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蜀中無月,距離上一次家宴已經過去了許久,而這個月的卻遲遲未到。

他推開議事堂的大門,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徑直坐在了最中間那把椅子上。他近來志得意滿,心中已是迫不及待,卻又要端着架子,妄想名正言順。

議事堂內幾位長老都在,惟獨缺了公孫铮和唐從茂。

這人一身黑衣,看過旁邊,懶散道:“叔父,之前和您談的條件,您可想好了?”

他像是蟄伏多年終于露出本來面目,一時讓人非常不習慣。唐從恕擡眼瞥過他,還未開口,旁邊的唐悠卻先罵出了聲:

“唐玄翊!本門弟子向來都親如手足,戕害同門乃是大罪!自你幼時到如今地位,在座的師兄師姐們誰又虧待過你,還放任你掌管鎖魂堂,你就是如此恩将仇報的麽!?”

被指着鼻子罵了一通,唐玄翊抿嘴聽了,不怒反笑道:“姑母教訓的是,玄翊自然顧念往日恩情,這才給了列位轉圜餘地啊——否則如今唐門上下皆在我掌控之中,哦,少了個唐青崖,不足挂齒——列位哪還能站着說話不腰疼呢?”

唐玄翊平時固然表情不外露,但那是讓人敬畏卻尊重的不怒而威,如今這樣,反倒陰陽怪氣,活像大家欠了他債。

議事堂末流的紅竹未曾見過這樣的大師兄,哪怕早先青崖敲山震虎地提點,她仍舊存着可憐的僥幸,認為大師兄不會朝長輩下手。此時她雙肩顫抖,靠近唐白羽,努力地把自己縮在他身後。

白羽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害怕,頭也不回,卻悄悄地挪了挪,把紅竹整個兒護住。

一陣讓人心冷的沉默後,仍舊是門主的唐從恕緩緩道:

“玄翊,你不過想做這個掌門,簡單得很的事,非要大動幹戈麽?”

唐玄翊笑道:“侄兒不知道叔父在想什麽,生怕有人後來居上,只得先下手為強了。叔父既然明白,不如今日做個決斷吧。”

霹靂堂長老唐洵道:“慢着,玄翊,你将公孫先生和你父親送去了何處?”

唐玄翊道:“父親優柔寡斷,婦人之仁,我給他用了點迷藥,讓老人家先睡了。至于公孫先生……他是唐青崖的恩師,防止通風報信,自是單獨關押。料理完門內事務……叔父,侄兒若說不想等,你又如何呢?”

“你欺人太甚!為何不說此時趕盡殺絕?!”唐洵厲聲道。

他們若非一時不察,在上個月的家宴中了毒,又怎麽至于毫無還手之力,被這狼子野心的人牢牢地抓在手心。

一個月了,唐玄翊步步緊逼,卻又始終留着餘地。他放在外面的眼線追蹤唐青崖不得,方才爬回蜀中,告知那人出現在成都府。

他想了個辦法,讓唐白羽自以為是地把消息遞給了唐青崖——照那個人的性子,怎麽會丢下這些人自己遠走高飛。

只需要守株待兔而已。

唐玄翊玩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經心道:“叔父,侄兒給足了您考慮的時間,這都一個月了,您要還沒認清局勢,可別怪侄兒翻臉不認人。您腿腳不好,這麽多年也該休息了。大家都沾親帶故的,非要鬧得流血漂橹,也并非我的本意。”

唐從恕緩慢道:“腿腳不好?你也知道當年為了護你受的傷!玄翊,你即刻收手,把各位的毒解了,我不怪你。”

“不怪我?!唐從恕,你看看現在是誰在把控一切!”

他這話精準無誤地踩中了唐玄翊的尾巴似的,幾乎讓他一蹦三尺高。原本端正的五官瞬間因暴怒而扭曲,此前那無所謂的态度也剎那扭轉:

“門主我不在乎,可是……為什麽?我是嫡系大弟子,你卻有意栽培唐青崖?我做得不夠好?鎖魂堂這些年壯大,門中井然有序,是我一手促成!唐門太懦弱?還是你記仇,始終覺得當年是我爹贻誤時機,害死了楊夫人?不過一碗藥,你記恨至今?……唐青崖離開鎖魂堂,他又憑什麽?我不如他?唐門門主向來能者任之,為何到你這裏,一門心思就要給自己親兒子?!有你這樣徇私的麽!”

唐從恕道:“夫人病重,藥石罔顧,這件事我并未怪過從茂,也不曾想過你會因此記恨。一門心思給青崖?……怕是你想多了吧。”

唐玄翊笑了,如同夜枭喈喈,令人膽寒:“唐從恕——叔父,我爹忍得了,我忍不下去。況且本該是我的。”

這話讓在座幾位長老都皺了眉,紅竹驀地抓緊了唐白羽的衣服,那人朝她點點頭,做口型道:“別怕。”

唐從恕又道:“門主固然選賢舉能,你們這一輩高手不計其數,撇開阿青,論武功,翎兮在你之上,論人心,白羽未必輸給你,論心計智謀,紅竹年歲雖小,假以時日也當勝任——唐玄翊,你自以為第一,可師弟師妹哪裏比你差了?”

他一字一句,無不壓在唐玄翊痛腳之上。

唐玄翊有野心有能力,武功一流,人緣不差,故而越發覺得自己能當此大任。他多年隐忍,在唐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居鎖魂堂堂主,座下精英殺手無數,又間接地籠絡了攻玉、霹靂二堂,自覺風頭無兩,舍他無誰。

哪知唐從恕年歲漸大,在繼任者問題上從不表态,越發偏心唐青崖。又是送他游歷四海,又是讓他鍛煉,再平常不過的父子間談話,在唐玄翊看來都成了心病。

他不敢對父親說,唐從茂對唐從恕敬愛有加,只得獨自壓抑。時間久了,心病變成心結,解不開只得宣洩出來了。

唐玄翊被徹底激怒,他一拍桌案,大喝道:“廢話少說,我要你今日就把門主之位交出來!否則別想活着出議事堂!”

他走下臺階,氣勢洶洶地堵在了紅竹面前,攤手道:“給我!”

紅竹滿臉是淚,只搖頭,越發往後退了幾步,卻無力反抗。他們一幹人皆是中了毒,唐玄翊扣着解藥一點一點地喂。

唐玄翊等不得,一把将她抓到自己面前,揪着紅竹的領子幾乎把她提離了地面,兇狠道:“小師妹,大師兄何曾虧待過你——聽話,交出來。”

紅竹臉漲成赤色,幾乎喘不過氣,淚水漣漣地靜默不語,手攢成拳。

唐玄翊突然放開了她,冷笑道:“你以為不給,我就搜不出了?來人,速速遣人去追影堂,給我翻個遍,找出七夜奈何!”

這話一出,議事堂四下氣氛陡然凝重,唐白羽不可置信地看向紅竹,她捂着喉嚨咳嗽,在唐玄翊面前幾乎縮成了一團。

然而就是這一團看着不懂事的小女孩子,竟然讓江湖上消失多年的秘藥重現了。

門外罡風大作,議事堂沒能關攏的門驀然被破開,一個黑衣人連滾帶爬地進來,往唐玄翊面前一跪,慌張道:“堂主!堂主,少……唐青崖回來了!”

唐玄翊一皺眉,似乎沒想到這人真敢回來,道:“慌什麽,就怕他不回來。現在人在何方,有人盯着麽?”

黑衣弟子道:“剛進入三合鎮,副堂主遣人來報,那邊親自帶了十幾個人盯着。他孤身一人,折騰不出什麽大風浪……”

唐玄翊長眉一挑,顯得萬分刻薄:“哦,我這堂弟實在很有膽識,單槍匹馬地回來要人。恐怕還不清楚門內局勢,真是有情有義——倒顯得我不仁不孝了。走吧,這邊着人好生看管,其餘的随我去将你們少主拿下。”

此言一出,唐白羽連忙抓住紅竹的肩膀将她拖回自己看護的範圍。那邊唐玄翊熟視無睹,大約認定了他們不足為懼,領人離開。

便是在馬蹄達達遠去不久,唐白羽驀然對上了角落裏一雙漆黑的眼,他朝那方向點了點頭,同時不着痕跡地挪動位置,手中掐了一把毒針。

留下看守他們的鎖魂堂弟子雖是高階,但到底曾是同門,見唐白羽的動作,忍不住好心提醒道:“白羽師兄,你這又是何苦——”

大道理未說出口,他身後一人驟然蹿出,手中銀光一閃而過,頃刻間變故陡生,那弟子來不及報警,立刻感覺後頸一疼,連哼聲都沒發出便上了路。其餘人發現變動,剛要圍過去,唐白羽手中扣着的毒針天女散花般發出,一時間阻擋了攻勢。

只見人群中那人一把短刀,迅速料理了全部看守。

她一捋長發,仿佛從未被那毒|藥影響,仍舊一副慘淡的女鬼樣,面色蒼白如紙,唇卻紅得不正常,輕輕地咳嗽兩聲,細聲細氣道:

“門主,眼下逆徒不肖,不如先退守黑竹林,再作打算……”

唐白羽在一旁挨個送服解藥,道:“此前一個月青崖回來時就覺出不對,瞞住各位長老早在攻玉堂有布置,現在那些師弟們恐怕此刻正要去和他會合……門主,我速去霹靂堂糾集餘下弟子。”

紅竹揩了揩眼角的淚,奇怪道:“大師姐,你為何沒有中毒?”

唐翎兮皮笑肉不笑,道:“終年鎮守寒潭,藥物喂養,如今已經百毒不侵,算來亦是托了玄翊的福,哪知他現在竟然忘記了。”

紅竹只覺天靈蓋炸開一般的疼痛:“他竟然……你可是他親姐姐啊!”

唐翎兮道:“他對生父尚且能夠軟禁,又有什麽稀奇的。白羽,你帶大家前往黑竹林,我去解救公孫先生,還有阿青。”

紅竹道:“我同你一起去!”

她瞥了紅竹一眼,擡手擋住唐白羽要阻止的話頭,道:“也好,你深谙巫醫二道,萬一阿青有個好歹,也能及時診治。那便如此吧,外面的人我已經解決,各位師叔,快走吧!”

一下子找到主心骨,唐悠為首的不跟她客氣,道:“翎兮紅竹,你們自己小心為上!”言罷趁着亂先離開。

待到人都走了,唐翎兮轉向紅竹,她鮮有其他表情的臉上露出個憂心忡忡:“他方才說的七夜奈何,不是真的吧?你重新制出來了?”

紅竹吞吞吐吐道:“三年前我從藥堂舊書中找到只言片語,自行補全的,與七夜奈何效用差不多,并非原來的……但我沒想到他知道了這事,哄着我說以後會有用,早知道是說這個——”

唐翎兮打斷她:“不必多言。你去救公孫先生,我趕往三合鎮的岔路,攔下唐玄翊!”

竹林兩側燈光幽微,比平時貌似又暗上幾分。

唐青崖一路未曾想過有人跟蹤,他一心挂念父親安危,又反複思索自己的布置有沒有出錯,攻玉堂那幫人應當在何處等,一旦出事好先把持大局。

自己以身為餌,到底能不能釣起那條魚……

待他看到絆馬索時已停不下來,喉頭一緊,馬兒嘶鳴一聲猝不及防跪倒,唐青崖順勢摔出數丈。他感覺膝蓋刺痛,下意識地護住周身要害之處,略一擡頭,四周竟然布滿了箭在弦上的同門。

他皺了皺眉,還沒爬起來,那些人立時萬箭齊發,饒是他身形再靈活,也不能躲開全部,滾出幾尺遠,小腿傷痕最深,血流不止。

唐青崖到底不會坐以待斃,他撐着傷口劇痛,暗自慶幸居然箭頭沒有喂毒。他提了一口氣,待到眼前有一人靠近,立時蹿起,手中短匕立時猛|插入那人頸側,奪了他手中的元戎弩,機括扣下,身形微動,立時往周遭連發數箭。

他趁機摸出身上的霹靂彈,往人群中一灑,趁亂想要躲進周遭竹林。

霹靂彈在半空炸開,頗有火樹銀花的風采。前面的幾個人卧倒,給他讓出一條小路,唐青崖正要突破重圍,身後一道勁力呼嘯而至,掌風拍在他後心。

來人內力雄厚,如今更是因為憤怒而半點沒跟他客氣。

唐青崖硬拼挨了他一掌,後心兇險之處,立刻感覺五髒六腑都仿佛能瞬間支離破碎,他腳下踉跄,元戎弩落在地上,血氣上湧堵住了喉管。

他一口血到底沒能咳出來,被掐住了喉嚨。來人仿佛拎小雞一般将他擲在地上,往前一步,毫不留情地徑直踩住了唐青崖的手。

那人腳下用力一碾,唐青崖清晰聽到了手骨斷裂的聲音。

小腿傷口還沒愈合,血流一地,把枯萎的竹葉染成了猩紅色,在暧昧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瘆人,一道傷口堪堪擦着眼睛過去,額上被霹靂彈連累,炸開一個不輕不重的傷口,血淌下來幾乎模糊了視線。

唐青崖硬撐着,手上已經沒有知覺了,見唐玄翊正面無表情地盯着他,道:“少主,怎麽這麽狼狽啊。”

喘了許久的氣,強顏歡笑道:“師兄,對不住,還沒死。”

唐玄翊放開他,确認這人四肢沒有一處好的,至少跑是跑不了,慢條斯理道:“孤立無援是大忌,我沒教過你麽?唐青崖,你可千萬別死,我還想看個父子團聚呢。”

他心下一沉,聽這話唐從恕應當還活着,頓時松了口氣。至于其他……隐約有點線索,他思慮周轉幾次,正要開口,唐玄翊突然掏出了什麽,掐住他下巴,快如閃電,唐青崖尚未反應過來,已有什麽物事順着食道一路暢通無阻地咽下去了。

“你做什麽!”

唐玄翊置若罔聞,又要下什麽指示,忽然側頭,一枚暗镖順着他耳側擦過,即刻見血。他皺着眉抹過傷處,擡頭一看,不遠處竹稍一人站立。

唐玄翊見了她,卻并無想象中的慌亂,施施然道:

“姐姐可算來了,議事堂那邊呢?”

她從竹稍躍下,身如驚鴻地轉瞬在唐玄翊身邊站定,下颌微擡道:“自是掌控之中。”

地上那人的腦子轉瞬不夠用,唐青崖一直以為翎兮至少站在他這邊,怎麽聽這對話反倒和他想的完全相反?

那藥丸噎得他難受,唐青崖掙紮着開口,聲音竟然已經啞了三分,道:“大師姐……?”

冷清清的美人臉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很奇怪麽?”

作者有話要說: ※元戎弩:即諸葛連弩。“損益連弩,謂之元戎,以鐵為矢,矢長八寸,一驽十矢俱發。”出自《三國志》

某人快來英雄救美哇=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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