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古代小清新
作者:禦井烹香
文案
天下文氣,獨鐘洛邑,洛邑文氣,獨鐘宋府。宋竹她老爹是大哲、二叔是文豪,大哥狀元、二哥探花,大姐才比班、蔡;二姐繡奪天工。全洛陽數風流,第一個當仁不讓就是宋家
在這麽一群大牛中間,能走的路線全被兄弟姐妹們走完了,自己除了一張臉,要啥沒啥,宋竹壓力……很大,這分分鐘是嫁不出去的節奏
靠臉,只有靠臉,被逼到牆角,宋竹只能大喊:女人就是要靠一張臉!
可遇到心上人以後,她發現:媽蛋,其實,靠臉也沒有用啊……
*架空文免考據,真的,部分背景參照宋朝
*背景設置有部分原型,但是考據不仔細
內容标簽:天之驕子 平步青雲 歡喜冤家
搜索關鍵字:主角:宋竹,蕭禹 ┃ 配角:宋苡,宋苓 ┃ 其它:小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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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文氣,獨鐘洛邑,洛邑文氣,獨鐘宋府。兄弟姐妹全是大牛,自己除了一張臉,要啥沒啥,宋竹壓力很大…… 靠臉,只有靠臉,被逼到牆角,宋竹只能大喊:女人就是要靠一張臉!可遇到心上人以後,她發現:可惡,其實,靠臉也沒有用啊…… 以北宋書院為背景,切入點獨特,題材新穎,筆下各色人等均都栩栩如生。豪門巨族的奢靡,書香人家的嚴謹,都很好地體現出了時代風貌。文筆清新可喜,情節甜蜜,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之作。
☆、送禮
天還沒有亮,宜陽縣東門已經熱鬧了起來。
地處洛陽腹心這樣的膏腴之地,七十年的太平日子過下來,人口繁衍屋宇增設,宜陽縣的城牆已有多年沒有整修了,沿着老城牆邊上,還往外蓋出了連排的屋舍,許多不耐從城門排隊入去的居民住戶,便踏着自家的房頂,熟練地翻越過黃土城牆落入城內,接着拍拍雙手,該上工的上工,該支買賣的支買賣。天還沒亮就在東門口排隊的,多數都是擔了柴米鮮蔬要進城叫賣的小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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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國朝重商,但歷來對商人的盤剝也最厲害,所謂三裏一關、五裏一卡并非虛言,即使只是宜陽縣附近一二裏的農家,擔了些財貨進城時,也免不得要受守門士兵的刁難,是以這隊伍排得很長,連車帶馬,把東門口堵得是水洩不通,哪怕等候入城的有衣着光鮮的行商,此時也只能耐着性子挨個等着,輪到自己時,再賠着笑臉,任由守門的兵爺爺連吃帶拿再糟踐幾把,這才如釋重負地入城了去——民不和官鬥,哪管國朝重文輕武,這群丘八到了秀才們跟前,也得低聲下氣、唯唯諾諾,可再怎麽樣,這群舉止粗野、盔甲淩亂的大頭兵,欺負他們這等小本生意人,也是十拿九穩,容不得一絲違逆。
都是小本經營的苦哈哈,聽着城門洞裏傳來的央告聲、呵斥聲,滿隊人不禁都露出了愁苦之色。只有一名身穿整潔布衣,紅光滿面的中年人不為所動,他不時輕蔑地掃上一眼城門,一面按部就班地往前挪移,一面小心呵護着自己拎着的兩個小竹簍,見有人經過,便要側着身子,護住竹簍,竟是不欲其沾上半點灰塵。
他雖沒有插隊,但神态昂然、衣着鮮亮,叫一衆小民看了,心中都有些犯嘀咕,有意無意,全讓了他先,因此不一會就進了門洞。——這當城門兵的,哪個不是成天見着南來北往、形形色色的行人?只一眼便知道他懷裏的東西絕便宜不了,又因這門洞裏比外頭還要更漆黑幾倍,也看不清他的衣着,伸手便來奪簍子,“什麽玩意兒,你的過關文書呢?拿出來瞧瞧!”
這中年人一瞪眼,面上帶着的一點笑意頓時消失無蹤,他強壓着怒火,伸手一格,一股沛然莫測的大力,頓時将那城門兵推得蹬蹬蹬倒退出了幾步,脊背硌了門洞這才止住去勢,門洞內頓時就響起了一片驚呼,幾個守門的兵士都聚攏了過來,色厲內荏地叫道,“好膽丈人,你竟犯官?”
中年人冷笑一聲,欲要說話時,思及來意,也就壓下氣焰,不和他們計較,只沉聲道,“咱家是奉少爺之命,來給宋先生送些束修的!”
他身穿的布衣雖然不如錦緞打眼,但識貨人都看得出來,是海南的吉貝布,售價比綢緞是只高不低,神色間更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豪邁氣概,顯而易見,絕非慣居人下之輩,尋常人目之,少說也是一個員外。可這樣人物,居然口稱少爺——能蓄養如此豪奴,可見那少爺身份之高了。這樣一個豪門世家的奴才來縣城裏送東西,放在別處,是要激起一番議論的。
幾個守門的大頭兵卻也并無訝色,只聽到了宋先生三個字,便都是肅然起敬,不敢再和他為難,紛紛将身子讓開,由他過去了,這才低聲埋怨嘀咕,“是給宋先生送東西的,怎麽還排隊?卻又怨不得俺們有眼不識泰山。”
“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給宋先生送這送那了——排場卻是小,上回宋先生生日,小王龍圖遣人送禮,那才叫一個大陣仗呢,啧啧,車過城門時候,陷在轍子裏差點都出不來,聽說裏頭裝的全是金銀珠寶……”
“沒聽說麽?人家喊的那是少爺,只怕是哪個小學生才剛入書院,為表孝心給宋先生送點新鮮玩意兒……”
且不提這些閑人如何議論,那豪奴雖到得早,但經此一番耽擱,出了城門洞時,天色也已經放了亮,他辨認了一番方向,便順着東大街往縣城東面走去,又扯了幾個人問過數次,明了方位,這才在一條深巷前停下,鄭重扯了扯衣裳,又做出一臉恭順和善之色來,緩緩走到巷子內唯一一扇門前,輕輕叩響了門環。
不片刻,便有一位年老家人前來應門——和這豪奴相比,他穿得可謂寒酸,雖然是司阍,但卻穿的是粗葛布衣裳,半點也沒給主人家長臉——只是行動處透了肅靜莊重,見有如此一位官人過來叩門,也未露出訝色,只是笑問,“官人何事?”
“敢問此可是宜陽先生貴宅。”這豪奴卻也絲毫不敢作色,見那家人點了點頭,便又把腰哈了幾寸,更是額外做出了幾分恭敬。“奴婢受蕭正言差遣,為先生送些鮮果。正言如今已到了洛陽,不日将抵宜陽,屆時自然要再來拜見先生。”
正言并非人名,而是官職,從七品的本官,在國朝已經不算低的了,可這卻不能使得老司阍的神色為之變化,他露出思索之色,口中呢喃道,“蕭、蕭……”
這豪奴亦不敢露出絲毫不快,而是賠笑道,“諱為正中,正要上任宜陽知縣的便是。”
“原來是蕭官人,”老司阍終于想了起來,這才露出幾分親熱,“前不久來信,這不還是奉議麽,如今已經升了正言了?真是年少有為,先生知道,必定高興。”
他接過了那人手中的竹簍,打開來看了一眼,神色毫無變化,“您且稍候,吾這就回去禀報先生。”
說着,又拿了那人轉呈的拜帖,不緊不慢地往裏去了,過了許久,方是回轉了道,“先生已知道了,也很為正言高興,且盼正言早日前來,師生相聚。”
方才那豪奴呈上的兩個小簍,裏頭裝的全都是有價無市的鮮櫻桃,洛陽雖有櫻桃樹,但這畢竟是金貴東西,現在又是才剛上市最貴的時候,就是珍珠丸子大小的也要賣到十文錢一顆,他送來的櫻桃卻足有拇指一般大,一個個上頭還都綴了鮮露水,全都是今天淩晨才摘下來,由他親自一路騎馬護送過來,就求個新鮮。若要估價,這兩簍鮮果,可買下宜陽縣外的一畝地了——就這還不算那份苦心,要知道,就為了盡快送到宋先生案頭,他一見城門口堵上了,可就立刻下了馬,從小厮手中接過了竹簍,一路步行到得此處,路上更是被沒長眼的城門丁冒犯……
這麽一頓折騰,換來的只是宋先生輕飄飄的一句話,可即使如此,這豪奴依然喜形于色,他也不敢多和老司阍搭話,只怕自己腹中沒有才學,叫人連主人一起看輕了去,只喝了半盞茶,便又恭恭敬敬地告辭而去,直到出了城門,尋到自己的馬匹,方才是換了神色,挺胸凸肚,不可一世地翻身上馬,連番加鞭,回洛陽去尋小主人報喜。
——其實,這兩簍櫻桃,其實終究也沒送到宋先生案頭,老司阍的确是向先生禀告去了,可按慣例,學生們的小孝敬歷來都是送到主母小張氏屋裏由她發落。老司阍把櫻桃拎到了內院門口,自然有個老婆子上前接了,送到堂屋裏來。
別看天才亮,小張氏卻也是早已起身,正坐在窗前理妝,聽說此事,便道,“就按平時那樣分吧——”
她猶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官人素來愛吃櫻桃,便多往他書房中送上一份。”
老婆子打了個喏,正要依言辦事時,又被小張氏叫了回來,“罷了,還是照例平分,多送一份,只怕反而不美。”
望了屋角時漏一眼,見時辰快到,她也不多話,便急匆匆地拔腳往姑姑屋裏去了——老夫人多年來生活一向自理,打水洗漱從不假于外人之手,如今年紀大了,脾氣未改,只是行動不便,多少叫人難以放心。小張氏也只能掐着點趕到姑姑屋裏,多少照應則個。
随着她的腳步聲,晨光中的宋宅,也次第醒來。宋先生前晚宿在書院,沒有回來,外院的宋家三哥、四哥、五哥……內院的宋家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也都随着數聲雞啼,在晨光初露時,睜開了眼睛。
雖然宋先生是天下馳名的文壇宗師,宋家也不能說十分窮困,但名儒家風,與衆不同,宋家姑娘都沒有貼身丫頭伺候,每日早上雞鳴聲起,便有多年來幫工的老仆婦敲門喚醒,若是貪睡誤了早請安,那是要罰的。也所以都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每天到點兒,即使沒人來喚,也都能醒。二姑娘宋苡素喜從容,雞叫一響就睜眼下床,走去茶水房拎了黃銅水壺回來,在淨房裏梳洗過了,坐在窗前對着銅鏡編辮子。
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編得了,聽得東廂還沒動靜,她搖搖頭,不出聲地嘆一口氣,蓮步輕移,掀簾子進了東廂房,沖床上一個隆起的人形細聲細氣地道,“粵娘,你再不起來,今日便索性別去上學,免得還帶累我也遲到,又跌了爹爹的臉面。”
床上的小人形本來還在靜卧,被她這不輕不重的話一戳,才緩緩地動起來,先是踢開棉被,而後慢慢地坐起身子,大大地打個呵欠……三姑娘宋竹頂着一頭蓬發,坐在床上雙眼無神地望着前方,很明顯,根本就還沒睡醒呢。
宋苡本來就嫌棄她賴床晚起,見她朽木難雕,益發不快,起身就要甩手走開時,宋竹卻又掀開被子,一邊揉眼睛一邊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向她走來道,“二姐幫我梳頭——幫我穿衣裳,幫我洗臉——”
宋苡素性喜潔,見這麽一個才睡醒蓬頭垢面的小髒貓向她走開,不由退了幾步,無奈宋竹不依不饒,眯着眼睛還是伸手向前——她家教又好,深悉孝悌之理,不敢随意因小事訓斥妹妹,雖說心中有氣,卻也只能無奈道,“你自己換衣裳!我去為你提水來。”
轉身出門又為宋竹提進一壺水,倒進盆內,試過水溫絞了手巾,給宋竹遞到跟前,見宋竹雖換了衣服,可頭發還是蓬亂,曉得今日不幫她打理,自己也無法脫身,便嘆了口氣,趁着宋竹洗臉,拿起梳子為她梳頭。
宋竹若老實被她梳着也罷了,偏生一會兒低頭刷牙,一會兒擡頭擦臉,宋苡只覺得給她梳頭,仿似給一只猴子梳毛似的,忍不住輕斥道,“家規怎麽說的,你都忘了?守節整齊、動靜有法——你倒是動靜有法給我看看麽。”
宋竹漱了口,含含糊糊地道,“人家哪裏不動靜有法了嘛?”
“你若是個猴子,還算得上動靜有法,若是個姑娘家麽,”宋苡在鏡子裏看了妹妹一眼,不禁微微翹了翹唇角,續道,“只當得上一句——相鼠有皮,人而無儀……”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且先不說二姐刻薄她舉止毛躁用這句話,是不是過重了些——宋竹自小和宋苡一起長大,如何不知道宋苡的性子?宋苡損人,尤其是損她宋竹,一向是從重的——只說宋苡姐妹間說笑,還要用上詩經裏的典故,她便忍不住是在心裏嘆了口氣:這就是才女啊,詩經學了半年了,她還背得磕磕絆絆呢,二姐也就比她大了兩歲,已經是把許多經典倒背如流,用起裏頭的典故,也都是随手拈來了。
她沒有接二姐的話茬,而是略帶狡狯地道,“二姐你說得是什麽,我聽不懂。”
宋苡性子雖板正些,卻非毫無心眼,見她眼眸彎彎含笑,如何不知宋竹是在逗她?氣得将她頭發一扯,宋竹大叫一聲,捂着頭淚眼汪汪,委屈道,“二姐,痛呀!”
宋苡疑心她在作僞,但見宋竹雙眼微紅,又似乎真的很痛,便也有幾分愧疚,揉了揉三妹頭皮,哄道,“好了好了,正經梳頭,咱們一起去給祖母問安。剛才安媽媽不是說今兒有櫻桃吃麽,我的那份多給你吃幾個便好了。”
宋竹聞言,立刻回悲做喜,她面上猶帶淚痕,卻已經咧口笑了,瞧着不知多麽引人發噱,口中說的話更是能把人氣死,“我就知道二姐會這麽說,才故意裝痛唬你,這不是果然奏效了?”
原來卻又是被捉弄了,宋苡欲惱,又覺得剛才妹妹哭得不像假疼,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手裏不停,還在編辮子,“可是當真?”
宋竹扮了個鬼臉,“你猜——”
這個磨人的小淘氣,梳個頭都能做天做地,做得人又是惱火,又沒脾氣,宋苡只覺時間不多,也無心再和妹妹夾纏,幾下梳好了頭,将她抓到梳妝臺前擦了臉,兩人互相檢查了儀表,确認整潔得體以後,方才攜手出了小院子,往祖母那邊過去。
以居住人數來說,宋家占地其實不算太大,住起來還是有些擁擠的,今日雖然宋先生和宋四叔都不在,但宋竹姐妹們到時,屋內也滿滿地站了都是人。大太太、四太太,三哥、四哥、五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七個小輩輪番對祖母和大太太、四太太問了早安,三個哥兒便先退出去到外院,四太太帶着四個姑娘到西廂用飯,老太太明氏起得早,和大太太一起已經用過了,便拉着小張氏一道在西廂窗邊坐着,一面照看幾個孫女用飯,一面和小張氏說些閑話。
食不言寝不語,宋家人用飯,不論菜品多麽簡單寒素,儀态是絕不能丢的,就連素來最猴兒的三姐宋竹,此時都是挺着脊背,端麗小臉一片淡然,徐緩有度、珍重有加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仿佛吃得并不是簡單的鹹菜配饅頭,而是什麽山珍海味一般。明老太太審視地望了幾位孫女數眼,滿意地點了點頭,因想起今早送來的櫻桃,便問小張氏道,“是了,今早送鮮果的,恍惚聽了是姓蕭,可是寫了《明學寄聞》的那個蕭家?”
《明學寄聞》是本朝名作,不僅僅是因為刊行四十餘年來,被視為儒學經典,多次重印,也是因為作者極為有名,乃是五十年前的名相蕭擎,其孫女正是本朝皇後,蕭家更是山東大族,歷年來都有子嗣為官。——不過,對于明老太太來說,這些尊榮,卻終究是比不上一本《明學寄聞》,更得她的看重。
“正是。”小張氏也習慣了姑姑的做派,她出身書香門第,亦是打從內心看重學問根底,對老太太的話絲毫不覺有異,而是自然地回道。“是蕭相公的孫子——傳中也是老爺的得意門生,算是年少有為。若媳婦沒有記錯,如今年方而立,就已經是宜陽縣的父母官了。”
宜陽縣是望縣,人口在四千戶以上,三十歲為望縣知縣,不算是官運亨通得讓人妒忌,但這成就也絕非一般人能夠奢望。明老太太點了點頭,“也不算是辱沒了他祖父的名聲。”
她又道,“不過,他能上任宜陽知縣,只怕少不得奉安在背後使勁,為的是照拂書院,也順帶着照應照應咱們家——我老了,有句說句,我們自家人是大可放心的,唯獨書院中的學生,怕有些年少不經事,仗着知縣是師兄,便浪蕩了起來,诩兒在這面上,還是要用心才是。千裏之堤,毀于蟻穴,多少年鑄就的名聲,萬不能輕易毀了去。”
小張氏笑着點了點頭,“官人也是這麽想的,收到了傳中的書信以後,已經和書院內諸位教授都交代過一番了。”
明老太太甚為滿意,說過了外頭的事,又關心起了大兒子,“诩兒素來愛吃櫻桃,今日這櫻桃我看了好,這玩意得吃個新鮮,這幾日書院辯難,他着實辛苦。索性連我的份都送到書房去,讓他嘗個鮮也好。”
老人疼子,也在小張氏料中,她心滿意足地躬了躬身子,半開玩笑地道,“那新婦先代官人謝過姑姑了。”
說話間,衆人都吃過飯了,紛紛過來和老太太、小張氏告別,二姐、三姐、四姐年紀大了,便往宜陽書院上學去,五姐年紀還小,去族中女學開蒙。四太太問得今日無事需要幫忙,也自回房去讀書刺繡。等屋內人空了,老太太方問起,“前日你和我說過的蕭家——向二姐提親的那個,是否就是這蕭傳中的本家?”
她沒問是否蕭傳中本人——三十歲的知縣,沒有婚配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是要說做續弦,然而宋家的女兒,又怎可能做人繼室?男方家根本都開不了這個口。
“卻不是,是寧陽蕭家,如今知襄州事的蕭尚書之子。官人從前在廣州任上時,和蕭尚書有過一段交情。”小張氏簡要地說,頓了頓,又道,“官人還未下定決心,卻是嫌他們家家風不好。”
“一家有女百家求,我看如今求二姐的陣仗,和當年求大姐比,也是不差些什麽。”老太太唇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淡淡的自得之色,亦沒想着遮掩——這畢竟是很光榮的事,“你們兩夫妻做事,我是放心的——總是要比諺兒好些……且慢慢放眼去挑吧。”
說到現在出外任官的二叔宋諺,小張氏就不便接口了,只得笑而不語,老太太也不在意,她現在挂心的另有其事。
“說來……”老人家慢慢地說道,“三姐今年也有十二歲了吧,我記得兩年前二姐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有媒婆登門了,三姐如今——”
國朝雖不說早婚成風,但女子十三四歲一般也就定親了,如是拖到十七八歲還沒定親,就有些晚。像是宋家的女兒,還在襁褓中就有娃娃親的邀約,到了十歲上,便有人寫信來求,大姐、二姐十一二歲的時候,媒婆便開始登門,到了十三四歲,來說親的媒婆都要把門檻給踏破,三姑娘今年十二歲,按說,也到了開始說親事的時候了,以宋家的名氣,即使她處處庸常,要出嫁也絕非難事,按說,該少不得有人惦記才對。
——可,小張氏聽到這麽一問,面上頓時就飄過了一絲陰霾,一時間欲言又止,仿佛竟是難以找到一個合适的回答……
☆、宋家
帶了河西血統的良馬跑得快,宜陽縣離洛陽其實也近,不過一個來時辰,那豪奴便已經交疊着雙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主人跟前回話了。
“……小人又用了一盞茶,同那位老家人聊了幾句,問了宜陽先生安好,便起身告辭回城——”他微微揚了揚眼角,瞅了端坐在左邊胡床的青年人一眼,又添了一句,“出城的時候,排隊等着進城門的隊伍,還有老長哩。”
寬大而整潔的驿館房間內,兩張胡床上各坐了一人,左面一名三十歲上下,留了兩抹髭須的,便是左正言蕭傳中,聽了這豪奴的說話,他唇邊泛起了一縷淡淡的笑意,卻未應聲,反倒是右面胡床上坐着的青蔥少年,聽了這話,嘻地便是一笑,轉頭對蕭傳中道,“我記得原來宜陽縣管事的也是北黨中人,怎麽如今瞧這風勢,竟是要誠心給從兄你一個下馬威啊?——按說,有宜陽先生在,刮地皮也不能刮得太厲害,如今把這些守大門的都刮成這個模樣了,不是和從兄你做對,難道是他真的不想混了?”
蕭傳中半是無奈、半是寵愛地瞪了他一眼,“你是來宜陽讀書的麽?阿禹,我怎麽覺得,你倒是來當我的幕僚的?”
這少年喚蕭傳中從兄,自然姓蕭,雖然是從兄弟,不過如今風俗,近親從兄弟和親生的原也差不了多少,都是當作一家人來看待的。這儒學一脈最重孝悌,做弟弟的被哥哥教訓了,都得誠惶誠恐起身聽訓,可蕭禹挨了蕭傳中半軟不硬的一句話,卻仿佛是毫無所覺,摸着後腦勺咧嘴一笑,反而沖那豪奴道,“胡三叔,今日真辛苦你了,快下去歇着吧。”
雖說被他稱為三叔,但胡三可不敢有絲毫放肆,剛才多說的那句話,已經是他逾矩的極限了,聽蕭禹此言,他行了一禮,道了聲‘不敢當’,便束手退了出去。留下蕭傳中、蕭禹這對兄弟品茶談天。
也是見胡三出了屋子,蕭傳中方才放松了些許——他一反素日裏謙謙君子的作風,伸出手輕輕在蕭禹頭上鑿了一下,責道,“竟冒用我的名頭給先生送禮,你真是越來越膽大了。要不是胡三回來時我正好在這,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
蕭禹嘻嘻一笑,“這不是好事嗎?我也是為二十七哥你做名氣,我們在洛陽住了這幾天,滿耳朵宋家事跡聽得起繭,一多半倒都是各色弟子如何孝敬老師的,二十七哥你上任宜陽,免不得要和西京這幫耆老打交道,這櫻桃一送,故事不就出來了?——我這是在幫你哎!”
“難道我還要謝謝你?”蕭傳中也拿自己這弟弟沒法,更懶得和他掰扯那些道理——蕭禹自小錦衣玉食,飽受寵愛,雖然聰明伶俐,但天真不知事起來,也是熊得根本沒法和他講理。
捺下滿腹的話語,白了從弟一眼,他也道,“就是你如何又得了那麽兩簍櫻桃的?昨日我去赴宴,你說你不耐應酬,看來倒是騙我,是自個兒又出去胡鬧了?”
蕭禹笑嘻嘻地,只是不說話。他生得好看,白淨面孔上總帶了和善的笑,一雙眼顧盼有神,笑得眯縫起來又格外可愛,饒是蕭傳中入仕數年,早練就了鐵石心腸,瞧見他的樣子,也都不忍心往下逼問,而是嘆道,“以你這樣,就是進了書院也呆不長久,倒不如在宜陽玩玩,回家去算了。”
蕭禹笑道,“這又怎麽說?我一心求學,也是誠心孺慕先生學問,就算這櫻桃沒送到位好了,總不見得先生因我送禮送不好,就不收我這個弟子吧?”
“你終究還是把先生看得小了……”蕭傳中見他還是這麽吊兒郎當的,不禁就嘆了口氣,“雖說你在東京也是見多識廣,但終究年紀太小,接觸過幾個頂尖人物?似先生這般,為天下文宗的人物,又豈是你能輕易蒙騙得了的?究竟是真心求學,還是淺嘗辄止別有目的,先生一眼就能看出來。以你這心思,別說送櫻桃了,就是送瓊玉,先生也不會收你的,宜陽書院為天下文氣彙聚之所,哪裏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蕭禹畢竟年輕,今年方才十五六歲,聽從兄說得聳動,不覺也為他所懾,端正了姿勢,嗫嚅道,“我……我這心思又錯在何處了?昨晚去拜訪姨母,他們家園子裏有上好的櫻桃樹,我想着二十七哥你不是提過,先生愛用個櫻桃,就求了姨母,采些送去,也算是對先生的一片好意——”
果然是去拜訪他姨母了,蕭傳中稍松了口氣——就怕他昨夜是去了那些青樓楚館:現在的洛陽城,除了名門大戶和最上等的浪蕩之地以外,也沒有多少地方能供應這樣上等的果子。
見自己策略奏效,他卻也不把情緒流露到面上,而是繼續吓唬蕭禹,摧折着他心中的傲氣。“你雖知道先生名氣大,是北宗大師,又聽說過我曾求學于先生,乃至于小王龍圖都是先生的弟子……可究竟這宜陽先生、宜陽書院乃至宜陽宋家的淵源,阿禹你又知道多少?”
蕭禹嗫嚅道,“就……就聽說先生學問極好,而且是北學宗師……噢,還有他們家大姑娘極是有才學,別的也沒聽說過什麽了。”
按說,以他的年紀和蕭家家風,不應該是如此無知——十五六歲的時候,蕭傳中都已經是秀才了,北學宗師宜陽先生的名頭乃至生平,自然是早已經聽說過無數次,不過蕭禹身世特殊些,不懂這些也不出奇。蕭傳中原也懶得教他,只是他要進宜陽書院讀書,那又不一樣了,今日難得吓住蕭禹,便忙樹立一下宜陽先生在他心中的高大形象,免得蕭禹年幼無知,冒犯了先生不打緊,連着他這個弟子也讓先生失望,那就是蕭傳中幾乎承受不來的損失了。
也不是他蕭家底氣不足,從前出過宰執,如今又是皇後娘家,雖說限于外戚身份,政事堂是不能去想的了,但這也意味着蕭家在官場上會得到特別的優容。說到富貴底蘊,世上能和蕭家相比的人家并不多,不過,若是論文壇名聲,雖然曾出過撰寫《明學寄聞》的宰相,但在近兩代上,逐漸沒落的蕭家和迅速竄起的宋家,壓根都不能放在一起比。
宜陽先生宋诩,自小便是西京出名的神童,如今在洛陽養老的大佬,當年幾乎都曾撫過宋诩的頭,對他說過勉勵的話語。而他也不負衆望,未及弱冠便是進士及第,以十八歲的年紀,成為了當年進士中的探花郎。此後宦海沉浮之餘,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儒學著作,都是絲毫未曾耽擱。不過二十五歲,便以《經世數說》震驚世人,所持‘順天應人’之論,一洗北宗頹氣,可謂是将‘天理人心’這一題解說殆盡。至此,雖然年不過而立,卻已經隐有一代宗師氣象,諸多賢弟子投奔求學,漸成宜陽學派。
國朝尚文,素來優待儒臣,宋诩自入仕以來,幾乎很少接觸俗務,全都在禮部供以清要之職,二十六歲調任國子監祭酒,此後著作論述連連,經過十餘年功夫,宜陽學派已成為北學大宗,幾可和南學分庭抗禮。宋先生又以朝廷瑣務煩憂,不便教學為由,毅然辭官返鄉,在宜陽創立書院,不過數年,洛陽一帶本來出名的幾家書院,風頭已經完全被蓋過,宜陽書院在北學士子心中,幾乎已成為殿堂般的存在。
須知道,在讀書人心中,道統所在,猶如生身父母。能吸引諸多分支的學子放棄原有道統,轉投宜陽學派,當然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宋诩入國子監後,教授弟子無數,然而他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全天下人都知道,便是如今在宦海一路高歌猛進,數年內必定能進入政事堂的小王龍圖。其被目為北黨救星,身邊不知凝聚了多少北派重臣的力量,而小王龍圖便是宜陽學派最虔誠的弟子,他待宜陽先生恭順孝敬之處,甚至已經進入歌謠,成為了傳揚天下的美事。
有這麽一柄大旗在,宜陽學派聲名自然不弱,再者,這也不是他們唯一的優勢。如蕭傳中這般在宜陽書院中受過教導,而後考中進士進入官場的士子,在宜陽書院中并不鮮見:宜陽書院的學生,考中進士的數目要比別的書院都多上一些。而這一點,對于那些苦讀不綴的士子們來說,卻是極有吸引力的。
上有宜陽先生,中有小王龍圖,下有蕭傳中這樣的未來重臣,宜陽學派在士林中的名氣自然極為響亮。不過,這卻不是宋家唯一可以傲人的地方——剛才這麽一通,說的不過是宜陽先生一人而已。
自本朝開國以來,宋族一向在宜陽縣耕讀為業,家風嚴整,乃是當地有名的書香世家,又怎會只有宜陽先生一名才子?便是他親弟,宋家次子宋諺,也是有名的神童,雖然中進士較晚,但詩文傳唱天下,在很多地方的名氣甚至要超過宜陽先生,亦是極為有名的大才子,如非其專攻詩詞,在學術上建樹不多,幾乎也能算是一名大文豪了。其詩文花團錦簇,富貴延綿,昔年在京供職時,連宮中女眷都極為喜歡,每每入宮奉詞,都能袖了滿袖的賞賜出來。
一門兩才子,本也足以名動一時了,但這還不是宋家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如蕭家一般,曾出過名宿,後因種種原因在文壇漸漸沒落的家族,可謂是數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