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微服出巡】
九月初二一早,齊昱将三公、六部尚書招入內朝,公布了自己七日後即将出行淮南的打算。三公顯得極為震驚,聯力勸阻齊昱萬萬不可冒險。
齊昱冷眼瞧着堂下周太師同林太傅的眼色,輕笑道:“帝不視江山,何以為帝?淮南水患困頓我朝數十年,歷代先祖皆為其擾,如今朕得新法,定要試試能否致用,若不如此,則愧對祖宗,愧對社稷。朕意已決,衆卿不必多言。”
三公、六部遂也不敢再勸。周太師小心問道:“依皇上意下,此番微服出巡,當借個名字,不知皇上可有人選?”
齊昱點點頭,“兵部侍郎葛瑞抱病欲辭已有兩月,朕已着吏部拟定由西疆總督劉炳榮繼任此職,以後便是新的兵部侍郎。劉侍郎從未入京,目前尚未入職,在百官、地方亦是生臉,此番朕便化作劉侍郎,帶一列兵部親随,跟工部一人,戶部一人,取道正南官道,渡江南巡,假作欽差深訪民間。衆卿意下如何?”
如此周全低調,諸官皆連連稱好,唐太保問:“不知皇上可定了工部、戶部各是何人?”
齊昱道:“工部麽,便是提出治水之法的溫彥之,此人亦無人可替,必須同行。戶部許尚書年歲已高不适奔走,侍郎尚在趕錄西北大旱後的屯田單子不甚得空,況随行之中能認出朕的人多了,反倒會被旁人瞧出端倪,放不開手腳,不如着個未曾面聖的主事随朕去罷了。許尚書,你手底下哪個主事機靈些?”
許尚書連忙出列:“禀皇上,臣手下一主事名為龔致遠,高中明德十八年的榜眼,在田賦、厘金二部都統錄過賬冊,從未出過差錯,想來當得重任。”
——明德十八年的榜眼,那算起來,和溫彥之尚是同科?
齊昱笑了笑,首肯道:“那便任這龔致遠同行,許尚書需交代好一幹事宜,不可馬虎。”
許尚書連連應是,只道這龔致遠是好福氣,偏生撿了這樣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随今上南巡,此生返朝後前途必然不可限量,自己亦需努力将其栽培栽培。
諸官告退後,齊昱招來譽王,再将早已商定好的路線及破除周林謀逆的計策一一過了。
現下朝中知曉齊昱微服南巡的,不超過二十人,而包括周、林在內的三公六部都以為齊昱會取道正南渡江,可齊昱真正的路線,卻是先行一日夜路至京城西南,帶領昭華山下的白虎軍阻斷林家所控制的青、茺、胥、揚四州的人馬入京。世人都以為白虎軍是林家掌控,可齊昱早在去年年底時,就開始将原本的白虎軍人馬一一抽調,換成了關西軍中的精銳,到現在,八千白虎精兵已在昭華山腳待命,只待齊昱一聲令下,便能與周邊六州兵曹一同鎮守京城西南腹地。
到此時譽王便在宮中作套,引周太師領叛軍圍困皇宮,再從外圍将其黨羽一網打盡。此計成後,京中安定,齊昱便可安心南往,渡江治水。
各方籌備定下,周福拾掇好了瑣碎事宜,已時至九月初八。因周福是個太監,出去難免紮眼,此番不得同行,很是唉聲嘆氣、郁郁不得了好幾日,每日侍奉禦前都顯得不那麽有精神了,眼瞅着齊昱将要帶走的親随侍衛李庚年成天邁着長腿在眼前晃悠,周公公兩道灰白的眉毛都要倒豎起來。
——德行!瞧皇上不把你這侍衛磋磨一頓!你當伺候皇上是那麽容易的事情麽!哼!
但好歹還是不放心,臨行夜裏又摸到侍衛府中,将熟睡的李庚年拉起來一通囑咐,活像劉備托孤諸葛亮,卻比那更啰嗦,連平日裏泡茶、整衣服一類的細碎事情都要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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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豔陽萬裏,終于到了出發的日子。各部共十餘人在崇孝門前彙聚整頓,齊昱換了身便服,領着溫彥之立在馬車前,周福掬着淚依依惜別,差點将齊昱從小到大的事情一一講上一遍。
齊昱及時打斷了他。
李庚年站在邊上,年輕的臉上盡是灰敗滄桑,眼下兩坨烏青挂着,目光幽怨地看向周福。
——周公公一夜都沒睡,為何精神如此好?
此時遠遠見着一人抱着數十本賬冊打戶部出來,周福怕被瞧出端倪,連忙擦幹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很是不舍。那抱着賬冊之人穿着個青綠色的褂衫,眉眼見着便機靈,活像只靈猴,将手裏東西放入木箱之中由雜役搬上了随行的車輿,順聽身後許尚書一一囑托,很是恭敬。
那人走來,先看見溫彥之,面上十分欣喜,正要打招呼,卻見溫彥之身旁的齊昱正盯着自己,登時有些拘束,連連抱拳:“下官戶部主事龔致遠,見過劉侍郎!”
齊昱垂着眼瞧着,這龔致遠倒是個很機靈的模樣,遂點點頭:“不必多禮。”
溫彥之見了龔致遠,想起此人性格極好,路上作伴也不會覺得寂寞,遂也笑了笑道:“龔兄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龔致遠很開心地點頭:“甚好甚好,溫兄禦前獻策,名動京城,如今高升工部員外郎,我等同科都甚是欣慰羨慕。”
——是眼紅罷。齊昱搖搖頭。
可龔致遠卻是真的很真誠的模樣:“如今要稱溫兄一聲員外大人,此去同行,還望劉侍郎與溫員外多多提點下官,下官感激不盡!”
溫彥之心知龔致遠心性從來是好的,故也不想再同他虛禮往來,只道:“你我本是同科,今後直呼我彥之即可。劉侍郎是朝廷任命的欽差,此去一路便仰仗劉侍郎多多指點我兩後生,我等聽命便是。”
龔致遠覺得很是道理,于是二人一同給齊昱作了一揖。
齊昱笑着看了溫彥之一眼,心想這呆子倒是腦袋轉得快,還知道提點這龔致遠,心性也忒好。他随意點了頭,便當先進了馬車。
溫彥之和龔致遠便又聊了起來,說話間,內史監曹不韪也帶着人來送溫彥之,快六十的老頭兒了,今日是滿面春光。一上來,先是握着溫彥之的手,道:“我內史府以彥之為榮!”
溫彥之覺得有些肉麻,連忙俯首:“曹大人過譽了,下官當不得。”
曹不韪熱淚盈眶,拍拍他的手背:“當得當得!彥之,你的實錄,本監已經檢閱完了,寫得文采斐然、條分縷析,十分具體,十分動人!歷代帝史不過區區幾本便說完帝王一生,本監早已覺得太過省略,頁數太少,如今有了彥之你這冊實錄,一冊便頂過去五冊,詳實生動,記得甚好!”
齊昱在馬車裏聽了這話,只恨不能下來扯了曹不韪的胡子:就這呆子記的玩意兒還能叫好?敢情你內史府就愛看些雞毛蒜皮的破事?
真是為了逢迎溫彥之,什麽話都敢講。這內史監還想不想幹了?
還沒等齊昱尋思完,卻聽外面曹不韪又向溫彥之道:“……故此番,內史府特意為你準備了更多的花箋!快!拿上來!”
——甚?麽?更多的花箋?拿上來?
齊昱氣得擡手挑起一縫車簾,只見兩個雜役提了四長摞約莫好幾千張花箋紙,為溫彥之放到了後面的貨車上。曹不韪握起拳頭向溫彥之打氣道:“彥之再加一把勁!如今《評官錄》已然動筆籌措,再由你此番記錄欽差南巡治水一事巨細,著成《南巡集》,将來咱們內史府定能榮耀今朝!”
——這老東西!原來是想诳呆子幫他掙政績!
齊昱杏眸中登時黑風煞氣,卻聽外面溫彥之那呆子愣愣地竟應了曹不韪的話,還說甚麽:“下官定不負大人所托,必定妥善記錄欽差言行及南巡之事,請大人放心。”
齊昱:“……?”
——這個呆子說甚麽?要記錄欽差言行?
——欽差,不就是……朕嗎?
怎麽,感覺,甚麽,都沒,變?
出了,皇城,為何,還要,記?
齊昱忽而有些生無可戀。
只望一路上能有暴風将這呆子刮走,或是暴雨将這呆子淹了,抑或雷電将這呆子劈成兩截,要不塌方将這呆子給埋了也行。
——但願老天開眼。
此時馬車簾子一動,卻是龔致遠的臉出現在了門口,一雙撲閃大眼睛眨了眨,想趁着溫彥之和曹不韪說話,就先坐上來。龔致遠見了齊昱,還是很拘謹,一邊告罪一邊手腳并用往車裏進,右腳卻在木梯上絆了一下,低呼一聲眼看要摔。
齊昱下意識俯身擡手扶了龔致遠一把,“小心。”
龔致遠驚魂未定,連忙要擡頭謝過,卻見齊昱的臉同自己離得好近。當他一擡頭,眼眸便落入齊昱深邃耀黑的目光中,面前英挺的容顏好似古畫中的神兵。
龔致遠臉紅到耳根子,連忙自己穩住身子坐到了對面,埋着頭不好意思道:“多多多多謝劉侍郎!”
齊昱收回手坐好,如慣常一般挑眉笑了笑:“無妨。”
馬車外面,溫彥之看着龔致遠消失在車簾後的背影,眸色清淡。耳朵裏還是曹不韪在喋喋不休,他終于打斷了曹不韪,說車駕備好需上車了,又同曹不韪恭敬告別,便也走到馬車邊上。
還未挑開車簾,正聽見裏面龔致遠在問齊昱:“……劉侍郎是西疆人?”
齊昱答:“是。”
龔致遠頗感興趣:“聽說西疆人都住大帳篷?孩童都騎着狼去學堂?是真的嗎?”
裏面的聲音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聽齊昱道:“……如今也修閣樓了。”
“那騎狼上學堂之事呢?”龔致遠很執着。
裏面聲音又頓了頓,少時,“嗯”了一聲,“真的。”
溫彥之垂着眼眸挑開車簾,手腳并用地爬上了馬車,坐到了龔致遠的旁邊,神容肅穆地向齊昱道:“劉侍郎,外邊東西都已備齊,大約可以動身了。”
齊昱笑着點點頭,“那便出發罷。”
溫彥之看着齊昱悠哉的笑顏,本來早已習慣的模樣,不知怎的,今日卻覺得有些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