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行到昭華山腳下】
行路一日夜,中間只下來吃了三餐,溫彥之一路無話。礙着龔致遠在,齊昱也沒甚麽好同溫彥之講的。倒是龔致遠性格讨喜,時不時要問問齊昱西疆風物人情,還拿出自己帶的果子分給溫彥之吃,且請教一些書經典故,溫彥之都一一詳解,龔致遠甚為受教。
第二日晌午時,馬車終于行到昭華山腳下。
齊昱當先下了車,溫彥之也跟他走了下來,擡眼見山頂上籠着一朵烏雲,腳邊細小草屑臨空翻飛,四周秋風蕭瑟,比京城是冷了一些。他不禁斂緊衣領。
後面龔致遠忽然叫了一聲:“劉侍郎!”然後追在溫彥之後面趕上前頭的齊昱,把一個東西遞到了齊昱手上,笑道:“劉侍郎,這是你落下的罷?”
齊昱看着龔致遠遞到自己手中的玉佩,又一摸腰間空空,嘆了口氣,笑道:“想來是落了,謝過龔主事。”
龔致遠抿嘴笑,“小事,小事,劉侍郎客氣了。”
溫彥之在後頭,目光肅穆地瞅着前頭兩個人,不吭聲。
此時白虎軍左右将軍、幾個校尉與管事都迎了出來。可溫彥之原本是僅次于齊昱大的工部員外郎,此時反倒被落在了龔致遠後頭,都到了各自引薦時,齊昱轉眼見周身沒有溫彥之,竟是龔致遠在各方打招呼,這才回過身喚:“溫舍人,快來。”
——溫舍人。溫彥之心裏默默重複了一遍,又想起方才齊昱叫龔致遠是“龔主事”,莫名覺得心裏有一陣落差。
明明我是員外郎。
從四品。
為何要叫舍人?
才七品。
白虎軍屬內地軍。內地軍丁兩分守衛﹐八分屯種,每個軍丁授田一份﹐由官府供給耕牛﹑農具和種子﹐并按份徵糧,故昭華山下便是白虎軍的屯田,白虎營中士兵都住在周圍,搭着不少棚屋、營帳,此時應了齊昱的安排,早已駐紮到了各點,亟待皇上密诏中提到的兵部劉侍郎前來號令。
因屯田住所略為粗鄙了些,待衆人一一妥善拜會完畢,驗明了劉炳榮的函件、绶印,密诏信物,白虎軍校尉就派出人來,領齊昱等人往昭華山半山腰去,入住昭華寺收拾出來的禪房。
昭華山并不高,昭華寺也就不大,不過是個三進的寺院,院中只有十來個和尚,待齊昱一行十多個人走進寺中,竟顯得有些擁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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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軍的人将齊昱一行人帶到後院,但見後院邊沿正好有一道山石,臨靠山石出修了兩個稍大些的禪房,另有一排略小一些的禪房修在山石的另一側。按照規制,劉炳榮和溫彥之算作四品和從四品的大臣,當住大房,龔致遠、李庚年和一隊兵部親随,便從後頭的小禪房裏選自己喜歡的住。
齊昱瞥眼溫彥之,問:“溫舍人,你要哪間?”
——又是溫舍人。溫彥之垂首恭敬道:“下官并無關系,劉侍郎先挑選罷。”
齊昱瞧着左邊那個禪房邊上還立了一株古木,十分高大,長得郁郁蔥蔥很是茂密,像是把傘撐在禪房頭上,覺得頗有意境,便點了那一間。
溫彥之也看了看那古樹,又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色,正要說什麽,可齊昱已經當先走進禪房去了。
他抿了抿嘴,想了一想什麽,遂不再說話,徐徐也進了餘下的那一間。
是夜,黑雲翻墨,雷聲隆隆,暴雨傾盆而落。
齊昱正在睡夢中,忽覺一滴冰露砸在了自己的鼻尖。接着又一滴,再一滴……
他混沌地睜開眼來,一滴滴雨水從房梁上落下來,正滴到他臉上。原來是這間禪房屋舍古舊,瓦片不嚴,屋頂漏下了雨水。他連忙坐起身來,正要開口喚來李庚年,此時窗外卻忽然一道電閃雷鳴——
轟!
屋頂外面不知何處“咔”地一聲巨響,齊昱未及反應過來,又聽“哐啷”一聲,他再擡起頭看,竟是一根粗壯的樹枝被雷電劈斷了,落下來硬生生戳破了屋頂的瓦!瓦片接二連三落下好幾塊,屋頂的洞變得越來越大,暴雨即刻灌進禪房。
齊昱登時絕頂清醒,抄了衣服披身而起,邊打開禪房大門邊大聲喝道:“來人!來人!”然後匆忙冒着暴雨跑進院中,生怕那禪房一個支持不住就垮了。
李庚年破雨飛來,瞬間而至,黑暗中更有幾個暗衛的影子在周圍閃現,可此時再快又頂甚麽用?齊昱已被淋了個透濕,只得連忙躲到對面溫彥之所住的禪房屋檐下避雨,揮揮手讓暗衛速速隐蔽,索性沒有受傷。
他好容易站定,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驚詫地看着對面禪房頂的景象,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漏偏逢連夜雨,說的就是這回事?
——兩間屋子選一間,怎麽就輪到朕如此倒黴?
他身後房裏燈光亮起,溫彥之聽聞動靜起了身,也披着衣服開門探頭看,見了對門禪房斷枝戳瓦的慘狀,他愣住了,再扭頭,卻見齊昱此刻正渾身濕透地站在他門前,因暴雨而淋濕的白色中衣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露出上半身精壯的肌肉文理,遇水透明的布料下,隐約透出小麥色的肌膚。齊昱薄唇緊緊抿起,水珠劃過他英挺的眉宇,跌落頰畔,淌過唇角,此時看向溫彥之的目光之中,透着秋雨細碎的光影。
溫彥之咽口水,又想開口說甚麽,卻看見齊昱這模樣,委實說不出來。過了片刻小聲道:“皇上受驚了,若不嫌棄,先到微臣屋中暫避?”
眼看山石後邊的禪房一個個亮起燈來,怕是另外的人都要來看看,齊昱嘆了口濁氣,又轉眼瞧了那灌水的屋頂和被雷電劈焦的樹枝,搖搖頭,擡腳邁入了溫彥之的禪房。
李庚年很快便從齊昱房中尋來幹燥的衣褲及巾帕之類,此時想起周公公那日半夜裏的囑咐,又說要去找木桶,尋熱水讓齊昱擦洗,以免中了寒氣。
溫彥之恭敬站在外間,靜待齊昱在裏間屏風裏将濕衣換下,擦幹身子。偶然一擡眼,只見裏間跳動的燭光将齊昱高大的身形打在了畫屏上,又聽裏面傳來一聲噴嚏,驚得溫彥之又低下頭去。
他緊緊皺起眉來,有些自責。
實則一到山腳見了天色,他便心知要落雨,細屑翻飛也可預兆雷電……他身為臣子應當阻止皇上入住樹下的禪房,可因沒來得及,他竟然就懷了僥幸,心想細屑證雷一說并無著作演證,在學理界仍舊只是假想,誰知如今……
當時也不知自己在怄個什麽氣,哎。
此時外面有人敲門,傳來龔致遠的聲音:“溫兄你睡了嗎,我等見劉侍郎所住的禪房成了那樣,想問問劉侍郎可有大礙,是否需要請大夫?”
溫彥之正要答話,齊昱的聲音卻從裏間傳來:“本官并無大礙,只是屋子漏雨淋濕了。你們都去歇着罷。”
畫屏上影子微動,齊昱換好了一身素蘭色的中衣,系上件風袍,從後面走了出來坐在桌邊,将手中的巾帕随手放在外間桌上。
溫彥之見他臉色有些發白,便道:“……還是請個大夫?若是——您,受了風寒,可怎麽是好?”若是叫周公公知道了,是誰也饒不了。
“是啊,”龔致遠在外頭接道:“劉侍郎乃欽差大人,皇上委以重任,萬望保重身體才是。”
齊昱垂眼瞧着溫彥之,溫和笑道:“李庚年去燒水了,溫舍人不必擔心了,坐罷。”又向外頭道:“龔主事也去歇着罷,沒甚麽事了。”
溫彥之這時才想起方才自己是在怄什麽來。
——溫舍人。龔主事。
哎。
好等了一會兒,李庚年同幾個兵部的親随擡了大木桶放到裏間,倒入三鐵鍋燒開的熱水,又從井裏兌了幾桶涼的進去,齊昱見着水溫合适了,便說:“那本官先沐浴。”
溫彥之便跟在李庚年等濕漉漉的幾個親随身後,一齊要走出去。齊昱忽然在畫屏後喚他:“溫舍人。”
溫彥之一驚,連忙折回來:“在。”
畫屏後傳來水波晃動之聲,須臾,齊昱的聲音沉沉傳來:“你留下。”
——留留留下?
溫彥之愣住,只得答:“是。”
李庚年領了衆親随告退,反手關上了門,守在外面。
一時之間,溫彥之低頭靠牆立着,齊昱在屏風後沐浴,屋內只剩了兩人。兩相無話,就這麽靜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同時開口:“皇上您……”
“溫舍人……”
又都頓住。過了會兒,又同時開口:
“朕——”
“微臣——”
随即又沉默了。
溫彥之舔舔嘴唇,道:“微臣給皇上泡些熱茶。”
“不用,”齊昱的聲音從畫屏後穩穩傳來,“夜裏更深,喝多了茶水反倒不好。”
他将身子往水裏更沉了沉,總算是舒緩了幾分方才的緊張,想起那禪房的情形,此時此刻竟然悶聲笑了出來。
他想起來的路上自己曾在馬車裏賭咒溫彥之,要老天開眼,下暴雨雷電折磨溫彥之,以報自己之苦。倒也奇怪了,老天爺說天打雷劈就天打雷劈,還劈錯了屋子,不是瞧錯了罷?開的這是哪只眼?他齊昱是個兢兢業業的好皇帝啊,作什麽要挨劈?
“溫彥之,”齊昱忽而玩笑問道,“不是你賭了甚麽天打雷劈的咒罷,怎這天火專撿了朕劈?”
“微臣豈敢!”溫彥之咚地跪下,急急道:“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微臣萬死不能做。禪房之事皆因此處山間多雲雨,水汽充沛易生雷電,皆是萬法自然,并無鬼神之說,還望皇上明察!”
齊昱好笑:“行了行了,起來罷。你這人,着實不會開玩笑,竟講這一通大道理。”
溫彥之讷讷地站起來:“謝皇上。微臣雖則愚鈍,可皇上真龍之體,萬萬開不得玩笑。”
“嗯,朕知道了。”齊昱感覺泡得差不多,正待要起了,一看手邊卻沒有巾帕,想來是方才走到外間的時候放在了桌上,便問:“溫舍人,你瞧瞧外間桌上可有朕的巾帕?”
溫彥之擡頭瞧去,果然見一條精致的巾帕正放在桌上,“禀皇上,有。”
齊昱笑道:“勞煩溫舍人,替朕搭在畫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