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主盡萬中萬】

沈游方辦事,自然叫所有人放心。

楠木雕花的馬車分作兩駕,絨布搭了內襯,蓋得厚實,素淨顏色,裏頭一應桌凳皆是一塵不染,車底的屜籠裏擺了紅熱的香炭,烤得廂中暖融融的,掀開簾布,還能聞見股稀薄的檀香味。

車夫話不多,立在車板邊上,執着鞭俯首待客上車。

齊昱坐進車裏,聽着外頭車夫喚了聲“起”,忽想起去年南部三國觐見前朝會時,禮部侍郎薛轶曾答過鴻胪寺長丞崔蒲一問。那問是說,邦交之中究竟何為“客求十足十,主盡萬中萬”。薛轶引經據典教他不會,溫久齡在旁邊都聽得着急,可薛轶默了好一會兒,竟冷臉說了這麽句話。

“崔長丞去胥州拜訪拜訪沈府沈公子,自是一切皆昭然。”

本是一語道破沈游方其人十足地道精明,可無奈崔蒲那渾人心像顆石頭,竟沒頭沒腦問了句:“薛侍郎和那沈公子,是甚關系?”

搞得一場朝會變作了兩院申讨,京中從此盛傳薛侍郎收受沈府賄賂雲雲,禦史臺裏還逛了兩趟,從此崔蒲再沒得過禮部好臉。原本事情到此就該了卻,誰知一月後崔蒲那石悶子還真的告了十幾日假,趕着觐見待禮之前,雷厲風行安排好鴻胪寺要務,一人一騎快馬到了胥州,确鑿拜見了沈游方。

等他悶着頭回京城,竟還上薛侍郎府裏請過罪,面聖的時候,齊昱一邊批奏折一邊問他所行可有所得,竟聽那崔蒲老實嘆了口氣道:“臣,懂了。”

齊昱皺起眉,從奏折中擡頭:“你懂甚麽了?”

崔蒲一時說不出,卻講了一樁事情:“臣百裏縱馬,風塵仆仆,寒風割臉,初臨沈府已是夜裏。當時,心念不過一捧熱茶,一席枕寝,然所得,卻是一碗肉糜高湯,軟衾羅榻。薛侍郎說得極是,沈公子,确然是個明白醒事之人,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大善人。”

想到此處,齊昱不禁覺得好笑:連崔蒲那石頭一樣的性子,都能瞧見沈游方內裏好似塊軟綢,偏生只有李庚年這傻子,将人家看做剁虎頭的鍘刀。

嘆,且嘆。齊昱只幸自己不是個不知趣的人,不然又教沈公子今日一腔熱情付了水去。

他笑眯眯半依在車壁上,對坐在對面心情甚好的溫彥之,招了招手道:“溫彥之,你臉上有個東西。”

“嗯?”溫彥之自己擡手來摸,抹了兩把怪道:“沒有啊。”

齊昱淡然地笑:“你自己摸不着,你過來。”

溫彥之便依言往前仰起臉,齊昱輕笑一聲,扣住他後腦勺就親了下去,順勢将人拐進懷裏,還不待溫彥之掙紮一二,就已經将他抵在了車壁角落裏,偏頭看着他,湊在他耳邊息聲道:“朕來瞧瞧,朕的舍人都将花箋放在甚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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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帶!別!”溫彥之連忙道,膝蓋緊緊抵着齊昱的胸口,臉紅得比屜籠裏的炭還豔。

“朕不信。”齊昱篤定地咬着他耳朵,謄出一只手按下他雙膝,将他肩上的布包掀到地上,伸手就往他懷裏探去。

溫彥之雙手被制在後頭,掙不動,急得幾乎想咬人,卻依舊死命自顧風度道:“別弄別弄!我自取給你就是!”

“怎麽,承認帶了?”齊昱卻已經扯開他外披風裘的綢帶,随手抓出他懷中兩張薄紙扔了,在他耳邊笑道:“溫彥之,朕寵你,不勞你自己動手。古語雲,‘要即自取之’,朕從來不求人。”一時青色裘袍滾落在地,銀緞的青絲繡鶴襖子漏了絲縫隙,溫彥之腰腹一截雪玉呈在空氣中,齊昱寬厚的手掌順勢滑入,将礙事線扣輕解,薄繭撫過指下溫涼肌膚,唇亦向其頸間覆去。

逗弄中,一聲隐忍輕哼從溫彥之口中溢出,他卻也不是個會告饒的人,只繃着一張臉往邊上縮。齊昱覺得好笑,便略微起身用腿将他困住了,撈起他雙手頂在頭上,如此這呆子再不能有動作。齊昱湊近了他,尚且有只手在他胸前撚弄,明面上還口氣輕巧地問:“覺得外面有人,怕羞?”

溫彥之連忙點頭,抖着唇道:“望君顧及君子風儀,萬萬打住……”

齊昱啧了一聲,低頭落下一吻,膝蓋輕輕往溫彥之雙股之間抵去,低笑:“那你倒是先打住。”

溫彥之大窘之下并起腿來:“這不也是你挑的!”

“那還忍着做甚麽,”齊昱密密實實吻過他的臉,一下比一下更深,話語裹在陣陣欲念的熱氣中,好像根羽毛在抓撓着溫彥之的耳膜:“溫彥之,朕想要……朕要你……”

溫彥之秉持最後一絲神智,迷混不清道:“到時廂中穢然,你我衣袍有污,可怎生……”

“你且住罷。”齊昱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打斷他,唇角抵着他耳邊道:“出京一月朕也算看出來了,你這心性,但凡出次遠門,哪次不是三四身衣服帶着,領子上淌一滴油都能全身換幹淨。不然這馬車後面,怎那麽大一箱子?”說到此處他又向前欺了欺身,唇角挽起個好看的弧度:“難道你要告訴朕,當中都是圖紙?”

溫彥之紅着臉偏過頭:“就算有衣物,也不是為此事作用的……”

“既有用,則生用。”齊昱親了親溫彥之紅透的耳垂,動手往溫彥之衣下摸去,“你下次再敢戲弄朕,便記得今日的下場……”

北風揚起細碎,官道上吹着些夜裏未化盡的薄雪,兩架馬車打慶陽南門出城,後頭遠遠随着一架,車夫面無表情戴着耳罩,揚了細鞭,雙眼只看着前方。

到祝鄉時,已過未時。雖馬車中早已備了些許糕點茶水,可衆人未用午膳,依舊有些腹空。

沈游方的馬車行在頭裏,此時已下來去着村院安排飯食。龔致遠在車上被李庚年數落了一路,耳朵快要生繭子,一到地方連忙奔下車來要去找溫彥之訴苦,又被李庚年提拎着後脖頸拽回來,“人家鴛鴦成雙呢,你瞎參和甚麽!你是不是喜歡溫員外你老實交代!”

“胡胡胡說甚麽!別污了溫兄清白!”龔致遠紅着臉掙脫開,“我早有意中人了,我喜歡女的。”

“哦——”李庚年起哄道,“哪家的千金啊,說來聽聽?”

李庚年這人性格也好相與,到現在龔致遠算混熟了,竟賭氣一腳踹在李庚年小腿上:“不說!說了你這笨蛋也不懂!”

“說我笨蛋?昨天還沒找你算賬!”李庚年跳起來抱着腿嗷嗷叫:“龔致遠!你有種別跑!”

他發狠追着龔致遠往前面院子裏跑,一不留神就撞上一堵雪白的人牆,鼻子磕在那人下巴上,頓時捂着臉,倒吸口冷氣退回來。

定睛看,沈游方正一臉不善站在門口,手背緩緩蹭過下巴看着他,目光冷淡道:“多大的人了,還如此冒失。”

李庚年怔愣間正要說話,沈游方卻已繞過他去吩咐後面齊昱那車的車夫:“将大人的随行箱子放在車板上,你們先退下用飯去罷。”

車夫得了令去了,沈游方便轉身回了院子裏坐下,龔致遠問起點了什麽菜,沈游方笑着答,至終沒再搭理李庚年。

李庚年原本日日盼着沈游方別同自己有甚瓜葛,可此時沈游方真絕了那些絲絲絆絆,他又覺得有些怪。那心情好像是去看出戲,心知當中那黑臉便是惡人,這惡人唱下一出卻不再作惡,盡做好事,看客便會懷疑,是否戲班子演錯了,演砸了,戲子演崩了,或是臺本拿錯了,竄臺了。

他站在院門口,背上冷風呼呼地吹,看着沈游方的臉,竟感覺之前彼此互毆互罵、戳到骨子裏的事情,都似不曾存在過一般。

說不出來的怪,怪到心裏齁得慌,可他心知這才應該是正常,這才應該是正理,這才應該叫真實,這終于叫他松了口氣。丢開別的不說,且是他自己将人隔開老遠的,還說了一門子喪氣話氣得沈游方要殺人,沈游方能不計前嫌繼續跟進治水,已算作肚量不錯了。

“杵在這兒作甚?”齊昱沉穩的聲音忽然從李庚年頭頂落下,吓得他一個激靈。

溫彥之也扶着腰靠在門上看他,眸色深深地看他:“李侍衛,看誰呢?”

“沒看誰!”李庚年連忙走進去坐下。

齊昱便也架着溫彥之往裏頭走,龔致遠拍拍身邊的板凳:“溫兄坐這裏罷,擦幹淨了!”

溫彥之搭着桌邊坐下了,把身上的灰鼠裘撩到後頭,卷起繡了銀葉的皂青色袖口,支着腮幫子靠在桌上。龔致遠看了他一遍,羨慕道:“衣服弄髒啦,溫兄?不過換的這身也好看,你都在何處做衣服啊,回京我也去做兩身。”

溫彥之紅着耳根低着頭,擡手抽起領口遮住後脖頸的紅痕,神色認真道:“家裏繡工做的,回京給龔兄送兩身去。”

“不不不,那就不必了。”龔致遠吸了口氣連連擺手,“是我忘了,溫府的繡工可算絕的,去年外使觐見還問過溫大人的鞋面呢。”

李庚年雙手撐在桌面上,向着龔致遠賤笑道:“喲喲,挺了解嘛,龔主事,穿上新衣服要見誰啊?溫員外,你知道麽,龔主事方才說他有心上人呢!”

“他有心上人,你叫溫彥之做什麽?”齊昱冷冷注視李庚年。

李庚年噗嗤一笑:“他倆上茅房都要一起去,我還以為溫員外能知道呢!”

這下不僅是齊昱,連溫彥之都想逮起筷子戳進李庚年嘴裏:“李侍衛,飯桌上留些儀禮罷。”茅房茅房地像什麽話。他轉眼去看龔致遠,像是想起了甚麽,笑道:“……龔兄心上人,可還是那個‘小公子’?”

“甚麽小公子?他同我說他喜歡女的。”李庚年連忙道,“龔致遠,你敢騙我!”

男人間最多的話題,不外乎酒食、家國、姑娘,龔致遠是個淳樸讀書人,前兩者尚可談談,這第三樣是委實受不住,被他們說來說去,臉已經通紅,正好一盤盤菜端上來,便搭手給衆人擺在臺上,“別說了!先吃飯!吃飯還堵不住你們嘴!”

衆人便又笑着吃飯,席間也不打趣龔致遠,只勞煩了堂生問這祝鄉可有位姓黃的,曉得治水之事。

堂生愁眉想了好一會兒,道:“幾位爺,鄉裏八十來戶小的都認識,沒有姓黃的。”

“沒有?”溫彥之驚得頓時連飯都不想吃了,連腰酸腿疼都顧不上,扶着桌角就站起來:“你再好好想想!”

齊昱把他拉來坐下:“那老伯記錯姓名亦有可能,你別急。”他轉頭問那堂生:“這鄉裏可有曾在慶陽大戶中做過賬房的?”

堂生立即道:“有!就一個!曉梧哥的弟弟就在慶陽待過,即做的賬房,可有學問了,他家就在石坡那邊,走到頭黑柴門的就是。”

“瞧瞧,”齊昱挑眉看着溫彥之,“你說你急甚麽,這不有了。”

溫彥之連忙抓起碗筷,“那快吃,吃了去找人。”

齊昱哭笑不得:“人住在那兒又不挪窩,你急個甚。”這呆子,不知說什麽才好。他嘆了口氣,“你既然是求學蓄水之法,飯後我們還是去鄉正處落座一番,讓鄉正着人去尋,不怕他做脾氣不來。”

沈游方能想見齊昱心思,不過是竹管之法若致用,齊昱正好在鄉正處查實一下那人身份,治水之中若是立了功績,今後朝廷亦可委任,如此節省許多事情。

于是衆人用了飯,便行到鄉正處,正廳落座了道明來意,鄉正行了大禮拜過欽差,連忙讓自家兒子去那“曉梧哥”家找人。左右是等,齊昱便讓鄉正取出了田征的單子,讓龔致遠瞧瞧,自己也随意問起附近農耕的事情。

祝鄉石坡往南走到頭,一扇黑柴門半掩着,往內一片空地,三間土房對着,此時窗門皆是緊閉。

一個破落青年蹲在院裏,約莫三十五歲上下,聳着肩膀抄着手,臉上都是不耐煩,時不時眯起眼睛往屋那邊瞅瞅,抖着腿哈氣:“凍死爺爺了,也不知那夥人到底幾時給錢!早上就來,進去說了這久話!瞧着得加價!”

他邊上立着個女的,狀似他婆娘,一張臉是蠟黃,身上麻裙補了三張布巾,此時正焦急地守在側旁,眼睛定定看着主屋,聽了青年話,狠狠向他啐了一口,厲臉罵道:“還加價!也就你這狗東西這麽賣親弟弟!你弟弟一身學問做過探花郎,若不是被你這腌臜玩意牽賴着,早是飛黃騰達的命!明知作假畫是剁手的勾當,偏生引了這些人上門來!你爹媽的陰德都給你作完了!我看你下地獄是永世不得翻身!”

“我呸!他飛黃騰達,你要笑死老子?不如說老子今晚上去贏個百兒八千兒的實在!”青年搓着手站起來,冷得縮着脖頸,沒好氣癟嘴道:“讀書有個屁用!咱爹讀那麽多書,饑荒時候不一樣餓死!老子小時候就會下地,那小子念書念得恁好,學問恁大,怎還是被趕出京城了?現在若不賴着假畫賣錢,老子将他趕出去他能餓死!最好能将這幾位爺伺候好了,畫出好的,不然看老子打斷他腿!”

“放屁!你這破片子!也不瞧瞧那些人的模樣!”女的低聲喝道,一把将那青年扯到了柴門口子上,“當頭那人臉上還有一道大疤呢,能是甚麽好人?好人能綁個小姑娘四處走?”

“呿!”青年甩開袖子把她推開,怪聲怪氣地笑:“還小姑娘呢,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叫珠兒翠兒的,沒準是哪家窯子的姐兒沒養大,叫你說得跟大家閨秀似的,也不嫌寒碜!”

女的正要再發作,卻見石坡那邊跑來個人,打望間驚道:“那不是鄉正的兒子孫虎子?他來作甚?”

青年連忙警覺起來,見來人近了,連忙小心迎了出去賠笑:“虎子哥,有事兒啊?”

孫虎子幫着老爹管了不少鄉裏的破事,向來有些聲望,可第一看不慣就是這好吃懶做之輩,此時只白了他一眼,道:“曉梧哥你弟弟在不?鄉裏來了幾位官老爺,說要尋他問話。”鄉裏人沒那麽多規矩,此時事急,他說罷就要往裏頭走。

曉梧哥連忙将他攔下:“別別別,虎子哥,屋裏有貴客,同我弟弟說話呢,我給你他叫去!”說罷給婆娘使了個眼色,自己去主屋外敲門,一臉谄媚道:“幾位爺,可說完沒有?”

門推開一道縫,裏面露出個男人的刀疤臉,冷冷喝問:“何事?”

“哎喲,是這般,”曉梧哥也學着讀過書的人,拿腔拿調道:“鄉裏來了幾位官爺,要找小的胞弟問話,鄉正家的來尋人了,可得讓那小子跟着去一趟。”

“官爺?什麽官爺?”刀疤臉擡起眸子掃了一眼院中。

孫虎子就這麽同他對視了一下,全身立即起了幾道雞皮疙瘩,就像秋天到山上瞧見了餓狼那感覺一樣樣兒的,叫人覺得陰森極了,他正要說話,卻見那刀疤臉又将門關上了。

曉梧哥連忙又迎去孫虎子面前:“虎子哥稍候!稍候就是!”

屋內,刀疤臉回過身來看往桌邊,一個清瘦的男人正坐在竹凳上,饒是一身褐衣單薄磨白,背脊卻是挺得筆直。他膚色蒼白,眉間凝着一汪不散的川,身背颀長卻瘦,瘦出的骨感是一截截的意氣,像是青竹撐着梅枝,外罩着一層雪,雙眼投在桌上的一卷紋龍的繡布上,有一股決絕。

“我不做,你找別人罷。”他沉聲道。

周圍三個壯漢立時就要上前拿他,可刀疤臉将三人止了,陰冷地笑了一聲,卸了身上的刀來指了指屋子的角落。角落晦暗的陰影裏,一個八九歲大的女娃娃被綁了手腳塞住嘴,俏麗的臉蛋上盡是污痕,流着淚的雙眼裏都是絕望,已是哭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刀疤臉道:“你想好,你不做,這女娃娃就去陪她老子。”

“你——”男子一拍桌子站起來,低聲喝道:“你們究竟是何人?擅拐童女,盜用九龍錦,矯诏篡位,都是殺頭的事!你們好大的膽子!”

“你不做,這女娃娃先掉腦袋。”刀疤臉用刀鞘在女童頭上點了兩下,“現在外面有人尋你,你且先去罷,地方跟你講了,你仔細尋摸尋摸。你若聰明,嘴巴幹淨些,想要這女娃娃活命,一個人來,我等着。”

男子扶着桌角站起身來,熬紅的眼眶中蓄着一捧未落的淚,慢慢走到牆角女童跟前,蹲下來,顫着手去拍了拍她的頭,竟是勉強笑了一下:“雲珠不怕,小叔,小叔馬上救你出去……”

孫虎子在外頭等了好些時候,終于見褐衣男子從裏頭灰白着臉走出來,連忙笑着迎過去:“你怎麽這才出來!快走快走,幾位官老爺得等急了。”

“哎……”男子應了這一聲,才發現自己聲音是抖的,走出一步,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

孫虎子見此情狀,以為他冷,便連忙将自己身上的虎皮襖子挎下罩在男子身上,又剜了曉梧哥一眼罵道:“總是又将你弟弟的厚衣裳當了,就知道拿去賭錢!你這無賴,活該被亂棍打死算事!”

曉梧哥不敢同他争口舌,悻悻迎入屋裏去看貴客,倒是他弟弟受了孫虎子這衣裳過意不去,當即脫下來還了:“別怪我哥了,這襖子你穿好……我不冷。”

說罷他當先推了黑柴門走出了園子,孫虎子對着曉梧哥冷哼一聲,也跟着走了。

鄉正一家忙得不可開交,燒上熱水取冊子,一會兒一本好不熱鬧,呵呵笑着給齊昱等人奉了茶。

溫彥之坐在竹椅上心裏是緊張,手裏捏着自己畫出的圖紙,幾乎要在大冬日握出一手的汗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緊張甚麽——也許只是要面見一個先自己一步的人,作為後來者,有一線敬畏之心;也許是怕自己圖造畫的太複雜,對方不見得能懂。或然兩者都有,或然兩者皆無。

鄉正老婆、兒媳将茶水放在他和齊昱中間的木桌上,笑道:“村野粗茶,不見得和官爺口味,待涼了稍微解解渴便是,望官爺莫要嫌棄。”

溫彥之點頭謝過了,又把圖紙展開來看,看了又合上。

齊昱瞧得都累,笑道:“咱們溫員外斥責工部的折騰勁都哪兒去了,不過是見個坊間高人,瞧你那模樣。”

沈游方笑道:“想來一山自有一山高,此人與溫員外不定能棋逢對手呢,到時候朝廷怕要有兩個治水能人。”

龔致遠一邊翻冊子一邊擡頭補了句:“治水能人越多越好呢,不發水,我們戶部也能輕松些,沒的天天熬更守夜。”

李庚年從鄉正奉上的果盤裏挑了個幹核桃吃,瞧着龔致遠道:“劉侍郎,龔主事算賬好快,鄉正都要拿不過來了,不如讓人一齊端來作數,不然一趟趟地,得累死。”

齊昱正要說話,外面孫虎子先跑進來,撩開簾子笑道:“幾位官爺,人帶來了。”

褐衣男子跟在他後頭,打簾走進來,在他擡起頭的一瞬間,廳內忽然哐啷一聲。

齊昱只聞手邊茶盞落地盡碎,扭頭,只見溫彥之已經猛地站了起來,原本木然的臉上,神情就像是見了鬼,或着了魔,握着圖紙的手都在顫抖。

——怎麽回事?

齊昱頓時厲了眉目順着他視線望過去,只見立在孫虎子後頭的男子,穿着單薄的褐色衣裳,袖口領口幾乎都有磨白,可那人站在那處,竟如一株落在空谷中的樹,一身褴褛清瘦掩不住書卷華氣。

此時這人也正望向溫彥之,清淩的眉目間,震驚之色像是崩落的霜雪,薄唇輕啓,出聲如泉鳴。

“……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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