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竟有些不習慣】
慶陽的沈府不比齊昱自己的宅子通事,是幾個客人就安排了幾間客房,故這晚他與溫彥之總算沒有睡在一處。
齊昱竟有些不習慣。
人有時候着實奇怪。他二十來年行軍各地、深宮孤燈,饒是有人暗殺的時候,一個人也睡過來了,慣常也沒甚麽擇床的毛病,可和溫彥之在一起一個月,竟像是過了好久似的,現在總覺得夜裏躺在床上,沒聞見甚麽香氣,就渾身不自在,這一晚上沒摟着溫彥之,沒說上兩三句小話,便突然失眠,輾轉反側。
他躺在床上閉着眼,浮想聯翩中刀光劍影或青草離離,到後來,腦海中就只剩溫彥之,若不是礙着住在沈府隔了規矩,幾乎要當即起身去把溫彥之捉在懷裏才罷休。
大約,人之常情就連皇帝也不可免俗。一世到頭,位極人臣或君臨天下,颠沛流離或陋室孤燈,不過為了求個安穩。
一雙手握在手心才實在,一個人,瞧在眼裏才是安心。
越想越是睡不着,他幹脆也就放空了,左右待在慶陽也不能看折子,他幾乎是把從南到北天下大事都在心中過了五六遍,各自深謀遠慮了一道,好賴折騰到五更才勉強阖上眼,迷蒙中卻又夢見了自己坐在禦書房,溫彥之正跪在屏後錄史,言辭鑿鑿、面容肅穆要他吃下陳皮伍仁月餅、清蒸苦瓜,面前還吊着個花枝餅,他一邊奔去拿,一邊被身後千萬耕夫提着鋤頭追着喊“皇上切莫辜負糧食啊!!!”——
吓得他一個激靈驚醒來,薄汗透衫,費力掀開眼皮看向窗外,天光已然破曉。
“……”齊昱灰敗着一張臉,面無表情躺在床上,直覺醒來之後背脊都還在發涼,頭頂猶如針紮,恍惚間全身疲憊,竟像真被那些耕夫追了一二百裏似的,只好不斷在心中默念,朕愛民如子,朕的子民皆是善良淳和之輩,斷然不會那般舉動雲雲。
正此時,又聽見外面有人聲傳來,溫溫諾諾的,是溫彥之在問李庚年:“劉侍郎起了沒?”
溫彥之這聲音好似道即時綿雨,被風拂進齊昱耳中,叫他疲倦的臉上都化出個笑來。可這笑還沒當真落到唇邊,他忽然想起,自己夢中種種惶戚狼狽,皆是拜這呆子所賜,不由心情又十分複雜。
門外李庚年道:“溫員外自己進去看看呗。”反正皇上大約也是樂意的。
齊昱不禁揚起唇角,覺得李庚年真懂事,沒白疼。
可溫彥之卻讷讷道:“那般不成體統,我還是再等等罷。”
——等什麽等!朕想了一晚上!齊昱心情瞬間不再複雜,立馬一個打挺坐起來,想了想如何出聲較為莊重,便兀自清了清嗓子,側卧在榻上作冷靜狀。
“吵甚麽呢。”他沉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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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三人窸窣一陣,居然傳來龔致遠的聲音,“劉侍郎醒啦!溫兄急着去祝鄉,起得老早,将下官也叫醒了,咱們都在等您起來用膳呢。”
齊昱臉色更不好了:那呆子為何不是先來叫朕!
瞬間,他心情又複雜上了。
兩刻後各人收拾好在花廳早膳,龔致遠喝着粥,總覺得有兩道晦暗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擡頭四下尋去,卻見衆人都在埋頭用膳,唯獨劉侍郎,正雲、淡、風、輕地望着自己。
龔致遠淡然回望了一會兒,“……劉侍郎,早膳……不合口味?”
齊昱和善地笑了笑,“見龔主事吃得香,羨慕罷了。”
龔致遠開心,連忙伸筷子給齊昱夾了一簇醋拌苦瓜絲:“劉侍郎也吃,也吃。”
“……”齊昱維持着臉上和善的笑,看着碗中的苦瓜絲,雙手靜靜拿離了桌面,“本官吃好了,你們吃就是。”
龔致遠頓時失落,感覺馬屁拍在了馬腿上,癟着嘴望回自己碗裏。
溫彥之見了此景,默默抓着筷子凝望齊昱,板正的目光又落在他碗裏,口氣平白道:“劉侍郎,再吃些罷,一會兒還要趕路呢。”
真的好平白,半點威脅都沒有,十分關懷。
“……”齊昱吞口水,陡然想起夜裏的夢,夢裏那些鋤頭鐮刀的影子叫他後脖頸倏地發涼,心裏給自己掬了一把又一把的血淚,笑得很勉強,“既是趕路,多吃……”
溫彥之淡定擡手伸進懷中——
“多吃些想必更好。”齊昱瞬間改口,手又放回桌面拿起筷子,“路上就不容易餓了。”
餘光中,他瞥見溫彥之手頓在半途,沉默地看他迅速把苦瓜囫囵吞了,才終于從懷裏拿出了——一張絲絹,文靜地自己擦了擦嘴角,又妥善地收了起來,繼續早膳。
齊昱苦了一張臉:“……?!”
——居然,不是,要拿花箋?!
——朕就,這麽,被耍了?!
——……?!!!
下一刻,坐在齊昱旁邊的李庚年,突然感覺自己右手邊傳來好大股威壓,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聽見有什麽東西在咯咯作響,狀似皇上慣常發怒前的征兆。他叼着油條,扭頭看過去,卻只見皇上正滿眼慈愛地看着溫員外,目光說不出的和藹,說不出的溫柔,就差能當場濃情蜜意起來。
——噫,皇上好似情聖一般,怎會對溫員外發怒?
——啧啧啧。一定,是本侍衛,想多了。
于是一頓飯吃得有條不紊、暗流洶湧,直到齊昱總算熬過了溫彥之的威逼脅迫,放下筷子叫李庚年去雇車時,李庚年才明白過來,什麽叫情聖的憤怒。
“不如雇兩輛車罷?”齊昱拾了絲絹擦拭手指,垂着杏眸,淡然瞧着桌上的那盤苦瓜,“四人坐一起,會不會太擠了?”
李庚年腦中登時如松鼠飛天翻過三千個跟頭,連連附和道:“會會會!四個人怎麽同坐一輛馬車呢,馬車多小啊!根本就坐不下!完全坐不下!”
龔致遠一臉懵地聽着,還想說什麽節約朝廷用度雲雲,剛起了個頭,就被李庚年抓着火速沖出了沈府,一路還飽受李庚年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皇上說擠就是擠,皇上說不能一起坐,就是不能一起坐!這關頭還節約什麽朝廷用度!本侍衛自個兒貼錢都樂意!
——你這主事真是特別不上道!本侍衛都不想同你一起坐了!
——噫,雖然不能看見恩愛的皇上與溫員外,臣,心塞塞,然,臣這一切,都是為了皇上!
龔致遠被李庚年拖着走了老遠,迷茫中,愣愣擡手指了指他眼角:“李侍衛,你怎麽哭了?”
朝陽之下,李庚年立在街頭吸了吸鼻子,身形悲壯,神容悲苦。
——本侍衛,只是覺得……俸祿,略少。嘤。
“哎哎?那是不是沈公子啊!”龔致遠突然拖了一把李庚年的手臂,下巴往車驿門口揚了揚,“沈公子也要出城?看樣子在雇車呢。”
李庚年一愣,由着他目光看過去,見車驿門口有一群家丁,正圍着個雪衣貂裘的男人立在門口。那男人正長身立在人群裏,委實太過打眼,同周遭一比,身影竟如仙鶴駕然于淤池,清明不染于濁,他手裏拿了本冊子,低眸垂腕,狀似在挑車。
他感覺龔致遠胳膊撞了自己一下:“李侍衛,不去說兩句?”
李庚年呿了一聲,死繃着臉道:“說什麽說!明明是他大男人小氣吧唧的,該說的我昨日都說過了!”
龔致遠有些心虛道:“那也是……哎,沈公子把宅邸讓出來給我們住,自己遷出去,還不知落腳何處呢,不問問好賴都說不過去罷!”說罷丢開李庚年的手就要走過去。
“你幹嘛!”李庚年連忙拉住他,正色道:“等沈游方走了我們再過去,人家車驿忙不過來了,特別特別忙不過來!”
龔致遠幹脆抓住他的手往那邊拖:“過去等也是一樣的。”
“哎!哎!”李庚年兩腳剎在前頭,怎奈二人距車驿也沒多遠,龔致遠死了命拖拽,最終還是給拖到了車驿門口。
“沈公子早啊!”龔致遠元氣滿滿地打了個招呼。
沈游方聞聲,從車驿冊子裏擡起頭來,肅眉微挑,目光從龔致遠臉上劃過,淡淡經了李庚年,絲毫沒有波瀾,只奉了個笑容,道:“早,二位。雇車?”
龔致遠暗暗一腳踢在李庚年小腿上,李庚年吃痛,一臉癟地忍着道:“是是,劉侍郎要出城。”
沈游方聽了,便将手裏的冊子往前一遞:“那你們先選,沈某只是來查賬的。”
這冊子橫在二人跟前好一會兒,也沒擺明是遞給誰的。李庚年巋然不動,龔致遠撞他撞得胳膊肘都疼了也不見他伸手,也是心裏要怄出火來,只得重重嘆了聲,擡手接了過來,沒話找話道:“這車驿原是沈公子名下的啊,沈公子産業真多!”
李庚年肚子裏默默腹诽:可不多着呢,不多能投錢治水麽?這點車驿算啥。
沈游方答龔致遠:“此處不算沈某家業,不過是族中舊産罷了,趁着此行打點一二,今後或要變賣,尚且不知。”
——族中舊産?李庚年偷眼瞥了沈游方一下,又想起孫叔口中的那個“大少爺”來。
這時候龔致遠一個人選的眼花缭亂,靈機一動,幹脆合上冊子向沈游方道:“沈公子,本官确然不會擇選車架,還望沈公子作引一番。”
沈游方點點頭,“不如沈某全權安排好罷了,無需龔主事費心。”
“可我們人生地不熟啊!”龔致遠忽然一錘手掌,嘆道,“祝鄉此去路途遙遠——”
“遙遠什麽,就小半日。”李庚年奇怪地看着他,“我都問好了,就是南城門出去——”
“城門出去還有老遠!”龔致遠狠狠一踩李庚年的腳尖,怒其不争道:“一路萬一走錯,欽差怪罪下來,李侍衛你擔待得起嗎?!”
李庚年抱着腳跳,疼得眼冒金星。
——你這猴子吃錯了什麽啊踩人好疼!!!
沈游方漠然看了看李庚年,又調回目光去看龔致遠:“那沈某着人在車架上同去引路好了,如此龔主事不必憂心。”
“好好好!”李庚年含淚連連道。
——好你個頭!龔致遠幹脆把他掀開去,上前一步:“劉侍郎此去是為探尋治水蓄水之法,既是與沈公子生意有幹系,若沈公子得空,不如一道去聽個便宜罷了,好歹知己知彼?”
沈游方垂着眼睛,睫翼輕動,狀似細細作想,片刻後,也點點頭,肅然道:“龔主事此話很是道理,沈某承了朝廷一份差事,自應肝腦塗地不遺餘力,便是有事自然也待推了,能随行亦是好的。便請龔主事先行回府轉告劉侍郎,沈某安排好車輛,即刻便過府去接各位大人。”
“好說,好說,”龔致遠在心裏給自己碼了一排功勳,胸膛都挺起來,“那就隔會兒見!”說罷抓起李庚年的手:“李侍衛,我們謝過沈公子罷?”
——還謝過?李庚年氣得牙癢癢,我想先把你打個謝過!
正這麽念想間,他腰杆兒又被龔致遠戳了一下,一縮之間竟狀似鞠了個躬,當即更是憤懑。
龔致遠咯咯笑,拉着他往回走了。
李庚年咬牙走了兩步,想起了齊昱的囑咐,又不得不屈辱地回頭。
“沈游方!劉侍郎說,要兩架車分開!你懂的!”
“……”
沈游方站在風裏泠然地望過來,過了好一會兒,終于艱難道:“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