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朝廷的衣裳】
京城九坊十二陌,有頭有臉的人物是不少的,可若要說重要到連皇家都要給幾分臉面的氏族,卻只有五個。
周,林,唐,彭,溫。
前三者便是今朝在位的三位公卿——周太師、林太傅、唐太保所攜領的門閥,其後生亦多為飽學之士,三公不僅貴為先皇顧命大臣,又是皇親國戚,三家之間姻親錯雜、人丁興旺,鼎盛非常。
“彭”是兵部尚書彭家,滿門忠烈,子弟多在軍中,雖不及周林唐三家之富裕、龐大,卻也是朝廷的一條臂膀。
而最後的這個“溫”,便指的是如今由鴻胪寺卿溫久齡挑起大梁的溫家。雖然人丁之旺、家底之厚,都比不上前四族,可若将前四族比作朝廷的巍峨身軀,那溫家便是朝廷的衣裳。
溫久齡在鴻胪寺卿之位已有十年之久,其能力卓絕之處,便是既能把想要求娶長公主的老高麗國君說服到答應迎娶宗親的庶女,也能把鬧獨立鬧得雞飛狗跳的和倫托與回鹘各部都安撫到歸順朝廷。
還年年上貢。
然而,常年在列國邦交中游刃有餘的溫大人,此時此刻在禦前忽然看見了自己這不争氣的幺兒子,卻是無法淡定了。
他見溫彥之一直從方才跪到現下,而今上瞧着溫彥之的神情又着實笑得高深莫測,心道定是自家兒子闖了禍。
在官場中沉浮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每當今上一笑,情況必然不妙。
前幾日還有個郎中被貶去西北養馬了。
嗚呼哀哉,我兒要完!
“皇上,臣罪該萬死!”溫久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齊昱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吓了一跳,連忙虛扶一把:“溫愛卿方立大功,何罪之有,快快平身。”
溫久齡卻不起,伏在地上道:“罪臣只念盟約締結之事,卻不知這劣子哪裏修來福分,忽遷來禦前侍奉皇上。劣子才疏學淺、言行有缺,若有觸怒聖意,皆乃罪臣管教不力、太過溺愛!罪臣自願請罰年俸、官降三級,求皇上恩準罪臣将這劣子帶回宗族,罪臣定嚴加管教,叫他再不敢犯!”
齊昱有些不明所以:“溫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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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并沒有對你兒子做什麽。
怎麽說得跟朕會吃人似的?
雖則這溫彥之該記不該記的實錄統統亂記一通,站在堂上呆頭呆腦的看得人又着實惱人……
可朕乃一國之君,也犯不上和史官過不去。
齊昱低頭,見溫久齡閃着年邁的雙眼,神情懇切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又包着楚楚淚花,忽然想見,溫家世代忠臣,溫久齡更是為邦交之事奔波了大半輩子,是朝廷的股肱,不知每年幫朝廷拉來了多少朝貢。
這樣圓滑世故、哭窮賣慘比誰都在行的溫久齡,怎麽會有溫彥之這樣呆頭呆腦的兒子?
朕都替你嘆。
此情此景,齊昱已确然無法将溫彥之的種種怪異之事說出口來,只好咬咬牙,姑且寬慰道:“溫愛卿多慮了,溫舍人他……”
……該如何說他好?
目光落到溫彥之身上,只見那呆子依舊肅穆地立在屏風邊上,定定地看着這邊,手上還捏着那只軟碳筆。
……似乎從站起來之後一直都在記啊,好像沒他甚麽事似的。
眼前的一切,又叫齊昱忽地想起了早上延福殿裏的種種來。
一口血哽在了喉嚨口。
“……溫舍人,亦是個十、分、盡、職的史官。”他聽見自己這麽說。
聽了這句話,溫久齡的五髒六腑都安穩了,便迅速擦擦方才眼角擠出的淚花,從善如流地站了起來:“皇上如此厚贊劣子,臣實在不敢當。”
齊昱:“……”
這麽快就不是罪臣了。
逼着朕誇了你兒子一頓,你還不敢當?
齊昱在心中默默給諸國國君王子敬了杯酒,辛苦他們天天都要面對這樣的溫大人,就好似自己天天都要面對那樣的溫舍人。
某些東西,實在一脈相承。
此時才發現,父子之血脈,果真是件玄妙的事情。
“溫愛卿,”齊昱言歸正傳,“自年初以來,幹旱饑荒,到如今淮南水患頻發、人心渙亂,朕決意着譽王為首,再行大祀方澤,以告天下,撫慰民心。”
溫久齡道:“皇上聖明,臣即刻安排一幹事宜,選取時日。”
齊昱道:“賢王已然動身前往淮南,尚還需七八日方可抵達。一切赈災、籌措事宜,吏部、戶部已派人跟随前往調動,此中利害繁多,若他們還有任何需要,你亦須幫襯各部。”
言下之意,便是叮咛溫久齡要運用所長,從中調解,平衡各方利害關系。
溫久齡一一應了。
齊昱又細細問了附屬盟約種種款項,溫久齡皆對答如流,見解精辟,處理有方。
齊昱頗為滿意。
此時外面報說三公及五部尚書至,溫久齡便跪安告退,臨行前再次拘着淚說了一通溫彥之的不是,罪臣無能雲雲,逼着齊昱又咬着牙誇了溫彥之一句“很有幹勁”,這才舍得離去。
齊昱冷眼瞧着堂下溫久齡離去的背影,再瞧瞧那個跪坐在屏風後一直刷刷記錄的溫彥之,兀自維持着面上和煦的笑,可手中的玉柄軟毫卻捏得咯吱作響。
剛走進殿裏的林太傅和唐太保見了此景,皆是面有難色地看向周太師。
周太師搖了搖頭:自求多福。
免了諸多虛禮,齊昱把譚慶年的折子扔給了三公,“衆卿也都看過這份折子了,按譚慶年所說,是否我朝就只能在這河堤上下功夫了?”
唐太保道:“如今荥澤口堤壩每逢補過,都挨不過兩日,若是仍舊補了決決了補,始終是個無底洞。”
齊昱彎了彎嘴角,就不能說些朕不知道的?
工部的張尚書禀道:“皇上,工部已派老匠随同賢王前往淮南,若時機成熟,便由老堤下鑿出暗渠引流,再圖改道之事。”
齊昱問:“若時機成熟不了呢?若老堤依舊日日崩裂呢?張尚書又當如何?”
張尚書伏身:“臣力谏,當搶修,搶鑿。”
齊昱覺得頭有些疼。
搶修,搶鑿,不是不行。那若是搶修搶鑿之時大堤崩壞,搭在洪水之中的匠人、工人性命,亦是很大的損失。
林太傅道:“皇上,國庫銀兩已陸續送往重災之地……不足以支持搶修改道之事,臣以為,還是應當找尋更為堅實的固堤之法,先将堤壩牢牢填補,拖延時日,待國庫日漸充裕,方可一舉促成改道大事。”
戶部的許尚書适時在後面補充了句:“禀皇上,估計只需八年。”
“八年?又夠淮南發十幾次的洪了!”齊昱拍案怒斥,“漫地大水,莊稼顆粒無收,你要淮南萬萬百姓靠什麽養活?靠你嗎,許尚書?還是林太傅在何處有百萬畝良田?”
堂下衆人慌忙跪下稱罪。
一旁的屏風後,溫彥之慢慢停了筆,明眸微動,好似思索着什麽。
周太師沉聲道:“皇上,臣有一谏。昔年秦皇治旱,善用鄭國獻策修渠,關中後代乃有鄭國渠,如今我朝治水,亦是同理。山外有山人外必有高人,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臣以為,當廣納天下奇人之見,說不定可另覓他法。”
聽了這話,坐在堂上的齊昱和跪坐在屏風後錄事的溫彥之,同時擡起頭來。
雲霞染上天邊,天色将晚。
申時的鐘敲過,大太監周福快步走進禦書房,說惠榮太後請齊昱過去用膳。
齊昱心知是母後聽說了今日自己發怒之事,便想詢問些個,然而水患、國庫之事頂在肩頭,眼下還審着溫久齡送來的回鹘各部的細報,江山社稷如一把尖刀懸在頭頂上,叫他實在沒了胃口。
“回了吧,”齊昱道,“讓禦膳房給太後送些解暑安神的湯去,替朕告個罪。”
周福應下,便命人去了。
溫彥之到了時間下工,便從屏風後收好一幹花箋軟毫,收起布包,跪安告退。
齊昱随意揮了揮手,沒有在意。
可過了一陣,餘光裏卻瞥見,那溫舍人還跪在那裏。
齊昱挑起眉看向堂下,神容略帶倦意。
可心裏卻是一絲異樣的好奇。
在他清淡的目光下,溫彥之沒有擡頭。
橘色的夕陽從他背後打來沉沉的光影,光束沾染了他烏黑的頭發。他跪在那裏,背脊筆直,肌膚經由照耀,白得幾欲透明。
“皇上,”清透的音色,沒有任何不安與顫抖地,穩穩傳來,“微臣有事啓奏。”
齊昱點頭,“說。”
“啓禀皇上,微臣在殿,聞淮南水事之兇猛,欲呈拙見。”溫彥之雖說“拙見”二字,身體卻不見得有多謙卑,反而愈發筆挺。
這卻讓齊昱奇了怪,一個內史府的七品舍人,成天盡鼓搗筆墨,如今竟要置喙水利之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
可溫彥之的神情,仍舊肅穆。
他雙手自然地垂在兩側,并無任何笏板、提詞在前,說出的話卻是字字擲地有聲,連句成章:“微臣以為,水利之修補,莫若改也。改天道,莫若改物造也。淮南江河之弊在于砂石,河底沉沙非人力所能為者,不如以河水自治之,以河水自攻之;洪澇之弊在于水患,水之所以為患,是謂積水淹田,将奪民生也。若使阡陌、城池足以排水,良田、河谷足以散水,則河堤稍崩,又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