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出生呢,頂多看怎麽嚼罷了,如她二姐宋苡,即使嚼舌根也會嚼得很文雅含蓄,低端點的就和顏欽若一樣,閑聊中慢慢套話了,其實本質上也都和聚在巷頭巷尾輕聲細語的三姑六婆沒什麽區別,一件新鮮事被爆出來,不用三天就能傳遍全城,要不是認識到這一點,她平時在學堂也不會這麽謹慎。

“粵娘,”趙元貞果然熬不住顏欽若的懇求,笑眯眯地和宋竹套起近乎了,“适才那人,真是蕭家子弟麽?都說蕭家一門錦繡,家風嚴正,怎麽竟養出了這樣的冒失鬼?”

來了。宋竹心想,接下來該問房號和父母出身了。“那日我去爹爹跟前侍奉,他随蕭明府進來拜訪的時候,确然是如此介紹的。不過當時也沒說是哪房出身,也許是偏支亦未必。”

被她堵了一句,趙元貞也沒什麽好問的,只好輕輕地嘆了口氣,感慨道,“唉,現在蕭家也是沒落了,若是鼎盛時,家裏随意走出一人來,都是豐神俊朗,又哪會如今日一般丢人現眼呢。”

這口氣有些大,不過趙元貞也有這個底氣,她和顏欽若一般,都是宰相後人,家中富甲一方,乃是地方大族。蕭家雖然也出過宰相,但論現在在朝中的聲勢,卻又不如趙家了。

“可不是,生了個繡花樣子,行事卻無分寸,還偷窺我等容貌,真是無禮。”顏欽若似乎是在貶低,可宋竹聽到的卻是繡花樣子這四個關鍵字,她不禁暗自一笑:別看眼下滿屋裏沒蕭禹一句好話,可心底對他印象深刻,覺得他生得極好的姑娘,只怕不會少的。只是不便直言,只能這樣藏着誇一句罷了。

雖然是明貶暗褒,但這點小花招,也沒能瞞得過宋苡,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都是大姑娘了,還是少議論外男為上吧。”

屋內在一剎那間,頓時又寂靜得落針可聞,宋竹不着痕跡地瞥了瞥顏欽若的臉色,在心底嘆了口氣:得,看來二姐和她的怨仇,算是越結越深了。

唔,不過話又說回來,之前擔憂他把鬼臉的事四處亂說,壞了她的名聲,現在他的名聲倒是先壞了,自己還算是搭救了他一把,即使蕭禹有心再傳揚什麽,只怕也沒人會信了……

這麽想着,宋竹的心情又輕松了一點,尤其是想着自己叫破他身份的那瞬間,蕭禹眼中閃過的氣惱,她便更是愉快了起來:該啊,嘻嘻,本來還不知該怎麽報仇呢,他就撞上來了。瞧他那氣惱在心又無處發作的樣子,想來也是該知道自己那天的感受了吧?

至于日後蕭禹會否報複的問題,她卻是不擔心的,要知道男女有別,雖然還沒到大忌諱的年紀,卻也不是說兩人見面的機會就很多了。連面都見不到,蕭禹該如何報複她?這筆小小的恩仇帳,最後終将是以她宋竹的勝利而告終。

這般想着,她這一天都過得愉快,等到下學時分,也是含笑收拾書本。因見顏欽若沖她招手,便笑眯眯地走了過去,“明早要回洛陽了吧?我等着你給我帶纓絡呢。”

“正是和你說這事兒,讓你等着。”顏欽若現在雖然不和宋苡說話,但同宋竹倒是要好,也是笑笑地和她說了一句,然後……就不說話了,低着頭卻也不走。宋竹看她這樣,不免有些詫異,她也不動聲色,只在一邊等着,過了一會,顏欽若擡起頭瞥了宋苡一眼,似乎是鼓足勇氣,将宋竹拉到一邊,悄聲細語地說,“粵娘,我托你一件事,不論你應不應,且先答應我,別同你姐姐說。”

宋竹心中有些猜疑,面上笑着道,“什麽事啊?我不告訴二姐姐,你只說吧。”

顏欽若飛了她一眼,面上有些發紅,猛一咬牙,道,“我想托你幫我打聽打聽,那個蕭衙內……他定了親沒有。”

還沒等宋竹回答呢,她又急急地解釋道,“也不是我不知廉恥,見了個男的,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了。只是我上回回家,聽女使們的口風,家裏後年有意給我定親了,我怕……他們是要榜下捉婿呢!”

Advertisement

宋竹其實并無看不起她的意思,她也明白顏欽若的顧忌——她是太明白這種酸楚的滋味了。

說白了,這整座學堂內,除了她二姐宋苡,四妹宋艾以外,其餘人多多少少在婚事上都有點同病相憐,她們這些女孩兒,不是出嫁難,便是嫁得不好,婚姻生活如意的,實在是鳳毛麟角,那個蕭禹雖然冒失,但出身名門、長相俊俏,也難怪顏欽若見了以後,就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說起來,他應該的确算是個不錯的郎君呢。

要說原因嘛,那就要分幾種了,對于顏欽若這樣的大家女兒來說,她們最恐懼的就是榜下捉婿,偏偏這又是富貴人家擇婿的一條重要途徑,在本朝的官宦人家中,婚姻的交易意味,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很重的……

要說本朝優待文臣,自然是沒得說,朝廷中雖然不是沒有勳貴的位置,但和宰相文臣的威風相比,即使是皇親國戚,也都遠遠不如。‘官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算是半公開的說法,由是便延伸出了一個很簡要的邏輯:要保證自家富貴延綿,最好的辦法,就是家中一代代都能出現高官。

可考進士又不是殺雞,哪有那麽簡單?雖然蔭補也是得官的重要途徑,但歷來能進政事堂的相公全都是進士出身,沒有這個身份,在官場上想要青雲直上,那是難比登天。在現有高官的家族裏找夫婿,誰知日後能否爬到高位?所以退而求其次,最好的保險便是在每榜進士中選取女婿,這是最穩妥也最便捷的投資,從高高在上的參政相公,到民間富商,或明或暗,打得全是這樣的主意,每年皇榜下,手執麻繩預備捉着年輕進士回去成親的家仆,從來都是幾十上百,甚至連五十餘歲才中進士的老光棍,都有得是人家要。別看女學中的學生,多數家中都出過高官,但到這個年紀都沒定親的,只怕十有八.九,她們的親事也将在皇榜下決定。當然,宰相人家,未必要親自執麻繩去捉那麽露骨,但一般也都是從當年的進士中挑選出長輩最看好的對象,再由媒婆登門說親。

能嫁給什麽樣的人,是由不得她們自己挑選的,不論年貌還是性情,都得為政治前途讓步,當女兒的并無能置喙的餘地。甚至于說得難聽點,在這個普遍早婚的年代,二十好幾才中進士的人,為什麽一直都沒有成親,其實也就是待價而沽……這樣的夫婿,心裏對妻子能有多少真情,也是難說得很。

既然說穿了,這種婚事是最穩妥的政治投資,那麽家裏對女兒的福祉,考慮得就很少了,哪怕女婿是夜夜笙歌的風流人物,只要其能在官場上高歌猛進,和岳家的關系就不會差到哪兒去,顏欽若不想嫁給這樣的進士夫君,宋竹完全理解,若是能在家裏人打定主意之前,說動父母把她嫁入蕭家,嫁給蕭禹這個起碼見過一面,各方面條件又都不錯的夫君,那估計她做夢都會笑醒。

這是顏欽若這樣大家姑娘的煩惱,宋竹這邊,和她的煩惱卻又不太一樣……她自己立志要嫁個不納妾的丈夫,便只能在宋學學子中尋找對象了——其實,也未必是一定要嫁個不納妾的丈夫,只是她自己心裏也清楚,家裏沒多少錢,置辦不了太多嫁妝,若是嫁給尋常官宦人家,在厚嫁成風的如今,注定要被親戚妯娌們看不起,也就是講究薄嫁的宋學門人,不會在乎她的嫁妝。

可,不在乎嫁妝,不提倡納妾,宋學士子對自己的妻子也不是毫無要求——宋學士子可能是全天下對妻子的素質要求最高的群體了,追求的是夫妻兩人‘志同道合、夫妻一體’,也就是說,做妻子的最好在學術上也有所造詣,能和他們互相唱和,夫妻之間不但是生兒育女、操持家務,而且還是相知相惜的靈魂伴侶,頗有些一生一對、生死相随的感覺。

這也是宋竹之所以這麽用心讀書的原因,因為按她現在的學識,若是要找個高水平的夫婿的話,說真的,人家還真未必看得上他……

嗳,說到這婚事,也不能不佩服顏欽若眼力鋒銳啊,宋竹轉念一想,也是有些詫異:這蕭禹,家世又好,生得也不錯,要是品性還可以,又真的入讀書院,做了宋學門人的話,那還真是個不錯的夫婿人選,不是嗎?

……嗯……小姑娘心思動了幾下,又是一個轉念:再不錯,也遮掩不住他那讨人厭的輕佻氣質,哼,這樣的人,注定不會有什麽成就,頂多也就是個纨绔子弟罷了,顏欽若會看上他,那是她眼光不好,反正……反正她宋三娘,可看不上他!

在心底又哼了幾聲,把自己給說服了,宋竹眼珠子一轉,也就笑着應允了下來,“要是有機會的話,我就幫你問問,不過,只怕爹爹也未必知道哩……”

顏欽若已是滿臉感激,仿佛将她當作了知己般,握着她的手只是說不出話來。宋竹哭笑不得,只好由得她激動。

偶然一個顧盼間,又見到趙元貞在不遠處站着,她唇邊露着微微的笑,一雙眼略帶戲谑地望着顏欽若,見到宋竹看過來,便對她會意而同情地一笑,仿佛已經是把兩人的對話,盡收耳中。

宋竹心中,便是一動,她忽然間想到了母親偶然間和她提起的事情:雖然現在都是北黨的一員,但當年趙元貞的祖父趙芒公,與顏欽若的祖父顏月公,在朝中卻是你死我活的大仇家……

她心底頓時有了幾番警醒,不覺間,也有了些後怕——小小一個書院女學,其中潛伏着的艱險,恐怕都不亞于朝堂,自己剛才是有些莽撞了,不該瞧着顏欽若可憐,便答應她的,眼下還如何收場,還得仔細思量……

☆、7受罰

宋竹所料不差,蕭禹的事情,的确是和長了翅膀一般,飛速地就在某個特定的圈子裏傳開了,這一日蕭傳中回來和他一起吃茶時,都打趣地問他,“聽說我們家出了個登徒子?”

蕭禹從書院回來以後,便再沒有出門游逛的興致,連這幾日都悶在驿館讀書寫字,倒也無人上門擾他。他心中多少還抱了一絲僥幸,以為這件事大概也就這麽過去了。沒想到蕭傳中才從縣治下的幾個鄉鎮回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他不禁好一陣氣餒,沒精打采地說,“這醜事不會都傳到鄉下去了吧?”

“那倒是沒有,我也是剛回了城以後,在茶樓聽幾個書生議論才知道的。”蕭傳中雖然一臉的笑模樣,可卻也是一點都未曾放松。“究竟怎麽回事,你自己說給我聽吧。”

蕭禹也沒什麽好隐瞞的,竹筒倒豆子般把當日的倒黴境遇和蕭傳中說了,又讪讪地說,“要不是宋粵娘故意多嘴,哪會傳得這麽開。”

也就是因為他是新任知縣的從弟,衆人自然都是關注,這件事才會傳成這樣,若是個無名男學生,別人議論幾句也就丢下了。蕭禹想到宋粵娘當衆點出他身份時的那幾句話,越想越覺得冤枉,要把心裏想法說出口,又怕被從兄訓斥,只是在心裏恨恨地想:‘将來若有契機,一定要報複回來。’

此事純屬蕭禹倒黴,蕭傳中倒沒訓斥他,只是笑道,“你要游山玩水,直接去西邊的錦屏山麽,那個山頭都是書院的地,你又非得亂走。如今倒好,人還沒進書院呢,冒失的名頭倒是傳出去了。”

蕭禹也知道,這麽一來,自己要融入書院就要更難了。他不願再多說此事,嘆了口氣,便轉而問蕭傳中,“幾個鄉治的情形怎麽樣?”

“還可以,畢竟是西京所在、形勝之地,”蕭傳中道,“這幾年也算是風調雨順,各鄉各村都是蒸蒸日上的樣子,據說已有幾年沒出過人命了。”

若是換做從前的蕭禹,聽了這話也不覺得如何,可他随表哥一路走來赴任,也不知見識了多少被強盜掠奪得不成樣子的村莊鄉鎮,即使是風調雨順,也難以飽食果腹的人家,真是數也數不清的那麽多,任意一個颠簸,不論是雨少下了幾日,還是糧食價格跌了那麽十幾文錢,都可能讓一個脆弱的農家家破人亡。不出人命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卻又有哪個鄉縣能做得到?

他有些驚異,“這……宜陽縣難道是傳說中的桃源鄉?別的不說,就是去年,我記得洛陽還報了旱情吧——”

蕭傳中唇邊逸出一絲自豪的微笑,他不覺挺了挺胸膛,以士子特有的矜持口吻淡淡地說,“雖說有旱情……可宜陽縣裏卻有先生在!”

言下之意,宜陽縣這幾年的繁華之治,并非是縣官勵精圖治,而是因為有宜陽書院,有宋先生……

蕭禹驚訝之餘,卻也立刻就想到了蕭傳中這個說法的破綻,“——可前日胡三叔不還說,城門吏那邊……”

蕭傳中面上也掠過了一線陰影,他道,“正是因為此事,我們才一直住在驿館裏。”

兄弟兩人到宜陽縣也快十天了,再怎麽交接,也該盤點完畢可以走馬上任,可蕭傳中看來半點也不着急,反而是篤篤定定的,仿佛要在驿館裏住到天荒地老,蕭禹本就有些疑惑,現在蕭傳中主動提起此事,怎有不問的道理?蕭傳中被他發問不過,只好嘆道,“罷了,就說給你聽也好——只盼你回了家別四處學嘴,又給我招惹麻煩。”

蕭禹自然是拍胸脯保證,蕭傳中喝了口茶,用手蘸着壺身滑落的水珠,在桌上描繪了起來,“你還記得建功三年,朝中的那場動蕩吧?也就是因為那一次對壘,朝中才有了南北之分,形成了今日的對壘之勢。”

如今是建功十二年,那都是九年前的事了,九年前的蕭禹不過是個無知童子,怎會關心這些?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蕭傳中嘆了口氣,“反正你就記着,南黨冒起,也就是建功三年的事,自那以後到如今,五六年間北黨只能采取守勢,許多賢能都被排擠出中樞,到地方上任職,有些和先生一般的大能,甚至是辭官還家著書立說,朝中政樞兩地,多為南黨把持,北黨已是寥寥無幾,呈獨木難支之勢。”

“但這樣的局面,在建功十年時得到緩和,南黨魁首姜相公丁憂回鄉,這之後聖意似乎也有了轉移,随着戰事逐漸緊張,北黨又有再起之勢,新秀如小王龍圖,耆宿如陳參政,都得到重用。”蕭傳中随意帶過,“總之北黨這幾年有了再起之意,而許多人,是可以同患難,卻不能共富貴的。”

這說的無疑是茅立了,蕭禹一頭霧水,“眼下北黨局面大好,茅立不正該是銳意進取之時麽?如何反而剝削縣治,和吏員離心離德,以至于鬧出城門之事來。難道他就不怕宋先生知道了以後——”

“茅立就是要找事。”蕭傳中喝了一口茶水,語調有些森冷,“就是要膈應着先生。”

他如何從北黨局勢大好轉到茅立在找事要膈應宋先生的,蕭禹還有些迷糊,“二十七哥,你意思是,茅明府這是成心故意刮地皮,就是要做給宋先生看?”

蕭傳中冷冷一笑,“枉你們家人素日誇你聰明……你倒是想想,茅立是誰的得意門生?”

“呃……陳參政?”蕭禹不确定地說,見從兄白了他一眼,又趕忙思索道,“噢噢,宋先生是小王龍圖的恩師。若是因為茅立刮地皮的事和他對上了,這段公案傳到京城,北黨的兩大赤幟頓時要起龃龉,好容易扳回來的大好局面又要出變數了。茅立這是仗着局勢,算準了宋先生不好輕易壞了朝堂大局,所以嘔他呢?”

“倒還算是有些腦子。”蕭傳中話中不免也帶了些贊許,他點頭道,“你在東京城長大,沒有去過地方,不知道時人對家鄉的看重。先生以宜陽為號,這裏是他的鄉土……鄉郡人物,有誰不回護故裏的?之所以把書院放在宜陽,也是要帶動鄉中文氣。打從先生回鄉到現在,六年間宜陽縣人口多了兩成,商稅都多繳三成,一片大治景象,幾任知縣都沒有敢在任上伸手的,便是都明白先生看重父老福祉的性子。茅立要和先生置氣,便是借勢壓人、隔山打牛,從縣治百姓開刀了。”

這……蕭禹幾乎瞠目結舌,萬沒想到國朝官員竟能如此草菅人命,以壓迫那些在溫飽線上掙紮的小民來為自己出氣——他口中也改換了稱呼,“這茅立又是為什麽要和先生過不去呢?”

“我當日也是想不明白此點,所以才連幾日都等不得,當天就要求見先生。”蕭傳中也算是解釋了一下自己當日的行事理由,“若是私人恩怨,倒都無妨,就怕是茅立年前上京詣闕時,從他老師那裏聽到了什麽口風……又或是收了誰的信,才鬧騰出這般動靜。”

蕭禹也明白他的意思:蕭傳中是怕這等小事,埋伏的是北黨分裂的大勢。他迫不及待地追問,“那,可查明白了,到底是為了什麽?”

“哈!說出來你都不信!”蕭傳中一雙眼亮得怕人,死死地咬着牙關,話是一字一字地往外蹦,“茅立是今年三月和先生交惡的……他癡心妄想,代他們家那個不學無術的胖兒子向宋家求親,想要求娶宋二娘,遭拒後又要求三娘,又被回絕,據說茅立當時就勃然大怒,揚言一定要報複先生……”

“——啊?”蕭禹都快暈過去了,“這——這——就這德行,還是陳參政的得意門生呢?這陳參政也太沒眼光了吧!”

“誰說不是呢?”蕭傳中嘿了一聲,“此事該如何了局,就看陳參政的态度了,若是他一意回護茅立,我看日後北黨還有誰服他!”

蕭禹道,“啊,宋先生給小王龍圖寫信了麽?”

“沒有。”蕭傳中輕蔑地道,“先生是何等人物,豈會被區區一個茅立為難?這一陣子文案操勞,難免有所疏忽,并不知道茅立中飽私囊盤剝百姓之事——他畢竟還做得隐秘,只怕是想要等到我和他交接完了再揭開包袱……待知道此事以後,先生便給趙文朗寫了一封信。”

趙文朗乃是趙元貞之父,前度宰相趙茂公之子,也是洛陽名流,蕭禹眼睛一亮,他明白了。“這陳參政也是趙家女婿,正是趙衙內的連襟。”

“從西京到東京,快馬來回也就是四五日。”蕭傳中淡淡地說,“算上文書來往送信的邊角時間,這一兩日內,也該有個結果了。”

“所以二十七哥你也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一面由幕僚出面緩緩交接着拖時間,一面去鄉鎮巡視,吃透宜陽的底子。”蕭禹笑着說,“掐準了時間回來,卻是等趙家回信的。”

蕭傳中沒有誇獎蕭禹的善解人意,反而說,“以後這些你懂我也懂的事情,就不必說穿了,說話要留點分寸,別人才覺得你含蓄雅重。”

蕭禹面上低頭受教,心裏卻有些不以為然:你也含蓄我也含蓄,彼此不都和打啞謎一般了?要是人人都這麽說話,萬一有個人傻些會錯了意,那不是誤事了嗎?

他不願和蕭傳中争執,便岔開話題笑道,“哎呀,不過這茅立也實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們家衙內的名聲如何,在茶館裏坐了半日,誰都能聽得明白。就是這麽個樣還想和宋家結親,這不是自找沒趣嗎?”

“也是天下父母心吧。”在此事上,蕭傳中倒不那麽苛刻,嘆了一口氣,也道,“宋家女兒,誰家不想娶呢?”

蕭禹沒見過宋二娘,或者說見了也不知道那是她,對于宋二娘是否值得茅立如此狂熱地求娶,他無法評論,但有一人的婚事他是想評論的——他撇了撇嘴,多少有些刻薄地想:反正,起碼這宋三娘,感覺上就沒有特別到争相求娶的地步,至少我就不想娶……

仿佛是為了讓他的想法更加堅定,蕭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宋粵娘的鬼臉——還有她那不疾不徐甜甜軟軟的話聲,‘先生,先未認出……’

無巧不巧,就是這麽同一個縣城,同一個時刻,蕭禹在想着宋粵娘的時候,其實,宋竹也正坐在自己的屋子裏,想着這個輕浮讨厭的登徒子——她對蕭禹的不喜,在這幾日又深了一層。

畢竟,這幾天,宋竹在家的日子可也不好過。

一開始答應顏欽若為她問問家裏,宋竹其實真沒想太多,反正蕭禹做了這樣的事,又是蕭正言的從弟,家裏肯定會談起他的,宋先生又寵愛她,且性子慈和,對于這些小兒女的事并不反感。顏欽若自己看上了蕭禹,小姑娘家慎重,不願先和家裏說,通過友人知道他的确沒定親,再和家裏要求提親,雖然傳揚出去不體面,但說到底也在情理之中……

——她是看到趙元貞以後,才忽然意識到這件事壞就壞在了不體面上。

果然,宋竹去找小張氏老實交代的時候,她母親才聽到趙元貞也在,眉頭頓時就擰起來了,聽女兒說完,稍事沉吟,便問了一句話,“顏姑娘和趙姑娘平日裏可親善?”

“……挺親善的。”宋竹老老實實地回答,她不可能當着母親的面扯謊。

小張氏的臉頓時就沉下來了,伸手就去拿戒尺,宋竹足足挨了三下,手心裏當時就起來了老高的紅道道,她也絲毫都不敢為自己叫屈、反駁,只能咬着牙硬受了母親的管教。

“女兒知道錯在何處了。”還得認錯,“請娘責罰。”

“你知道便好。”母親的眼睛幾乎能看到她心底,“從今日起,十日內,每天多練半個時辰的字,就抄《論語.慎獨》那章。”

宋竹自小被母親耳提面命,君子慎獨,常懷戒慎恐懼之心——這句話在書院裏被解釋出了種種含義,作為士子修身的法門,但在小張氏口中又被翻出了一種新意思,起碼宋竹是這麽理解的。君子戒慎恐懼,不單是因為要修身養性,也是因為外部環境,有時實在十分險惡,不能不處處小心。

以顏欽若此事為例,其實合情合理合法,就是不合大戶人家自我标榜的體面,不過宋家并不介意這個,大姐宋苓的夫婿還是自己挑的呢,小張氏之所以不快,乃是因為顏欽若明知顏家和趙家是昔日政敵,多年交惡的老冤家,卻還和趙元貞來往密切,顯然胸無城府,自己的婚事,極有可能就辦得不密實。這不是,眼下就落入了趙元貞耳中?

若是趙家有心,在這件事上翻出花頭來小題大做,不由分說地抹黑顏欽若的名譽的話,宋竹答應幫她忙的這個小細節,又怎會被人放過?到那時候可沒有人同情她名聲受損,只要是珍惜自己清譽的人家,也都不會說這麽個名聲有損的媳婦兒。

有名有沒有好處?有,沒人能比宋家更清楚,可有名也有壞處,正因為宋家一門乃是天下知名,身為宋家女,宋竹也必須戒慎恐懼,處處小心。即使是同一件事,放在她身上都有可能出現與別人不同的結果,要避免風險,唯一的辦法,就是永遠都不讓人捉到錯處。

按說自己平時,也算是看明白了顏姐姐的性子,有口無心,想一出是一出,并不是多精細沉穩,怎麽當時就沒想到這一層呢?即使沒有趙元貞,她也有可能把此事辦壞不是?畢竟,顏家還是屬意榜下捉婿的,她想嫁給蕭禹,家中只怕也是阻力重重,這要是往大裏鬧了,最後萬一牽連到她身上,說是她給通風報信……

宋竹這幾天就是一邊抄書一邊懊悔,一邊也擔心趙元貞翻出些花樣來。尤其顏欽若和趙元貞自從上次回洛陽後,因為洛陽過宜陽縣的道路被春汛山洪沖壞了,過不得大車,她們兩人都還沒來上學,宋竹更是提心吊膽,在她的想象裏,洛陽早就把顏欽若這不體面的事情給傳開了,而她也忝為通風報信的三姑六婆類角色,喪盡了宋家的聲名……

好容易把今兒的字練完,洗洗睡了,第二天宋竹起來上學時,想到這事還在心裏罵蕭禹呢,雖然此事和他無關,但……她就是愛遷怒,不行嗎?

不過,等進了學堂,看到顏欽若和趙元貞都好端端坐在學堂裏,并無半點異狀,宋竹也是松了口氣,一上午聽課都多了幾分精神。——看來,還是她想得多了。

上過早課,很快就到了午休時分,衆女學生都在廂房用飯,宋學素習簡樸,食房供飯以菜蔬為主,味道倒還不錯,一群嬌娘子也都不挑剔:她們的兄長都不曾在飲食上挑三揀四,女兒家意見太多,難免給人以家中寵慣,受不得委屈的印象。被同學帶回家一說,嬌縱的名聲許就出去了。

——宋竹不願去趕領飯的人潮,便先轉身去了淨房,出來後舀過山泉水洗了手,要往食房走呢,就見到趙元貞在書堂跟前站着,見到她來了,便沖她招了招手,笑着示意她過去。

☆、8難處

趙元貞雖比她大,但入學時間卻不如宋竹久,是以兩人間平時就不論輩分,只是姐姐妹妹地渾叫,她一樣出身富貴,和顏欽若一般都是宰相後人。只是顏欽若的父輩不大争氣,如今都在州縣上為官,無人有進入中樞的氣象,而趙家卻不一樣,趙元貞的伯父也是地方高官、北黨中堅,且不說什麽散官、寄祿官等等複雜的品級了,他現在揚州為知州,也是位高權重的正印官,而顏欽若父輩官位最高的一個,現在也不過是個通判罷了。

話雖如此,這兩位宰執門第的娘子,在女學中的地位卻不甚高,概因兩家祖上都沒什麽知名的文學大家,顏欽若性傲不服,時常顯擺顯擺,趙元貞卻是笑眯眯的從來也不顯出脾氣來,無聲無息之間,倒是和顏欽若做了手帕交。宋竹本來還沒當回事,這幾日聽母親備細和自己說了這兩家祖上的恩怨,才知道顏欽若的心有多大——趙茂公當年差點把顏月公坑死在禦史臺的牢獄裏,虧得她還能和趙元貞笑來笑往的,仿佛好姐妹一般交際。

對趙元貞,她一般是敬而遠之,這姑娘心思細密談吐得體,可就是因為太得體了,在宋竹看來反而不如顏欽若可愛。兩人年紀有差別,她又自覺和趙元貞性格不合,平時很少同她搭話,倒是趙元貞,時不時也請教些學問上的難題,卻要比顏欽若的問題刁鑽多了,宋竹總疑心她早看出來自己的學問功底不好,可又抓不到确實的證據。

現在趙元貞伸手讓她過去,她心頭也是一凜,面上堆出笑來,仿佛一無所知地走到趙元貞身邊,“姐姐不吃飯去?”

趙元貞瞅着她,白淨臉上帶了一絲神秘的微笑,她壓低了聲音問道,“是欽若不好意思來問你,托我轉達——那天那個小衙內的事情,妹妹可聽說了什麽?”

顏欽若這是——宋竹禁不住都要跌足嘆息:能入女學讀書,總不是蠢人,真正不聰明的那都關在家裏繡花呢。只是她真真是被家裏給寵壞了,想到一處是一出,自己看上了蕭禹,就全世界都說着,若是傳得一女學都知道了,回頭女學生們和家裏人一說,她還能尋到什麽體面人家?只怕榜下捉婿,人家略有些出身來歷的,都不要娶她。

不是她大驚小怪,宜陽女學這二十多個女學生,本縣出身的只有四個,餘下幾乎全都是洛陽過來附學的——能供應得起女兒異地求學,家世能差到哪兒去?這些世家大族,彼此聯絡有親,姻親關系錯綜複雜,可以組成一張厚實的網,且其中不乏士林領袖、當地名門。一戶人家的清譽,由這樣的人家傳誦出來,也由這樣的人家而否定,她大姐宋苓之所以在稚齡便名動天下,聲名直達宮中,就是因為全洛陽的名門都致力于宣揚鼓吹……凡事有利有弊,也就是因為這張網絡的緊密和通達,一旦在這些小娘子跟前失态,或是讓她們知道了自己的一些密事,那麽可以想見,不消數日,這些故事,也就會在洛陽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

她已經是打定主意,不願再摻和到顏欽若擇婿的事情裏了,聽到趙元貞這麽問,立刻按照母親的教導,一推六二五,“那日應承顏姐姐的時候,也就是嘴快了,後來回家才想起來,那蕭衙內不是書院的學生,他的事我們家也不清楚,再說我們家也不許女孩兒問這些事——只怕是要有負所托啦。”

當日和母親商量着這番話的時候,宋竹沒想到顏欽若居然直接就和趙元貞說了,是以沒準備什麽撇清的言辭,這會兒心思急速轉動,又加了一句話,“再說,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日口快無心答應,事後想想也是後悔,趙姐姐平日看來最懂事的,如何不勸勸顏姐姐,倒是幫她傳話了?”

趙元貞定睛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