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老道見蘇錦十分防備,不急不惱,往前走了幾步,篤定道:“果然是謝淩小友的弟子,淩霄劍的眼光名不虛傳,縱使粗布麻衣到底難掩光華。”
蘇錦滿臉愕然中,他又轉頭對唐青崖道:“卻不知唐門少主也來了,貴派與青城雖然比鄰而居,但好似已經許多年不曾走動了……想必少主是偷偷來的?”
唐青崖震驚之餘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臉,心道,“我的易容術在江湖上已是數一數二,為何這牛鼻子一見便知?”而那老道仿佛看透了他所想,耐心解釋道:“青崖小友,當年我見你時,你尚在襁褓之中——易容術固然精湛,可耳後那顆紅痣卻很明顯。”
唐青崖道:“……哦,真是麻煩天蒼子前輩還記得了。”
天蒼子擺手道:“不麻煩,令慈當年曾是道門信徒。有孕之時上過青城山點一盞長明燈,貧道有幸為她的獨子起名。如今一晃二十餘年,令慈可還身體康健?”
唐青崖垂眸道:“小子的确不知其中關聯,母親已經過世了。”
天蒼子微微怔忪,只側身道:“二位進觀坐吧,貧道備了茶。”
這人仿佛無所不知,言辭中竟然比謝淩還要大上一輩,蘇錦拉了一把唐青崖的手腕,他轉過頭來,目光裏尚存不知所措。
大概唐青崖亦是第一次知曉,自己的名字竟還同這位高人有牽扯。
他活了二十多年,受父親和師兄們的影響,自始至終以為青城派都是幫動辄煉丹畫符的無聊牛鼻子,明裏暗裏的不以為然。卻不知自己母親當年還點過長明燈……作用不言而喻。天蒼子寥寥數語,仿佛當衆扇了他一巴掌。
蘇錦擔憂道:“你還好吧,怎麽耳朵紅了?”
唐青崖慌亂捂住,瞪了蘇錦一眼。
天蒼子是當今青城派的掌門道長,執掌青城派逾數十年之久,如今耄耋之年不露老态,難怪信徒們執着認為這道門當中有延年益壽的靈藥。
他的靜室當中熏香奇特,隐約有冰雪氣,其餘陳設顯得格外的清心寡欲。
唐青崖不太習慣這氣氛,覺得倒上來的茶也分外的沒滋沒味,呷了一口便放到旁邊,蘇錦卻一直捂在掌心裏,仿佛他十分冷。
天蒼子兀自道:“謝淩小友逝去有些時日,如今上山來,卻是有事相求麽?”
蘇錦道:“師父生前為人敬重,身後卻徒留罵名,當中逃不開他的暗衛背景。道長雖是出家人,但也當知曉朝廷與江湖仍舊息息相關,師父因此受到指點,認為他身負秘辛。想問道長可知,大內當中暗衛的心法,與青城派有些許牽連?師父當日臨走前,曾留下丹書一卷,當中寫明原委,但有幾處弟子始終不求甚解,故而貿然登門。”
有些話自然是他編出來的,唐青崖的防人之心不可無似乎很影響到了蘇錦一番。他面不改色地說完,見天蒼子果真蹙眉。
天蒼子道:“确有其事,是我青城派近百年前的一位前輩所撰寫,門中記載不多,聽聞名叫《步步生蓮》。”
蘇錦颔首道:“不錯,貴派獨門輕功‘蓮生步’,便是其中一節為基。”
“這層關系貧道有所耳聞。”天蒼子笑道,“但也知道除卻蓮生步之外其餘幾節,卻早已随着當年先祖的隕落而遺失了,小友想問什麽?”
“抱素遺骸、亡精樸真,陰氣殚而陽氣完,始歸根複命。”蘇錦一口氣背完這番話,道,“這是《步步生蓮》的最後一句,我卻覺得與此前所謂‘以血引氣,生生不息’聽上去仿佛相背而行,想請問道長,到底是何處錯了?”
天蒼子道:“唐突,貧道未曾修行當中玄妙,只知血氣俱是不可刻意損傷,天地萬物皆有靈,人又為精華毓秀所養,輪回乃天道不可逆。《步步生蓮》乃蓮生步的根基,難道并非正途?如此想來,當是那‘血氣為引’的法子不當,有損修為吧。”
蘇錦笑道:“道長所言甚是,既然同源而出,不知可否借《蓮生步》一觀?”
此言一出俱是兩廂沉默,唐青崖卻愣了。
蘇錦故意說錯,那什麽“陰氣殚而陽氣完”是他前幾日才臨時抱佛腳看來的玩意兒,而“生生不息”一句卻是《步步生蓮》的開篇字句。天蒼子要麽故意裝了糊塗,要麽确實不曾見過《步步生蓮》。
他言辭閃爍,狀似知道一些內|幕,又含含糊糊不說清楚——蘇錦可不曾言說謝淩修行的暗衛心法叫做什麽。
唐青崖陰暗地想,輕功有什麽好隐瞞的,只怕其中有鬼。自己門人管中窺豹只見一斑,而蘇錦此人卻曉得大局,定怕被他看出不妥。
果然,天蒼子顧左右而言他道:“小友資歷尚淺,根基不穩,如此搏命的法子實在不可行。聽小友言辭與尊師際遇,料想已經發現其中不妥,切莫一錯再錯。”
蘇錦道:“照道長這麽說,當年撰寫這類嘔心瀝血的心法的那位前輩難道懷着害人之心,這才被逐出師門?”
天蒼子颔首默認,又道:“百年以前的事,直接相關之人大都已不在世上了,而知情者又有多少呢?這心法說害人并非全對,但的确有悖倫常,與本派教宗不符,因此甫一出世便被列為禁|書,毀掉了最初的版本。貧道見小友年輕,一切尚可重來,莫要為了一時痛快而被迷了心竅,換條路走吧。”
話不投機半句多,天蒼子勸的,蘇錦都早就想過。他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卻又覺得,既然是已經成型的武學,怎麽會沒有法子解。
只是被毀掉卻因為……與本派教宗不符?莫不是有其他的難言之隐,《步步生蓮》難道并非全文,僅僅為其中的驚鴻一瞥嗎?
著者與大內暗衛有何關系,是同一人嗎?
蘇錦還有許多疑問,卻也知道眼前這道人無法再告知什麽了。于是他朝天蒼子行了一禮:“多謝道長指點迷津。”
他拉起唐青崖,二人走出上清宮之時,回首隐約可見天然圖畫與峭壁之下的建福宮渾然一體,倒不失為幽靜處。
蘇錦無意細賞美景,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唐青崖看出頹然,道:“要不我們去老君洞的藏書閣一探究竟?天蒼子醜話說在前頭,但未必就是真的沒了,你要是想要……”
蘇錦心念微動,輕聲道:“我若是想要,你什麽都給嗎?”
唐青崖下意識道:“力所能及,陪你便是。”
眼看山下信徒紛至沓來,許久便要沸反盈天,剛好是藏匿行蹤的時候。蘇錦有片刻的動搖,而多年的修養讓他多少糾結了。
旁邊某個慣常殺人越貨、打砸搶燒之徒卻還在煽風點火:“我們把守門的弟子打暈,偷偷進去,絕對不驚動任何人……”
“二位留步。”一個聲音插|進來,打斷了唐青崖的長篇大論。
蘇錦回過頭,卻是此前清晨在山門處遇到那個掃地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禮數周全,道:“貧道莫向晚,尚無道號。這位姓蘇的居士方才是否在尋一個殘篇,叫做《步步生蓮》?”
見蘇錦蹙眉,他又道:“居士不要緊張,貧道的确是偷聽到了兩位與掌門的對話。只是掌門語焉不詳,的确并非有意隐瞞,而是他确不知情。”
唐青崖陰陽怪氣道:“奇怪了,天蒼道長都不知情的事情,難道你知道?”
莫向晚道:“貧道亦是那心法的受益人,自然知道了。”
蘇錦感覺頭有點疼。他此前覺得只有自己在深受其迫害,如今燕随雲一個、莫向晚一個,看着面色紅潤,行動如常,還尤其深厚的內力,簡直驚呆了。
難道是練到越深越無法自拔,最後耗盡心血而死麽?
他兀自沉思,莫向晚卻将他們二人引到湖邊一處亭子,從懷中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本破破爛爛、又薄得好似風一吹便會碎掉的書卷:“此法在青城派是禁術,我自小看管藏書閣,最終發現殘卷。”
蘇錦接過翻了翻,道:“還真是殘篇,瑣碎得不行,連貫都稱不上,你卻還練?”
莫向晚道:“貧道見了‘生蓮’殘篇,當中玄妙實在叫習武之人心癢難耐,何況又是無主。換做別人,偶然得此心法,也不會輕易放過。只是貧道恰恰好地遇到了這因緣際會,居士不必見怪。”
唐青崖被他們二人虛與委蛇的太極鬧得一陣頭疼,他索性背過身去,挑揀着聽那談話,一心二用地觀賞起了湖光山色。
蘇錦的确對《步步生蓮》鑽研很深,他翻着那本殘卷,聽莫向晚道:“起先看到開篇,貧道諸多猶豫,最終想,‘人生苦短,何妨一試’。行至第三重,已是力不從心,自覺長此以往必定受損,可觀最末一節,隐有超脫之勢——只是至今未能悟道,貪生怕死,興許只能止步于此了。”
蘇錦道:“如今你卻要将它贈與我?”
莫向晚道:“居士已經有小成,想必對此法的理解比貧道要周全。至于最後能否成事,皆在居士一念之間了。”
他說的多,而那殘卷實在夠斷續,加在一起也不能彌補蘇錦心下憂慮的地方。莫向晚有意相贈,蘇錦收下道謝,腦海中卻又孤零零地剩下八字:
人生苦短,何妨一試?
他心中湧起點點溫熱,忍不住擡眼望向唐青崖。
那人留給他一個潇灑的背影,此時看不見形容猥瑣的易容,腰身被那玄色勁裝一勒,分外的好看。
大夢一生不過數十載,若是連自己想做的事都要克制,那還有什麽意義?他要找出這心法的秘密,要練成淩霄九式為陽明洞天讨回公道,若是可以,還要去尋生身父母——
還妄想得一人心,游遍萬水千山,白首不離。
雙十年華,已經隐隐擔驚受怕,恨光陰飛逝一生太短。
他們在青城山短暫地逗留,來不及細看美景,唐青崖就被蘇錦拽着走了。
路過又一村,回首驚鴻一瞥,卻見山川幽靜,秋日并未将那當中染上蕭肅。唐青崖異想天開道:“今日天蒼子說我名字由他所贈,卻不知當日他留下這兩個字的時候,和此山有沒有聯系?”
蘇錦道:“……青山入望豈嫌多。”
唐青崖笑了,湊得近了些,眉飛色舞道:“什麽?你剛才喃喃自語了些什麽?”
他立刻偏過頭去,不言不語地走遠。唐青崖站在原地,品了品那七個字其中滋味,頓覺齒頰留香,比嘗到每年的頭一壺明前茶還要清爽。
路過驿站之時,蘇錦向燕随雲寄了一封信,當中所寫,“已得蓮花解法,還需時日頓悟,燕姐姐無須挂懷。待到來年春暖花開,自會再去洞庭叨擾。”
他與燕随雲始終保持書信聯絡,對方似乎很在意蘇錦離開岳陽之後的事,幸虧丐幫弟子遍布天下,終于在江陵聯系上。蘇錦自覺不該瞞她,坦誠地告知了《步步生蓮》的事,豈知燕随雲之後更關心了。
唐青崖見他從驿站出來,雙手攏在一處,道:“她知道了?”
蘇錦道:“本就應當對她說實話。我想了想,師父當初也許是四處尋找他中意的‘根骨奇佳’之人,把這心法當做實驗。只是燕姐姐身子不好,讓他動了恻隐之心。”
夢中的莊白英曾問謝淩,對方答道:“無論如何,卻要一試。”
唐青崖沉吟道:“不管怎麽說,得了這殘卷之後總歸不再當個無頭蒼蠅了。我們不如先去成都找你師叔和無端商議。”
他所言與蘇錦不謀而合,回首又看一眼那挺拔陡峭的青山,蘇錦只覺懷中揣着的殘卷仿佛有千鈞重。
唐青崖突然道:“對了,我上次走得急,你喜歡的傀儡人沒有帶出來,下次給你補一個。那劍法你練得如何了?”
蘇錦啞然失笑:“我不是喜歡傀儡人……”
唐青崖:“我知道,但總歸……不是說對練劍有好處麽。”
蘇錦:“招式均已習得,你從江陵離開後,師兄曾陪着我練了兩天。他以陽明劍法拆解,有模有樣。只是和他練劍下不得殺手,還是感覺……沒有突破。據說淩霄九式也會合各人心性,我暫且還未曾摸到門檻吧。”
唐青崖道:“你心思太重,又容易浮躁,此前看你練劍,都是輕靈為主的招式,因此使出來總覺得欠了火候。如今你與人切磋也好搏命也好,總是劍支配了你,而不是人為劍主,易為心魔所困……”
他說到此處,擡手迅速地在蘇錦額頭上彈了一下,力道大速度快,他一時沒能防禦,直接受了唐青崖的玩笑,額頭紅了一塊。
他似是記起某次不小心差點折斷了唐青崖手腕的事,故而格外的慚愧起來,摸了摸被他彈過的地方,還疼着。
這動作似乎有點難以名狀的親昵,他可從未被這樣對待過。
唐青崖微微上挑的眼角格外能勾人:“別總想着不見血不歸鞘,沉穩點。還有別的,什麽委屈和多疑都憋在心裏,跟個悶葫蘆似的,這樣不好。之前聽說尊師對你道‘人性本惡’,旁人固然有所圖,可你看,卻也沒跟着你日日喊打喊殺的……下山這麽久,随雲、行風、方才的莫道長對你不好嗎?”
他的聲音驀然低下去,仿佛耳畔絮語:“難道我對你不好嗎?”
這話像被風卷了一道,貼着他的耳朵鑽進去,蘇錦情不自禁地麻了半邊的手腳,一時間走路都不會了。他飛快地眨了眨眼,不知該先顧左右而言他,還是直接傾訴某種企望。
唐青崖說完這話,又輕輕地在蘇錦耳朵上掐了一下,道:“熟透了。”
接着他一陣風似的往前跑,蘇錦被他沒來由地捉弄一番,還沒到鎮定自如的地步。他愣在原地片刻,回過神來,立時二話不說地策馬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