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沒有紅糖燒餅】
大魚村,沒有吃魚的店,也沒有紅糖燒餅,連唯一的小菜館子,都沒幾個菜。
齊昱直到坐在了小菜館子的竹板兒椅上,也還沒說一句話,手依舊捂着鼻子,心裏只想,自己萬幸沒被那呆子的腦袋撞出鼻血,不然可有臉丢了。
——哎,也不知吃什麽長的,腦袋那麽硬。
——怪不得能考狀元。
溫彥之坐在旁邊低着頭,手裏揪着根竹葉片子,十分不安。他不時斜眼瞟一下齊昱的鼻子,又自責地皺眉,垂下眼。
——皇上究竟為何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怪吓人。
龔致遠去找老板點菜,李庚年飛快從外邊井裏擰來個絲絹,交到齊昱手上:“劉、劉侍郎,敷一敷吧?”也是臣防範不力啊!皇上不要怪罪!
齊昱接過浸得冰涼的絲絹,重新捂住鼻子,目光幽幽落在溫彥之身上。
溫彥之眼神躲閃,臉紅到了耳根子:“下官罪該萬死……”
“罷了,”齊昱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此話方才到現在你一連說了十多次,也不見身上落塊肉,還是別說了。”說的朕腦袋疼。
溫彥之正要說別的,龔致遠卻是點好菜回來了,“下官點了青椒雞,燒蘿蔔,還有盤苦瓜絲兒,湯只有青菜葉子的,劉侍郎将就則個?”
齊昱點點頭,“一上午,辛苦龔主事了。”
溫彥之要說出口的話又噎了回來,眼觀鼻,鼻觀心。
是啊,我又有什麽可說?辛苦的人,也都是別人。
一桌子飯菜擺上來,很清淡,溫彥之卻覺得吃出了百般滋味。卻又都不甚是個滋味。這叫他想起了從前小時候,大哥、二哥考取功名後每逢時節回宗省親,那時候的他也是坐在一群長輩孩子中間,大圓桌上,是十歲,還是十一歲?大哥、二哥年歲比他大許多,那時已經官途泰達,大家都誇大哥年輕有為啊,已經出任九府提督,誇二哥青年才俊啊,做了江州司馬,說到自己的時候,就是“彥之又怄走了幾個夫子,哎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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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分明看見父親臉上,對大哥、二哥的笑意是慈愛,是驕傲,流露在自己身上,卻只是勉強的寬慰。父親說:“老幺還小,就算不念書又有什麽大不了,不做官還好呢,你不是喜歡鄭思肖的畫麽,為父又給你尋了兩幅來,快拿去屋裏挂上。”
這種安慰,許是算不得什麽安慰。父親在鴻胪寺勸過諸國無數君侯,到此時說給他聽的話,卻叫他想哭。
大哥、二哥也道:“為官難啊,難為官,老幺你萬萬莫入官場,有大哥、二哥就夠了,你便只管玩就是。”
——那又怎麽行呢?為什麽,你們都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如今想起,仿佛也是從那一年開始,他不再把腦子費在和夫子吵架上,而是用一雙眼睛去看書。他什麽都看,宗族的藏書樓裏書看盡了,就到鎮上的書局裏定回來,各朝名人的批注本也收了好些,一本書看了一本書翻開。終是十八歲那年,他沒忍住去偷偷報了鄉試,結果放榜那日中了頭名,報喜的人直接報到老太太跟前讨賞,老太太怄得将他罵了狗血淋頭,姑父姑媽輪番耳提面命。
他卻不管,當夜也不知哪裏來的決心,只管紮了個背囊就只身往京城走,手邊不過一本《今朝陸志》,一路從沒想過要回頭。
會試、殿試,天子明堂,自己被禦筆提中狀元的時候,百官宴席裏父親的臉上,笑得卻還是那麽勉強,大哥、二哥信中,卻是疊聲質問他為何要考功名。
——究竟要怎麽樣?究竟,還要做到什麽程度?
溫彥之突然悶悶放下碗。
另外三人都是一愣,龔致遠一邊吸溜了一根苦瓜絲一邊道:“溫兄,怎麽啦,你都沒怎麽吃。”
溫彥之在齊昱探尋的目光下,擱下筷子,端起瓷碗喝了口茶,又放下,“風寒未愈,胃口不比平常。你們吃,不必管我。”說罷便起身走出了小菜館,到外面井邊石臺上坐下。
薄青的背影罩在梧桐微黃的葉子下,顯得很單薄。
齊昱擡眼瞧着溫彥之的模樣,不知他心裏又犯了什麽渾。此時雖然沒吃飽飯,甚至還有些餓,這情景下他卻也吃不下去了,便給李庚年使了個眼色,自己放下筷子起身,也走了出去。
溫彥之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卻也沒回頭,就像在入神地想着什麽。
齊昱嘆了口氣,默默坐到溫彥之身邊,“溫舍人。”
溫彥之木木地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齊昱又轉回去。頓了頓,又像發現什麽似的,迅速轉過頭來看着齊昱的臉,清亮的眼睛眨了眨。
這目光,叫齊昱一瞬怔愣。
溫彥之雙眼裏好似從來都掬了一汪山泉,亦或是招搖禾草的湖泊,清澈得不像話,盈盈的,一見了就招人喜歡。這呆子頭發也長得好,烏絲成綢順如緞,玉簪子在頭上一別,倒是清秀也随意。那一張臉,像是被顧恺之畫在雪帛上,被王昌齡寫在詩詞裏,時常是靜默的,甚至有些呆氣,可每當他一笑,好似禦花園裏桃花杏花都落了滿地,随風飄起來翻飛在紗紅的甬道裏,仿佛還能聞見香氣。
“皇……”溫彥之動了動唇,好像要說話,卻是踟蹰了。
可齊昱目光落到他唇上,見那兩抹嫣紅,泛着點點水光。
他只覺得,本來就餓着的肚子,現在好像更餓了。
齊昱喉頭咽下一股熱氣,正要說話,卻見眼前的呆子雙目看着自己,愣愣地低聲說:“皇上,您下巴上有粒蔥。”
……
……什麽?
朕……下巴上……有粒……蔥?
齊昱下意識就擡手摸了一把下巴,手拿下來卻什麽都沒有。
“你這呆子,”齊昱眯起眼看溫彥之,“玩兒朕?”
溫彥之定定看着齊昱,唇角勾起個笑,卻叫清秀的臉上多出分邪氣,“也對,皇上也不信微臣。”他忽然伸出手指,指尖在齊昱唇下輕輕一掃。
齊昱只覺那被指尖掃過之處像是走了火龍,忽地一陣燥熱。
卻見溫彥之玉白指尖上多了個細小的綠葉子,更襯得他手指白得幾欲透明了,“這不是蔥,又是什麽?”又将那葉子撣掉,“皇上贖罪,微臣又逾矩了。”
可此時此刻,比起下巴上的蔥,齊昱杏眸之中暗流洶湧,心中卻是想起了一些更逾矩的事情。
溫彥之見齊昱忽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禁一凜。
——又是沖撞聖躬,又是說皇上臉上有蔥,還給皇上擦臉,也是逾矩得有些過了。
——生氣便生氣,要罰就罰吧。
溫彥之梗着脖頸,仰起臉看着齊昱,并不退縮。
齊昱再次咽下一口熱氣,此番卻比方才還要滾燙,“溫彥之……”
溫彥之不卑不亢:“微臣在。”
齊昱深呼吸一口,英挺的眉目之間盡是隐忍,終究是不能再直視這張臉多一瞬,當即轉過身就往小菜館後面的茅房去了。
溫彥之:“……?”
——為何莫名其妙叫我一聲,就跑了?
——想必是一句話,都不願同我多講。
哎,罷了。
愁又如何?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或許終究,我便是個多餘的人。
念及此處,溫彥之垂頭瞧着手裏的竹葉,青綠幽碧,好似雲珠春日裏做的那件雪線紗的小裙子,在院子裏看他做箱籠。他此時便又想起了雲珠,心裏拔絲似的疼了起來。
雲珠,雲珠,小叔很想你,你在何處啊?
終究一頓飯是慘不忍睹地吃完了,李庚年見齊昱打外面回來就模樣怪怪的,便也沒說旁的話,只默默結了賬,跟着齊昱往外頭走。
龔致遠走在溫彥之身旁,瞅瞅前面,問他:“溫兄,你同劉侍郎,吵架啦?”
溫彥之笑一聲,真是吵架倒好,可皇上一句話還不願意同我吵。
不過我又豈敢呢?我不過是個臣子,不過是個罪人罷了。
見他不說話,龔致遠也摸摸鼻尖不願多問,只道:“我見着劉侍郎是個挺好心的,你們許是有什麽誤會。若是治水一事,或然他物,也都是說開了,就了結了,不必各自悶着。畢竟在朝為官,今後擡頭不見低頭見,同僚之間少了照拂,如此也是傷人自傷。”末了,又湊近補了一句:“再者說,劉侍郎官職高于我二人,溫兄你禦前得意,也不可太過輕視官場羁絆,需得當心些。”
這些話雖是将齊昱放錯了身份,稱了劉侍郎,可放在當下情景之中,也并無不可。溫彥之嘆口氣,只覺龔致遠說得很是道理,不免拱手道謝:“龔兄肺腑之言,彥之感慨于心,先行謝過。”
龔致遠見此話有用,也是開心,“好說好說,我二人同科出身,本應相互幫襯,我官職過低,幫不了溫兄你什麽,只求能說上個話,便也知足。”
此時,溫彥之受了龔致遠悉心寬慰,又覺得幾日來自己怄這龔致遠之事,委實有些不妥當了,不禁略有羞愧。
擡頭又往前看,只見齊昱臨上馬車了卻回過頭來,好似在等着他二人。發覺了他的目光,齊昱當即将目光回轉,兩步進了馬車。
溫彥之頓在原地。
“……或然他物,也都是說開了,就了結了……不必各自悶着……”
——可又怎麽說得開?
——究竟能怎麽樣?究竟,又能到什麽程度?
——他是君,我是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