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了她幾眼,撲哧一笑,親熱地挽起宋竹的胳膊,半開玩笑般道,“怪道說你們宋學傳人最正經了,這樣的事如今又算得了什麽?你們宋家姑娘好嫁,卻不曉得我們這些人家的心酸,我是得了運氣,早和家表兄定了親,不然,今日我也和顏妹妹一樣處處留心——都是同病相憐,幫她一把我倒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趙元貞的确是學堂裏比較少見已定親的學生,并且嫁妝據說将有萬貫之多,就這點來講,無疑是勝過所有同學,尤其她定親的對象乃是開國功臣曹國公之後,雖然不是長房長子,但夫婿年少有為,已經在關西征戰數年,頗有功勳,得了經略安撫使司管勾機宜文字的差遣,以他的年紀來說,将來未必橫班無望,是以趙元貞在這點上,實在是勝過學堂內所有學生。只是宋竹以前也未聽她談論過此事,今日說起來,倒也落落大方,不露羞澀又或是炫耀之意,倒讓她多了幾分好感,只是仍然謹守母親告誡,不敢摻和到趙、顏兩家事裏,聞言便只是笑而不語。
“你今年也十二歲了,難道就未想過這些?”趙元貞一面拉着宋竹往食堂走,一面好奇地問。宋竹笑道,“我一心只管讀書,別的事情,從來都沒問過。”
她咬死了不肯談自己的親事,趙元貞也不好勉強,進去食房吃了午飯,衆女或是假寐,或是讀書,都各有去處,顏欽若臉嫩,不聲不響丢下兩人伏案午睡,趙元貞也先不去理會她,而是又拉了宋竹在樹蔭底下閑談,因說道,“這一次回家,我聽祖父說,宜陽縣的新明府是個最最年少有為的人物,最妙是出身長房,壓住了這一輩的陣腳——只不知道這麽有力的一個人物,到了縣裏這麽些天,為什麽還沒有接印。鬧得底下人都無心做事,洛陽到宜陽的路沖壞了好些天都沒人修。”
宋竹對此事也略知一二——她耳朵靈,又愛說愛笑,在家中人緣不錯,這一耳朵那一耳朵的,大概也知道是蕭師兄在和茅明府鬥法,只是她在外人跟前從不敢嚼舌根,聽了趙元貞的話,便笑道,“你還為顏姐姐惦念那個蕭衙內啊?說來,你們家和蕭家也是拐了彎的親戚,趙姐姐你回去問兩句,蕭衙內的來歷可不就水落石出了?”
她有意把話題扯開,趙元貞似乎也沒發覺,她一伸舌頭,笑道,“我一個定了親的姑娘,怎麽好問外男的事?若是娘問起來,難道還老實交代,是幫着欽若問的?我娘要知道我在女學裏和欽若要好,皮也不揭了我的。”
她态度坦蕩,反而惹宋竹好感,因笑道,“我娘要聽到我問外男,也是一樣、一樣。”
趙元貞哈地一笑,也是若有所思,過了一會說道,“不過你倒是說對了,我也沒想過我們家和蕭家還是親戚——家裏親戚着實是太多了。下回回去,我瞧瞧能問不能了。”
她今日的表現,倒是打消了宋竹的顧慮。如今在顏欽若的婚事裏,趙元貞牽扯得比她要深得多了,即使将來事情挑開了,顏、趙兩家的女兒成了好友的事,比她宋家女在裏頭說過幾句話要轟動得多。看來,趙元貞是真的想要幫忙,也是真的真心和顏欽若好……宋竹為自己的多心感到羞慚,她覺得自己是低估了趙元貞的人品。
正這樣想着,耳中又聽得趙元貞說道,“哎,我還真不是和你玩笑,你也該想想自己的嫁妝了。如今這天下,沒有厚嫁妝,公主都嫁不出去,你可得好好想想才是。”
她先是說要幫忙顏欽若,現在又如此提醒宋竹,在在都體現出熱心的性子,宋竹被她勾動愁腸,差些就要将心事告訴出來,只是偶然間瞥了趙元貞一眼,見她眼神瑩然,正含笑盯着自己不放,不知如何,心中又有些許警覺,只含糊笑道,“我真的只管讀書,這些事從未想過——眼下二姐還沒說親呢,等她說定了人家,我再來想這個,也還來得及吧。”
趙元貞微微一笑,點撥她道,“唉呀,這時你便要留心了,瞧着家裏能給你二姐預備多少妝奁,仔細記在心中,将來若是給你備少了,也好和家人分說幾句麽。”
宋竹雖然家境單純,從未有過什麽親戚争鬥的事情,家中更沒有侍妾婢女,少了無數勾心鬥角之事,但她也并不傻,自小在街坊中聽聞了許多事,知道趙元貞所說,其實是如今非常普遍的風俗,即使是至親姐妹,彼此間對嫁妝也都是斤斤計較,若是家人不能一碗水端平,甚至是負氣和娘家斷了往來的事,那也是有的。
其實,也不能怨這些小娘子太市儈,如今的世道,對于嫁妝,的确是看得極重。這一點,宋竹心中自然有數,不然,她也不會只肯嫁宋學的士子了……
也不知是何時興起的風俗,前朝對于女子嫁妝其實并不講究,可不知哪年哪月起,天下就興起了厚嫁之風。這風俗盛行到了什麽地步?一般人家有女兒待年,請了官媒來聘時,是要把嫁妝明碼标價寫出一張單子來,若是陪嫁有地,還要寫明是何等田地,又有沒有水澆,若是婚事成了,這一封嫁妝單子是要跟着新婦一道過門的,倘若名實不符,夫家告上官府,退婚的都有,娘家這邊父母還要以敗壞風俗為由,在堂前枷铐三日。有些人家若是看重了女兒家的人品,又嫌嫁妝太少的,還會派媒婆上門和娘家讨價還價,把婚事當了買賣來做,為了把女兒嫁出門去,父母得一趟趟地往嫁妝單子上添錢添物……即使是大富大貴之家,若是連着辦了七八個女兒的婚事,少不得也是元氣大傷,非得趕緊娶幾個新婦進門才好。
這樣的風俗一旦蔓延開來,上至天家,下至流民都是難以幸免,所以天下間不知有多少才貌雙全的姑娘,因為家事不豐,或者無法出嫁,或者只好含淚下嫁,由是又生發出風氣:若是家中有女成年不嫁,街坊四鄰都會将其父母視為吝啬之人,議論紛紛也是少不得的,更有甚者,這家人的男丁也就不好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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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厚嫁之風南方最重,所以南人溺嬰是家常便飯,越是大富人家,生女就越是不舉,一戶人家就只得一個嬌女兒的事情屢見不鮮。多年下來,反而有大批男丁讨不到娘子,遂成為南方聞名的怪現象。宋學之所以提倡薄嫁,就是因為北方連年戰亂,人丁本來就不豐厚,若是還和南方一般介意嫁妝,導致生女不舉,大批光棍無法成親,北方的人口便永遠都無法繁衍起來。
也因為宋學提倡薄嫁,宋大姐宋苓議親時,宋先生又剛傾全家之力辦了宜陽書院,根本拿不出多少錢來做嫁妝,所以,宋大姐出嫁時,陪嫁是罕見的簡薄。這件事在坊間是傳為美談的,宋竹也聽過外頭的傳聞:據說當日宋家欲為宋大娘子添妝,大娘子婉言回絕,只道:多年積攢,自有嫁妝全在腹中。不論宋家、曾家皆不解其意,待宋大娘子過門以後,閉門三月,抄錄珍善本無數,衆人方知其有過目不忘之能,多年來誦讀經典均可背誦。更兼夫家路遠,書籍運送不便,遂以此法送來陪嫁雲雲。
書籍本就是很貴的東西,更兼宋大娘子也是有名的書家,如此嫁妝不但雅致,而且貴重處不輸給富貴人家,在當日也是傳唱一時的佳話。可實際如何宋竹心裏清楚,之所以這麽操作,一來因為曾家也是提倡薄嫁的北學中人,二來,卻是因為當時宋家的确是拿不出錢——除了不能變賣的祖産以外,宋家所有活錢全都投入書院之中了。
雖說二叔令人送來了多年的積攢,四嬸也欲變賣自己的陪嫁,已經改嫁的三嬸更是頻頻來信詢問,想要幫扶一把,但二叔在外為官不易,家中積蓄全為大房開辦書院,本就有虧于叔伯,如今再用他的積攢,于心何安?四叔平日照看家業辛苦勞碌,更無半點私心,多年來四房毫無私蓄,現在還要靠變賣四嬸嫁妝來湊錢,大房更不可能接受,而三嬸業已改嫁,已算是外人……總之,因為這些種種,大姐才會主動提議不要置辦箱籠,所謂的抄書為嫁,說穿了乃是母親小張氏無奈之下,為她出的主意:她是曾家長子冢婦,底下還有許多兄弟,若是真就是随身帶去的那些簡薄物事,以後少不得要受妯娌們的褒貶,在舅姑家的日子怕也過得難堪。
為了此事,宋竹沒少見母親沮喪哭泣,直念叨着對不起故世的從姐,沒把她唯一的女兒體面地打發出門。也就是因為如此,二姐這才主動提了要尋宋學士人為夫,而且最好還是家境單薄些的——二姐面冷心熱,宋竹心裏明白,她這是體諒到了家裏的難處,更是體諒到了母親的難處……
如今家裏倒也緩過來些,不像是大姐出門時那麽拮據了,可大姐、二姐,都表态不讓家裏給置辦嫁妝,宋竹也不願成為例外,二姐明白母親的難處,她也明白:雖說大哥大姐和母親的感情都是極好,現在外頭也沒有任何針對後母身份的流言蜚語,可若是家裏沒給大姐置辦厚嫁,卻給二姐、她多置辦了嫁妝,說不得街坊間立刻就會有了母親偏心的評論。大哥大姐也許不在乎這個,可母親和父親一樣,和所有儒學門徒一樣,都是惜身重名的性子,她也不願讓母親陷入這樣的境地。
沒有嫁妝,也沒有真才實學,只有個宋家女的聲名傍身,即使豪門大戶敢來說親,宋竹也不願應——嫁進去了什麽也沒有,這不是受氣麽?自她懂事起,但凡是思忖此事,就沒有不愁上眉梢的,思量了這幾年,也就只有一條出路了:在書院中找個性子敦厚些,家裏簡單殷實的師兄。即使過門以後,師兄發覺她沒有才學,可看在宋先生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待她不好,不然,他在士林中的名聲,肯定得全毀了。
雖然這樣做,好像有些騙婚的嫌疑,但……但她也會好好待他,絕不會讓他後悔的。
也所以,在外人跟前,她才是如此努力地維系着自己博學多才、賢淑貞靜的形象,才會如此在意蕭禹看到了她的鬼臉……大姐的滿腹經綸,價值何止萬金?二姐的超凡繡藝,更是個聚寶盆。兩個姐姐即使沒有嫁妝,也沒人會在意什麽,不論是書香門第,還是累宦世族,都争着搶着要娶這樣才貌雙全的佳婦,可她宋三娘,除了宋家的名聲以外,卻是什麽都沒有了……
譬如今日,她又何嘗不想和趙元貞倒倒苦水,說說自己在嫁妝上的為難處呢?可這些話,天下任何一個女兒家都說得,唯獨宋竹是說不得的——宋家女兒,就是不能流俗。雖然說不清為什麽,但宋竹敏銳地意識到,宋家女兒之所以受人尊崇,就是因為不流俗,要是她這時候喋喋不休地說起二姐的嫁妝,自己的嫁妝——那她就真的不值錢了。
“嗳呀,”她含含糊糊地一笑,把這話給帶了過去,“不是姐姐說起來,我還真從未想過這些呢,滿心裏呀,就只想着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說起來,下午怕又要小考了,趙姐姐預備得如何了?”
趙元貞卻沒有搭這個話頭,而是繼續在宋二姐的嫁妝上纏綿,“前幾年你們家大娘出嫁的時候,陪出去的是宜陽書院許多稀世藏書的抄本,你可要睜大眼看着了,你二姐要是也陪這些,你就得留了心,這幾年就抄起來——”
二姐的婚事都還沒定呢,現在說這些是否太早?宋竹眉頭暗皺,終于發現了不對:這趙姐姐,是不是也太關心二姐的嫁妝了?
事涉家人,宋竹立刻就從午後的困意中清醒了過來,腦子裏那算盤,在眼皮後頭打得飛快:趙元貞忽然關心這個幹嘛?這又是關心顏欽若婚事,又是關心二姐嫁妝的,她有什麽企圖?——該不會是想對二姐,對宋家不利吧?
若說剛才還對趙元貞有幾分好感,現在的宋竹可就完全換了一副心思,她就像是一柄還沒有出鞘的匕首,竭力遮掩着自己的鋒芒,尋思着瞥了趙元貞一眼,眨眼間就已經下了決定,口中漫不經心地應着,“我呀反正只管讀書,別的什麽也不管,姐姐說的這些,我都得回去問了以後才明白……”
不能把她給得罪了,得留個話頭,以便日後再行套話……她想:今日就先到這裏,且回去問過阿娘再說,她若想對二姐不利……看我怎麽收拾她!
☆、9收徒
宋竹在腦中喊打喊殺時,蕭禹卻正在宋先生身邊服侍,他今日客串了一把司茶童子,為宋先生和從兄調和着深綠色的茶湯,他不敢擾了兩位長輩說話,只是暗自關注着茶水上的白沫,在心中驚喜地暗叫:“呀!咬盞了……”
只可惜,這不可多得,‘冷粥面’一般的湯花美景,并不為正在對話的師徒二人所關注——宋學既然提倡簡樸,就注定不可能愛好鬥茶這樣奢侈的活動,宋先生只是漠不關心地掃了茶盞一眼,便對蕭傳中說道,“……你盡管放手去做吧,茅成人那邊,無需在意了。”
——成人是茅立的字。
“謹遵先生指教。”蕭傳中壓了壓身子,“弟子這回過來,也有報喜的意思——今日上午茅成人已經把兩千貫虧空如數填補上了,如今有了先生這句話,弟子明日就接印入衙。”
“才兩千貫?”宋先生的眉毛斜飛了飛。
蕭傳中一笑,“查出來是兩千貫。”
蕭禹聽着從兄和宋先生含而不露的對話,也在心中暗自思忖:兩千貫,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按茅立的做派應該是遠不止這個數,只怕是将之前刮地皮的所得全都填進去了,才有兩千貫這麽個多少還在合理範圍內的數字。——也算是茅立還有些腦子。要知道一般縣衙結賬,賬面很少有天衣無縫的,新舊任之間彼此心照不宣,嘻嘻哈哈的,總能抹掉些瑕疵,可這一次蕭傳中的幕僚壓根沒給茅立面子,帳查得無比嚴密,若是之前沒有往裏填補,查出個五六千貫的數字,只怕連陳參政都未必會保他。
只要一想到茅立因為提親失敗懷恨在心,便大肆搜刮百姓出氣,順帶着以自己的出身夾裹宋先生,意圖使他坐視家鄉父老被人魚肉,蕭禹便對此人殊乏好感,不僅僅因為其荒唐暴虐,也因為他實在愚蠢得讓人讨厭。
想要仗勢壓人,也不想想自己招惹的是誰。這宋先生也罷了,畢竟當日回鄉是受黨争連累,即使有個好學生,在朝堂中多少也是氣弱,不能和陳參政比較。可他二十七哥難道就是寒門子弟?別人怕陳參政,蕭家卻未必會有所畏懼,這茅立竟把二十七哥看得小了,真是自尋死路。
這不是,都不用二十七哥出手,宋先生一封信去,陳參政背過身就把本來安排好給茅立的差遣給換了人——原本茅立是大有希望入戶部為主事的,如今卻只能去京中守闕等實職,少了陳參政這個靠山,誰知道下一個缺什麽時候有?更別說北黨上下陸續也将聽到風聲,原本的同鄉同年,只怕是個個都着緊要和他劃清界限。本來前途一片大好的少壯派,轉瞬間便成了官場上的死人——這一切,也全是他咎由自取,完全是愚蠢的代價!
既然已經決心要入書院讀書,蕭禹就很有主人翁精神地把自己代入了書院的角色,他知道陳參政還寫信來和宋先生切磋學問,心中也覺與有榮焉:這對于張着清涼傘的宰執而言,可是不尋常的柔軟态度,宋先生有面子,可不就是宜陽書院有面子?他蕭禹在宜陽書院讀書,自然也一樣跟着有面子……
滿心胡思亂想,蕭傳中談起他的時候,蕭禹差點都沒回過神來,還是聽到了自己的小名,才猛地一機靈,悄悄地拉長了耳朵,聽堂兄半是解釋半是請罪地數落他,“……自幼嬌養慣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人也實在,憨憨傻傻的時常闖禍,前回櫻桃案還沒銷呢,這就又鬧出了闖入女學的亂子……”
此事早已經傳遍了全城,書院中也沒拉下,宋先生怎麽可能沒有聽說?他呵呵地笑了起來,“畢竟還小,也都是小事,玄岡你待弟弟有些苛刻了。”
不能不說,蕭傳中的策略還是挺管用的,本來對宋家态度有些随意的蕭禹,被他作了幾次,現在對宋先生已經是抱着仰視的态度了,一旦感受到了宋先生和藹親切的态度,他心中自然而然便湧上了一股淡淡的孺慕之情:雖然說不上到底好在哪裏,但兩次和宋先生對話,不論是第一次向宋先生解釋自己冒名送櫻桃的事,還是這一次解釋闖入女學的事,宋先生的言談舉止,都令他如沐春風,有種說不出的喜歡和崇敬,盡管他也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可這份優雅,卻似乎是連他蕭禹都沒法學來的。
“是先生太寬和了。”蕭傳中有幾分大膽地說。
宋先生也不生氣,他呵呵一笑,“難道要再嚴些你才開心?玄岡,你們是不是一族的兄弟?阿禹別是抱來養的吧?”
一句話說得屋內三個人都笑了,宋先生方才轉身對蕭禹道,“你也坐——坐。”
蕭禹謙讓再三,這才不好意思地在兄長下首坐下,宋先生思忖了一會,便笑着對他說,“其實,按說孔聖有教無類,我這宜陽書院的山門,也應該對所有想要入讀的學子敞開,不該還分了貴賤——不論是瞧不上富貴人家,還是瞧不上寒門子弟,都是失了孔聖精髓。是以你也無須擔心,生怕自己出身富貴,教授們就會有什麽偏見。只要能守書院的規矩,安心讀書的,就都是書院的學生。”
這番話粗聽莫名其妙,但卻令蕭禹放下心來:這些日子在驿館,他聽說的都是宜陽書院鄙薄富貴的事跡,雖然也知道只有這些和富貴人家的沖突,才會被旁人當新鮮事兒傳誦,但心底依然不免有些惴惴,就怕書院對富貴子弟有所偏見,宋先生也不知是否看透了這一點,第一句話就說到了蕭禹的心坎裏。
“然而,”宋先生話風又是一轉,他和藹地望着蕭禹,仿佛是在為他擔心。“這也不是說書院內便是一片熙和……這讀書郎之間你追我趕,彼此不服氣的心思,我們當教授的也很贊成。你吃虧就吃虧在系出名門,有個好祖父,又有玄岡這麽一位好兄長,盛名之下,書院同侪對你的要求,自然只會更高。——你在後山閑走無意間進了女學,本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只是偏偏是你,偏偏玄岡又是剛上任的父母官。我只為你擔心,入讀書院以後,你是否能受得住師兄弟們明裏暗裏的考校。”
他說得委婉,其實話中意思蕭禹一聽就明白了:宋先生擔心書院同學以為他是個愚蠢的關系戶,入讀書院只因為兄長的關系,本人卻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弟……他是擔心蕭禹被同學們排擠。
說到底,還不是要怨您家中的粵娘?他心中嘀咕,面上卻是恭聲道,“弟子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請放心,弟子自當苦讀不懈,不去理會那些風言風語。”
他本來還想捧上兩句,說什麽‘躬行苦讀,尋孔、顏樂處’這樣的話,可蕭禹現在也漸漸明白,宜陽學派不喜花言巧語,比起沒學問,只怕宋先生更介意的是沒學問還要吹水硬撐,因此這些話都被他硬生生吞進了肚子裏去,留下的只有樸實無華卻又誠懇由衷的承諾。
宋先生似乎也被打動,他兀自沉吟不語,一旁蕭傳中終究是蕭禹的從兄,也求情道,“弟子以為,阿禹入讀書院,交際環境差些也無關緊要,只要能堅持下來,即使學不會先生的天人之學,好歹也能磨砺磨砺他的心性。”
宋先生聞言,便掃了蕭禹一眼,含笑道,“你從兄所言,倒是不錯,可你能堅持得下來嗎?”
蕭禹被宋先生一激,豪氣上湧,一挺胸膛,朗聲道,“弟子一定讓先生與兄長刮目相看!”
“好。”宋先生輕輕地拍了拍書案,“那我便做主為書院收了你這個學生。”
一開始追着從兄一道出京,說是說想要入讀宜陽書院,但這心思在蕭禹心裏,其實只占了一二分。他是對儒學有些好奇,也聽過宋學的名氣,但那淡薄的興趣,并不能讓他以十足的熱情投入到學業之中,他想得更多的,還是跟随從兄四處走走,見見世面。可經過這一路上的種種經歷,蕭禹漸漸地認識到,這天下雖然繁華,但距離百姓安居樂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天下是存在了不少問題的。而經時濟世這四個字,以他現在的本領能耐,甚至都遠遠不夠資格去想、去談論,起碼也得達到二十七哥蕭傳中的水平,才有資格改變和影響數萬人的生活。而如此精明厲害、胸有成竹的二十七哥,卻對老師宋先生如此推崇備至、崇敬萬分……
在聽說了宋家許多的傳奇故事以後,他對宜陽書院的熱情也逐漸高漲,這并不是因為他真的就相信宋學是救世之學——不,他覺得事情遠遠沒有這樣簡單,否則,官家早就大興宋學了——他是覺得宋先生實在極有能耐,起碼,他能如此順利地把一間學院經營起來,又順利地把由周學開端,秉持‘順天應人’道理的學派,發展為冠自己姓的‘宋學’,還令學派中其餘耆宿心服口服。他的兒女子侄是如此的出色,而他們一家人的名聲又是如此的完美……
蕭禹覺得,即使不論學問,只論為人處事,宋先生都絕對是當世大家,是天下有數的聰明人。——他是發自內心地想要追随在這樣的聰明人身邊,從他的一言一行中汲取智慧。
就好比今天,宋先生欲揚先抑,和從兄搭配着激起他的血性,讓他發下豪言要好生讀書,這裏頭便不能說是沒有心機,但這是好的心機,是為他這小輩考慮。蕭禹能隐約地明白這點:有從兄推薦,他入讀書院幾乎是必然之舉,宋先生這是想要把他和師兄們可能的矛盾化解于未然……是擔心他年幼不知事,受不得旁人的冷眼,未雨綢缪地激勵他奮發向上……
正思忖着宋先生一言一行中隐含的學問,蕭禹又聽宋先生笑道,“雖說書院內不強禁學生一定要住在舍房裏,不過你這麽有心氣,滿心要苦讀明志,我也不能不略加成全。玄岡明日便會搬進縣衙居住吧?你的行李就別跟過去了,直接搬來書院好了。你那貴仆,也不必帶進來服侍,且令他暫時住在縣衙,每逢書院休沐時,你再同他團聚吧。”
——啊?
蕭禹不禁有幾分錯愕,他自落地以來,便是錦衣玉食,身邊随從幾乎從未少于五人,這一次出來只帶了胡三叔一個,在家裏人看來已經是天大的委屈,如今宋先生還要他連胡三叔也不帶,孤身入住那很可能是四面透風的宿舍……
他算是知道方才宋先生為什麽要激他那一句了——在他含笑的眼神中,蕭禹是騎虎難下,一咬牙只好說了一聲,“是!弟子明日便去書院報到!”
宋先生點了點頭,笑而不語,只是目注蕭傳中,蕭傳中也是會意地一笑,在旁說道,“你都叫了這麽久的先生了,是否還有一件事沒做?”
蕭禹先是愕然,而後恍然大悟,連忙跳了起來,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給宋先生行了磕頭禮。“弟子蕭禹,今後煩請先生多多教誨!”
這個禮行過以後,他和宋先生的師徒名分,也就算是定了下來,從此以後,這先生便不再是尊稱,宋先生對他蕭禹,也擁有了許多能令後世人瞠目結舌的權利,當然,也承擔起了許多後世人無法想像的責任……
眼看這跳脫不馴的小弟弟順利拜師,蕭傳中也是松了口氣,等蕭禹行過禮又坐回了原位,他才是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宋先生,“之前公事未靖,不便商談私事,這是家父寫給先生的一封私信,還請先生過目。”
宋先生有絲詫異,“這是——”
蕭傳中也不諱言,而是大方笑道,“雖說這談親事,還是要請個冰人更慎重,但事未諧時,家父以為還是少人知道些好,再說兩家關系非同一般,也就不拘俗禮了——大哥那邊,如今局勢太複雜,我家也不去争搶,免得先生為難,當年大姐也是遲了一步,如今這二姐,先生可一定要說給我們家了吧。”
蕭禹的眼神,頓時就在信封上掃來掃去,好奇起了信中到底是揀選了那一位蕭家子弟,來說這天下聞名的宋家女……
☆、10作弄
“……倒是關心起你二姐的嫁妝來了。”小張氏重複了一句,手裏打絡子的動作卻沒停——她生性勤謹,向來閑不住,雖說宋家也用不着她紡紗織布填補家用,但每日裏手裏縫縫補補的活兒從來都沒斷過。
“是。”宋竹也正拈着紅線,她的繡活和二姐沒得比,但也算是拿得出手,最近閑了正嘗試着為自己繡個扇面,“我這就覺得怪了,您說趙娘子和二姐平日裏處得也還可以,不像是有恩怨的,怎麽這彎彎繞繞的,最後問到了二姐的嫁妝上。”
小張氏對次女的性情十分清楚,她略帶無奈地一笑,“難得,還有一個是沒被她得罪的。”
“也不能這麽說,師姐師妹們對二姐都是很尊重的。”宋竹眯着眼,把線穿進了針眼裏,“——您瞧,這麽樣紅花配着綠葉,可好看麽?”
“俗了些,你手藝沒你二姐那麽好,配色淡雅還能遮掩,紅綠配太鮮豔,一眼就看出來針法還是呆板了。”宋苡的女紅就是母親傳授而來,小張氏也是繡法上的大行家,随意撈了一眼,便是說到了點子上,宋竹只好又去選繡線。
兩人沉默着做了一會針線,小張氏似乎是自言自語,“不知道這趙娘子說的是哪戶人家……”
“我想想。”宋竹知道母親的性子,最是不疾不徐的,是以剛才也憋着不說話,就等着母親開口,現在也是強抑着心頭微微的興奮:早說了,沒有人是不會說閑話的,只是母親這樣的淑女性子,即使說閑話,也會說得很隐蔽罷了。“嗯……記得是她表兄,曹國公一系的衙內吧,現在河北做事,好像是個機宜文字。”
“她可有姐妹?”小張氏把絡子放到女兒身上比了比。
“有個姐姐,說給了老劉樞密家的孫子吧。”宋竹不是很确定地說,見母親神色一動,“怎麽?”
小張氏頭也不擡地打絡子,就如同沒聽到宋竹的話,過了一會,仿佛是指點女兒繡活一般,很随意地說了一句,“前日接到章提舉的信,就是為老劉樞密家說你二姐的。”
要說宋竹對人情世故上還算有點心得,那也是因為小張氏的培養方式。就這麽一句話,多了也不會有什麽提示,懂就繼續往下談,不懂那麽這話題就到此結束了,若是再多糾纏,說不得就要受到‘女子不犯口舌’的教導。比如宋苡,她不愛聽這些個,小張氏就從來不和她說,宋竹在這方面有興趣的就得開動腦筋去思考,這麽多年培養下來,她也被鍛煉得有幾分機敏。一聽母親爆料,原本還略提着的心,頓時就放了下來。“我說呢,怎麽忽然間就惦記上二姐的嫁妝了……她打量着咱們就只能應下老劉樞密這一家了麽?”
小張氏不禁被女兒語氣中洋溢着的自豪給逗笑了,“你又知道不會應下他們家了?”
“姐姐不是說要找宋學門生嗎,老劉樞密家又無人在咱們書院就讀。”宋竹倒不覺得談論親事有什麽可忌諱的,宋苡本人面薄,甚至都不好意思和父母談論這個話題,她不幫着姐姐分說一二,難道還真的要盲婚啞嫁般糊裏糊塗就成親了?“再說,別人稀罕老劉樞密家的潑天富貴,爹爹卻未必看得慣,當年在東京的時候,不就說過幾次他們家奢靡過度,不是長久之象麽?”
“嗯,”小張氏倒是認同這點,“且先不說這奢靡與否,劉家說的四哥,今年二十歲了,連解試也一次未考中過,這叫人如何能忍得?”
本朝的解試并非考過一次就算了,只能算是取得省試資格而已,解試過後的省試若是不過,三年後就一樣要再考一次。有些少年俊才——好吧,直接地說,比如宋家兄弟這樣的少年俊才,十幾歲第一次參加解試名次就十分靠前,省試、殿試也不在話下,未及弱冠就已經有進士功名在手。稍微差一點的,二十歲左右應該也是考過解試,參加過一到兩次省試了。宋竹說,“以前爹爹講過,二十五歲以前,是人氣血最旺盛,精力最好的時候,若是這時候還不能考中進士,日後的希望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