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便随你們吧】
溫彥之雙目波瀾不興,木木打招呼:“劉侍郎回了。”
齊昱看着他笑:“溫舍人休息得怎樣?”
“下官無礙,多謝侍郎大人垂詢。”溫彥之恭恭敬敬。
身後石桌那邊适時響起一聲龔致遠吸溜紅燒魚的聲音。
“……”齊昱覺得腦袋疼。
龔致遠偏偏還眨巴着眼睛,扭頭來招呼溫彥之:“溫兄,劉侍郎帶了條魚給我吃,味道可好,你也來吃!快來快來!”
溫彥之耷拉着眼睛往石桌上瞧了一眼,又移開目光,“即是劉侍郎專程帶給龔兄的,龔兄便好生享用吧。”又轉眼向齊昱,口氣涼涼道:“不過,侍郎大人,寺中乃清修之地,酒肉之物還是留在佛門之外的好。”
李庚年此時好想好想插嘴說出實情,卻不好開口。
齊昱原當一番好心打了水漂就算了,倒沒想過還要被溫彥之怄上這麽一句,當即有些窩火,面上卻笑得雲淡風輕:“李庚年,溫舍人說得有理,便将魚扔了罷。”
——扔了?不是白虎營的将軍給溫員外帶的嗎?這可是臣一步一個腳印端上來的!
李庚年想先吐口血。
龔致遠叼着口魚骨頭也是愣了,很舍不得道:“侍郎大人,幹嘛扔啊。溫兄,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誠心向佛何必在意一個形式。這魚端都端上來了,又那麽好吃,就吃了吧,不然多浪費!”
齊昱看了龔致遠一眼,心想許尚書所言不假,此生果然是個機靈的。
如此道理,也就溫彥之這木頭才不懂變通。
溫彥之此刻見了齊昱暗暗同龔致遠沆瀣一氣,心中更是不平,卻也賭了口氣,只淡淡道:“我不過說說,便随你們吧。”說罷也不再多言,只轉身往小禪房裏走。
——大不了就在花箋上記個皇上不顧佛門清規,更兼鋪張浪費罷了。總歸我只是個史官,是個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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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昱走了一步想叫住溫彥之,可溫彥之走得太快,兩三步就消失在山石後面。
他不禁有點費解,這呆子最近喜怒無常的,究竟是怎麽了?
走那麽快,一點也沒有在京城時候可愛。
一夜無話。
第二天清早,齊昱一推開大禪房的門,就看見溫彥之正背對自己坐在後院石桌上翻看一疊花箋。
“溫舍人,挺早啊。”齊昱一邊活動手臂,一邊走下禪房前的臺階。
溫彥之被吓了一跳,連忙合上了手中的花箋,站起來行禮:“劉侍郎。”
齊昱漸漸走近,溫彥之迅速把花箋收回了他慣常帶着的那個素麻色的布包裏。見他如此動作,齊昱不禁笑了一聲:“看溫舍人是避本官如蛇蠍。”
溫彥之抱着布包,垂頭小小退開一步:“下官豈敢。”
齊昱走到石桌旁坐下,“早膳用過了?”
溫彥之涼涼道:“尚未。”
那就好。齊昱道:“今日天色挺好,不如下山——”
“饅頭蒸好了!”李庚年突然從廚房那邊端着一蒸籠跑過來放在石桌上,喜笑顏開地拿出一個分給溫彥之:“溫員外你嘗嘗,可香!”又拿出一個給齊昱:“您也吃!”
齊昱:“……”
誰要吃饅頭?誰?!朕想帶呆子去村裏買紅糖燒餅!
“……”李侍衛發現皇上笑看着自己,目光很陰暗。于是默默收回手。
溫彥之尖着手指拿着熱燙的饅頭,清亮的雙眼還看着齊昱:“劉侍郎方才說要下山作何?”
齊昱目光落在他手裏的饅頭上,咬着牙根道:“下山——走走,看看屯田。”不吃東西,走走也挺好,能說話纾解纾解。
溫彥之“哦”了一聲,吸吸鼻子,“龔主事身處戶部,屯田之事想必是極為了解,下官替劉侍郎去叫龔主事。”說完就要走。
“回來!”齊昱窩火,這關龔致遠那猴子什麽事?
溫彥之呆呆站着。
齊昱嘆口氣,“此處屯田村落築造頗有特色,本官想請溫舍人陪本官前去鑒賞鑒賞。”
溫彥之拱手:“下官區區舍人,有何能力鑒賞築造之物?聽聞龔主事繪畫奇佳,不如下官為劉侍郎去叫龔主事。”說罷又要走。
“站住!”齊昱一拍石桌。
李庚年手裏的饅頭都吓落了,咕嚕嚕滾開。溫彥之仍舊呆呆地站着。
齊昱忍着怒:“龔主事尚未起身,溫舍人同本官一道去,亦是一樣的。”
——原來是想讓龔主事多休息一會兒。
溫彥之只感覺心中那絲落差竟是無盡存在的,此時也只好點點頭,“下官明白了,用完早膳就去吧。”
“溫兄去哪兒?”龔致遠的聲音适時響起,人也歡快地從小禪房那邊走到了後院裏,“劉侍郎,溫兄,都起的挺早嘛,下官睡那麽晚真是失禮了!”
齊昱腦仁有點疼。
——朕并不介意這猴子再失禮一會兒。
溫彥之唇角竟然勾起個笑:“龔兄來得巧,劉侍郎正說起要下山巡視,龔兄精通戶部之事,不如前去作陪,也好解說。”
“好啊,”龔致遠開心,從蒸籠裏撿起個饅頭,向齊昱道:“劉侍郎,下官小時候也是在屯田村落中長大的,應能向大人解說一二。”
齊昱:“……”誰要你解說?誰?!
哎,朕想和呆子散個步,為何如此困難?
他嘆了口氣,“那大家就一起去吧,溫舍人也一道。”
——溫舍人?也一道?
溫彥之淡淡地笑着,只點頭,不說話。
昭華山往下,馬車坐上半個時辰,就有個小村,名叫大魚。相傳是數百年前天下大亂,此處鬧了饑荒,正是連樹皮樹根都吃不到了的時候,村子旁邊的河裏突然蹦出數條彩鱗的大魚,救了一村子人,故村子感念上天恩德,就此改名。
“我倒覺得很假,”龔致遠跟在溫彥之身後,走在大魚村旁邊的一道田埂上,壓低了聲音,“溫兄,你瞧瞧那河如此淺,如此窄,哪會有什麽大魚,就算有魚,能夠幾個人吃?”
溫彥之順着他話頭往旁邊的河道看去,只見河水清澈,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可确實很窄。他笑道:“龔兄話雖有理,可按地藏推移之說,在幾百年前此處河流比如今充沛亦是可能,‘大魚’之說雖假,卻不是這個假法。”
“你怎知道是假的?”走在前面的齊昱聽了此話,起了些興趣:“又應當是怎麽個假法”
溫彥之心中雖不太想講話,可齊昱問了,他又不可不說,只能道:“《大戴禮記》有言,水至清而無魚,依照此處水質看來,蟲蝦不生,魚無食料,又如何活得下去?”
齊昱笑了笑,“倒很是個道理,想必當年的‘大魚’并非指魚,而是沉在河中的寶物,村民發了財換取了食物,因此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寶物多半來自某處古墓、洞穴,被河水沖出,為免被外人發現,故稱寶物為魚。”
龔致遠看看溫彥之,又看看齊昱,“溫兄與劉侍郎都十分博學,下官自慚形穢。”
齊昱擺擺手,“不過是軍中聽多了此類故事罷了。”
龔致遠拱手:“經驗之說亦是一門學問,劉侍郎萬莫謙虛。”
溫彥之跟在後頭,覺得他們聊得挺開心,不由轉過臉去看遠方。
哎,到底為何要跟來?
周遭逛到午間,已大致看完了周邊的田地、耕作,龔致遠确實對屯田之事深知,亦精通戶部典冊。李庚年在後頭聽着皇上一個個問題問下去,龔致遠皆是對答如流,估摸着等回京之後,這人當會被委以重任。
龔致遠這主事做的叫齊昱很滿意,原本他當初安排那個去西北養馬的徐佑做主事,便是想讓其像龔致遠這般做做實事,跑腿積累經驗,今後更能勝任大事,哪知道卻是個讓人失望的。可在龔致遠身上,仿佛見到自己曾經的打算成了真,他亦覺得朝廷禍根遍地的官場之中,竟還有龔致遠這等人,也是天下之幸。
有了天下之幸,皇上忽然有些忘了此行本是來同溫彥之講話的。
都是到了吃飯的點兒幾人走到村裏,齊昱忽然想起這樁大事來,扭頭要找溫彥之,卻發現四周村民絡繹,溫彥之卻是不見了。
齊昱一愣,問李庚年:“溫彥之呢?”
李庚年一凜,四周一看,“禀……劉侍郎,下官不知道。”
“不知道?”齊昱冷笑一聲,“你不是一直跟在後頭麽。”
渾身肌肉的李庚年在皇上陰雲密布的目光之中,覺得有些瑟縮,“下官是跟着劉侍郎啊……”臣是皇上您的侍衛,又不是溫員外的侍衛啊。皇上您方才也都沒有找溫員外啊。今日究竟是為什麽對臣如此橫眉冷對!
一旁的龔致遠倒是眼睛尖,已經擡手指向方才幾人經過的地方:“溫兄在那邊,那個老頭旁邊。”
齊昱順着看過去,只見村口的大槐樹下正有個白發老頭子坐在小板凳上,腳邊兜着個籃子賣竹葉編的蚱蜢、蛐蛐兒一類,手裏正在編。老頭子旁邊蹲着個薄清色的人影,正埋着腦袋看籃子裏的物件,不時還滿臉認真地和老頭子說些什麽。
溫彥之正專心致志地看老頭子手裏怎麽編的,手裏還捏了根竹葉。冷不丁耳邊忽然有絲熱氣,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喜歡?”
驚得溫彥之跳了起來,後腦勺直接“砰”地一聲撞上齊昱的鼻子。
齊昱捂着鼻子倒退一步:“……”
龔致遠李庚年:“!!!”
溫彥之大驚,頓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了:“皇,微——下官該死!下官有罪!劉侍郎沒事吧?”
齊昱被撞得有點昏花,虧得李庚年及時扶了一把,不然一國之君還真可能一頭栽倒在大魚村村口。
——沒事?朕這模樣,像是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