下惡,有人卻只想餐松飲澗、梅妻鶴子,向來只是追求不同,不必強求了。”

他敏銳地捕捉到蘇錦前半句,問道:“在說你師父?”

蘇錦搖搖頭,卻又不說話了。

月城湖一過隐約可見半坡的上清宮,霧氣萦繞間似有仙境之姿。晨起霞光從山中躍然而出,湖水粼粼,山木蕭蕭,一派索然無味的秋景驀地變得開闊爽朗起來。

二人行至常觀之外,正見廣場當中立着一個鶴發童顏的老道士,背後一柄拂塵。見了二人,他笑起,說話間隔了數丈竟一清二楚。

“兩位小友,清晨前來,是要給貧道看那柄劍嗎?”

蘇錦下意識地護住了背後的淩霄。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作者會喜歡聽到“攻好像X文裏的XX”的言論 一沖動會删評的(無奈臉

以及阿錦确實有一點悶...腦子一根筋,但他真的不是冷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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