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窗含西嶺千秋雪,詩文中的盛況在一個黃昏施施然降臨了。
蘇錦困在房中一天一夜,他仿佛片刻打通了思維中禁锢自己的硬結,非要抓住一閃而過的靈光,幾本秘籍的內容仿佛能被他融合。
不知是當初那位《人間世》著者的異想天開給了他啓示,還是旁的關節又有疏通,蘇錦竟覺得那“天下武學殊途同歸”的想法是有跡可循的。
從殘卷中得到《人間世》的“生”篇,恰如其分地彌補了他此前總是走火入魔的破綻。淩霄劍化用自陽明劍法,受莊白英劍術啓迪,将《淩霄訣》中“混元”一節的心法揉進滄海、碣石二式劍招,竟然被他陰差陽錯地絕處逢生。
這方法聽着像拆東牆補西牆,萬一出了差錯沒有鬧着玩,屆時走火入魔都算好的。可蘇錦居然真的做到了——
他還在這意識模糊的時候發現,《人間世》與《淩霄訣》的本源大同小異,固然殊途,可并非水火不容。
等他從短暫的閉關中回到現實,只覺四肢酸軟,額上細細密密的全是汗珠,冬日冰冷的房間中,他居然衣衫濕透。
眼前短暫的黑暗,蘇錦閉目又靜靜地養了一會兒神,如饑似渴地鞏固剛才達到的境界。
就算不能根除,至少現在情況已經扭轉,不至于和人交手後動辄吐血昏厥。《淩霄訣》純粹補缺還是行不通,需要長久的參悟,他想,若真能将這兩本路數不同、卻偏偏在同樣劍招中十分契合的秘籍合二為一,定會有所突破。
只是這想法遑論誰聽了,都會覺得倒行逆施。
身懷數門武功的人不是沒有,然而內功為一個人的武學之根本,在這上面,盡管“不破不立”,可古往今來有誰敢對這樣的大雜燴以身試法。
蘇錦活動了一下筋骨,門被從外推開,唐青崖端着碗湯進來。
他見了唐青崖,立時将方才那些都抛在腦後,接過碗後給他拉了一條凳子坐,自己站在原地将那碗湯喝了,高興道:“你對我這麽好。”
唐青崖笑了笑,又把空碗放在桌上,任由蘇錦半蹲下,以一種非常可愛的撒嬌姿勢,環過他的腰,整個人擠在他懷中,既像回報又像炫耀道:
“我似是找到入門之法了,假以時日必能控制自己,屆時也不必你總是操心。”
唐青崖道:“我才沒操心。”
蘇錦寬容地沒揭穿他,道:“好好,你沒有。”
唐青崖目光流轉,不言不語地任由他繼續說道:“那劍譜卻有一段很奇怪,按理說結束的部分應當是第九式,但那一招特別生硬,讓我覺得……哪裏不對,也許是師父寫錯了,也許是別的什麽問題……”
唐青崖問道:“寫的什麽?”
蘇錦翻着眼皮想了想,道:“前面詳盡敘述了招式如何使力、如何收勢、如何變化,而那第九式,本應為全篇結局,我以為會十分圓滿,或者索性寧為玉碎,都在情理之中。哪知卻僅留下四個字,‘北風其涼’,意猶未盡。”
“北風其涼?”唐青崖疑惑地重複了一遍,心中閃爍過其餘的句子,并不能領會到底有何妙處,讓謝淩如此悲哀。
蘇錦見他興致不高,以為唐青崖對這些毫無興趣,轉移話題道:“不提這些了。青崖,冬天快到了,聽聞西嶺有雪,到時候我們去看好不好?”
唐青崖使勁兒揉了揉蘇錦的頭發,道:“你還挺會虛度光陰的——好啊,現在雖然下了雪,但還沒積起來。等再過些時候,雪再大一點,放了晴之後山中會更好看。屆時我帶你去,西嶺山上有處湖水常年不凍,對面松柏還是青色,壓滿了一樹杈的白雪,看着與北方倒有些不同……”
“那你不想要走的事了麽?”
唐青崖頓了頓,露出個十分誠懇的笑來,破天荒地湊過去在蘇錦耳朵上咬了口:“不聽話,非要糾結這些無所謂的事——不走,陪你,行了吧?”
于是蘇錦立刻高興起來,認真聽他繼續說。唐青崖聲音低沉,将蜀地風光細細描述,娓娓道來,蘇錦聽得十分用心,握着他的手。
可越到後面,唐青崖的聲音仿佛越是渺遠了,他的吐字徘徊在耳際卻不甚清晰,而感覺頭重腳輕,蘇錦剛開始還有精力思考是否勞累過度,此時放松下來便十分困頓。但沒過多久,他連思考也懶得,眼皮搭下來,輕輕一歪。
唐青崖連忙接住他,保持着這個別扭的姿勢許久,見蘇錦起了微微的鼾聲,這才放下心來。他直起身子,勾着蘇錦的膝彎,好不容易将他抱到床上。
他想了想,低頭除下了蘇錦的衣袍,餘下素白中衣,又揭過厚重的棉被給他蓋好。唐青崖把手從蘇錦手中抽出來,站在床邊沉沉地看他。
直到他覺得腳底發冷,這才俯下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唐青崖喃喃道:“我這是不得已而為,你要醒了可別怪我……過了生辰,算我食言了,改日還能相見,再賠上吧。”
說罷他輕描淡寫地拂過蘇錦胸口,感覺那塊玉佩仍舊被貼身帶着,驀然地心頭一暖。他思來想去,勾住那繩子一端想要取下來帶走,豈料睡得沉沉的蘇錦突然出手阻止,似是十分重視那玉佩,不許旁人碰。
唐青崖愣了許久,再望過去時,眼珠漆黑死寂,仿佛一絲光也沒有。
他方才出門,便遇到失蹤一天多的秦無端。
這人仿佛十分萎靡,見他便道:“你這麽做,阿錦知道了可能會瘋。你明知他最不能受刺激,卻執意如此麽?”
唐青崖故作輕松道:“就是知道不能和他講道理,才動了一點小手段。放心,只是安神的藥加了進去,無色無香,還能助他無夢地睡個好覺——到時他問起,實在無法,就說我不要他了吧。”
秦無端道:“你狠得下心,我可萬萬說不出這種話。阿錦情窦初開,你就往他頭上澆一盆冷水,萬一找不到你,或者更慘一點,得知你……他或許……”
唐青崖打斷他道:“所以才麻煩你和師叔的麽。這孩子如今年輕,遇事三分熱度,也許時間久了還找不到,他就忘了。對他而言,若不能做到揮劍斬除貪、嗔、癡,怎麽能頂天立地?我若寸步不離,他的雜念斷不幹淨。”
秦無端被他搶光了說辭,肩膀微顫,道:“……你不怕他恨你麽?”
唐青崖沒正面回答,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他深知阻攔不得,嘆了口氣,自暴自棄道:“你快滾吧。”
唐青崖挺勉強地露出個笑,沒能藏住他那點不舍。他只身一人,衣衫單薄地走進欲來山雨中,這一日蜀地難得地起了大風。
秦無端後來想,唐青崖臨走時那個酸楚的笑,還有孑然一身的無依無靠,走得固然義無反顧,卻始終帶着點無窮盡的、說不出的難過,叫人看了心中也不好受。
這樣子怎麽可能又只單純遷就蘇錦,分明也是動了真心。
只是他那時還不知道,一心一意為唐青崖打圓場,險些惹出不可挽回的禍端。
蘇錦這一覺睡得太沉,若非程九歌知道唐青崖那點迷藥中到底有什麽成分,一定擔心得坐立不安。冬天溫度低,迷藥作用發散得太慢,蘇錦直到三天後才醒來,睡得頭昏腦漲,捂在被窩裏短暫地忘記了行動自如的感受。
他醒來時正是月上中天,蜀地迎來一場大雪,此時紛紛揚揚接近尾聲。蘇錦揉着太陽穴,默不作聲地下床,他毫無時間概念,只以為自己困了,睡到半夜而已。
窗外雪落無聲,一層潔白的霜花凝在嚴嚴實實的窗框上,而對面的黑瓦檐下結了冰,乍一看幾乎忘記了身在南方。
蘇錦拉開木窗,冷風灌進來,刀割一般撲在他臉上,總算讓他徹底清醒。他默默地吹了會兒風,後知後覺地發現出不對。
早上還是晴的,怎麽突然落了雪?
……唐青崖呢?
這個問題甫一浮出水面,旋即牽扯甚廣地拉出一大串。他聽唐青崖說話如何能睡着,之前喝的那碗湯到底是什麽都沒弄懂,他是太信任唐青崖了……
蘇錦不由分說地奪門而出,抓過樓下值夜的小二問道:“今天是哪一天了?”
小二被他的戾氣吓了一大跳,吞吞吐吐道:“客官,剛、剛過了子時,今日算來已經是十月初八了……”
那句話歷歷在目,“我過了生辰就走,嗯?還早着呢,十月初八。”
蘇錦抓着他的手猛然松開,那小二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長凳側翻,在夜色裏發出哐當一聲。他失魂落魄地往後連退了好幾步,目光渙散不可置信地望向外頭。
竟然已經過了整整三天。
百般滋味齊齊地湧上心頭,蘇錦腦中一片混亂,仿佛在混沌中走了一遭,凄涼地想,這人連時機都算得恰好,到底算不算他食言?
後半夜蘇錦枯坐而過,他不知突然想通了還是如何,明白房中沒有唐青崖,那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他也知道唐青崖多半是憂心門中的事,回到唐門去了。
他應該識大體地想,這人反正都會回來,可到底非常憋屈。
蘇錦還沉浸在那天樹下與他傾訴衷心的夜晚,仿佛自謝淩過世之後他再也沒有這般難過。謝淩那是無法阻止,此次分明說好……他知道“背叛”如何寫,這兩個字最先蹦出來,又被自己忙不疊地否認了。
唐青崖怎麽可能背叛他,從一開始他就對自己那麽好。
他心如亂麻地坐了一夜,又沒加衣服,第二天清早就不負衆望地受了風寒。習武之人體魄強健,縱然蘇錦看着弱不禁風,一碗藥下去也直接活蹦亂跳了。
秦無端見他魂不守舍,忍不住擺了個和他長談的姿态,道:“阿錦,他有自己的考慮,你不要怪他。”
蘇錦雙目如枯井,不複平時黑曜石般靈動活潑,直愣愣道:“我知道。”
秦無端嘆息道:“你還是在怪他。”
蘇錦搖頭,又道:“他……應當還會回來吧?”
秦無端向來少撒謊,他見蘇錦如今這個樣子,想必他猜到內情,不由得出言安慰:“會,不過是些解圍的事,辦好了他就回來了。我看我們不如先離開蜀中,前日丐幫幫主給你寄了信來,喊你去洞庭過冬至呢。”
蘇錦猜想他們是合起夥來寬自己的心,總不好拂了面子,這樣似乎太不懂事了些,于是點點頭:“好,多謝師兄了。”
秦無端做好了準備啃一塊硬骨頭,沒想到硬骨頭居然這麽好對付,三言兩語便又乖巧起來,雖然眉宇間陰霾未散,仍是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好歹沒和他對着幹。他多說了幾句讓蘇錦注意身體的話,對方一一應下。
他站起來,警告道:“你可別想到處跑去找他,萬一青崖回來看到你不在,氣急了問我,我一頭撞死在他面前算了!”
蘇錦嘴角薄涼地翹了翹:“師兄,我最恨背信棄義,答應了你跟你們去洞庭,不會說話不作數的。”
言下居然拐彎抹角地罵了唐青崖幾句,秦無端翻了個白眼,懶得同他再多叮囑。
後來秦無端始終放心不下,又隔着門縫偷看過幾次,蘇錦雖将自己悶在房中,終日打坐,仿佛看破紅塵的高僧般面無表情。要不是他油米不進的,秦無端真要信了這人心如止水,絲毫沒有因為唐青崖不告而別的事波動。
倒是程九歌,聽說蘇錦拒絕進食後勃然大怒,當天便恨不能把蘇錦關在房間裏用鞋底抽了一頓,期間夾雜各種說辭,聽得秦無端心有餘悸。
自那以後,蘇錦依舊少言寡語,但總算不再一副超然物外的死狗樣。
他們又在蜀中停留了半月有餘,程九歌料理好了冉央央的眼睛,想辦法委托青城派一位記名弟子常年照拂。
冉央央能看見後,在程九歌耐心地引導下,終于能去回憶當年的血案,還有一樁樁一件件奇怪的事。她雖對冉秋的過去毫不知情,卻也算聰明|慧敏,記得許多細枝末節,能夠一絲不茍地說來,竟顯得很是堅強了。
“據她所說,冉秋當日很少見客,惟獨兩個人經常拜訪,其一姓高,其二姓謝。”程九歌對秦蘇二人道,“姓謝的自不必說,當然是指謝師兄,至于那個姓高的……她說此人應當非富即貴,再多的也不知道了。”
蘇錦罕見的開口問道:“心法呢?”
程九歌垂眼道:“冉秋身懷的不過是和謝師兄一樣,被篡改過的殘卷而已。阿錦,你到底是謝師兄的弟子,知道他有姓高的友人麽?”
蘇錦蹙眉想了很久,當程九歌以為他又要老神在在地入定了,才緩慢道:“鳴泉山莊高若谷,師父稱他為‘高大人’。”
那地方十分與世無争,可又與謝淩有着某種難以言喻的聯系:五年前謝淩曾屠戮了鳴泉山莊一個別院,斬殺桃花塢主杜若的丈夫……據說莊主因此心懷芥蒂,怎麽還會容忍謝淩的好友住在自家?
此話一出,秦無端眼睛亮了,沉聲道:“他尚在人世,說不定知道些什麽。陽明洞天與鳴泉山莊過去交好,可後來因為師伯那件事……”
程九歌颔首:“他們并非武林門派,做的是天下生意,若只是前去拜訪高若谷,應當沒什麽。”
幾匹良駒并肩向前,秦無端驀然想起什麽,說道:“我四處探過了,烽煙渡并未如我們所想分崩離析,反倒一致針對何常。聽說他練功的法子暴露,方知深感此人殘暴,不能容忍,他們烽煙渡的人雖然偶爾打砸擄掠,但近年來有方知的約束,已經很少出過這樣的事,何況還是最受愛重的左護法……群情激憤,要拿他祭奠萬千亡魂。”
程九歌道:“什麽萬千亡魂,何常殺人了麽?”
秦無端搖頭道:“可不敢随便說,行走江湖的,誰手上沒沾着幾條人命。那何常一朝曝光,用幼童煉什麽‘人血蠱’,拿來鞏固境界……這不跟當初的魔教一樣麽?但凡自诩俠義,誰又忍得了,眼下他被關在烽煙渡的地牢,沒有人血給他‘進補’,只會一日一日地衰敗,估計也活不長了。”
幼童煉蠱。
程九歌手下緊了緊,秦無端又道:“他那法子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我看啊,倒是和十幾年前那‘關西刀客’錢豹如出一轍——彼時輕賤人命,到頭來都不得好死!”
那名字如雷貫耳,蘇錦立時臉色白了三分。秦無端不知當年的事,随口說了,程九歌勉強懂一些內情,慌忙去看蘇錦,他蒼白了不過片刻,又恢複正常。
忽略聲音中的顫抖,程九歌幾乎要确信當年陰霾他走出來了。
蘇錦道:“錢……錢豹那法子,我以前一直覺得是旁門左道,最近有個想法……大概,也是《人間世》的只言片語,就像,就像《步步生蓮》一樣的。”
既然大內暗衛的首領當初能得到《步步生蓮》,有人當然也有機會得到其餘的章節,只是各有各的練法。這麽來說,當年錢豹不過受人指點,而這方法如今過了十幾年,報應在了何常身上。
他為這秘籍所害,又被這秘籍牽連。
蘇錦心不在焉地想,可真是一個好輪回。
程九歌正色道:“如果真是如此,恐怕少不得牽扯甚廣了。我看此事高若谷必定知曉內情,不如咱們還是先去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