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親了就跑】

夜夢紛飛好似秋葉,齊昱只覺自己這幾日算是快把命搭在書房裏,昨夜又快把命搭給了溫彥之,倦意從裏到外圍起幾重,這一覺睡得極沉。他迷蒙中仿佛覺得天光透窗時,唇邊有薄軟之物咬了自己一口,待他真從沉珂似的夢裏睜開眼睛,仿若已過去很久,身邊繡枕已經空了。

他怠然翻了個身,看窗外晨色從窗花間落到地上,雙眼慢慢笑彎起來。

——這呆子起那麽早,親了就跑?

可以,這很溫彥之。他決定養精蓄銳,等那呆子回來自投羅網。

……結果左等右等兩炷香,溫彥之都沒回來,可能是與方知桐約了去瞧河道。他只好洗漱了起身,想來貪墨案歇了底,也無甚大事了,卻習慣性從書房裏撿了兩個折子,去花廳看着等早膳。

可他剛翻開折子,溫彥之又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進廳來愣頭愣腦撿了他身邊坐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齊昱把手裏折子擱桌上,“大清早的,去何處了?”

溫彥之移開目光去看桌布:“去……走了走。”

齊昱目似明鏡地垂視着他,平和笑道:“折騰了一夜還能走得動,挺好麽,溫彥之。”

溫彥之偷眼瞟了瞟身邊,只覺現在齊昱滿臉都是“有什麽趕緊老實交代不然就別怪朕不用你交代了”的神情。

他默默吞了口水,承受着左手傳來的巨大威壓。

此時早膳陸陸續續由館役擺上,方知桐、龔致遠也一道從後院過來,叩拜過了齊昱謝膳,落座在溫彥之下手。暗衛叫來李庚年入席,自己八個都在後頭守着看,同花廳中衆人一樣,一面看看溫彥之,一面看看齊昱,氣氛中隐隐含了一絲期待。

齊昱目光一一掠過衆人拼命按捺激動似的臉,只覺得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

——朕總覺得有何處不對,卻也不知道是何處不對。

——也可能是朕愈發不懂這群人的玩兒法了……

他輕嘆口氣,拿起筷子一點,示意衆人開動。

衆人雖是都拿起了筷子,卻目光又都齊齊看向了溫彥之。

溫彥之不禁幹咳一聲,貌似有些緊張地抓起筷子:“好,吃吧,都吃。”

齊昱心裏笑了一聲,心道這呆子如今在衆人心裏,竟俨然一副正宮皇後的架勢,不過模樣卻做賊似的,怪可愛。

館役上前來一一揭開早點的瓷蓋,但見桌上一粥一湯配十四樣小菜,瞧着菜色是極規整的,可和平日裏卻太不一樣。

南下已有一月,齊昱帶出的禦廚早已把住了一行人的口味,雖齊昱愛吃的慣常都是那幾樣肉菜,可有溫彥之、方知桐、龔致遠這幾個特別愛吃素的,早膳桌上就常常都是素菜多于肉菜,更兼齊昱每天都被溫彥之逼着吃素,越近日來,在飯桌上能瞧見的肉菜,就越屈指可數……

齊昱每日清早,都覺着眼睛快綠了。

但今日,飯桌上竟每樣都帶肉,且慣常早上入菜的醬腌苦瓜、冬筍粒也沒了,但凡此刻桌上能見着的,齊昱每一樣都能叫出名字:糖漬雲腿、瘦肉粥、青蔬雞絲、腌肉蛋羹……

因為,全部,都是他,愛吃的。

——都是肉。

齊昱對這一點的察覺可以稱之為敏銳,畢竟累了幾日幾夜,身子可說得上缺斤少兩,此時瓷蓋一揭開,那香味幾乎貫鼻入腦,叫他好似立時就精神了一大截。

然而就在他正要動筷時,身為一個被溫彥之的花箋坑了半年的皇帝,他的第一個念頭竟是——

這不會是那呆子的甚麽陷阱罷。

這麽一想,他狐疑地看了身旁的溫彥之一眼,而後者果然正定定地看着他的筷子尖兒,一雙清淩眼睛幾乎放着光,好似個傻愣的農夫,正守着樁子等兔子自己撞上來。

——呵,果然。

——朕又怎會着了你的道。

齊昱心裏輕輕一哂,擡起筷子,淡定地夾了根青蔬雞絲的青蔬,蘸醬吃下去,目光看着盤裏的雞絲,完全連一點點食欲都壓根兒沒有。

——朕是如此不挑食。

——根本,毫不挑食。

溫彥之身子微微前傾,讷讷問他:“……味道如何?”

一桌人屏息凝神看着齊昱。

而齊昱口中含着那飽蘸醬汁的青蔬,卻是良久都沒能說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勉強将那青蔬吞了,竟月白風清地笑了笑,目光相當和氣地掃向館役:“這什麽味道,給朕宣禦廚過來。”

一桌人突然倒吸一口冷氣。

溫彥之身子一頹,龔致遠連忙扶他一把,另手胡亂夾了蔬菜往自己嘴裏送,示意齊昱道:“皇上,微臣覺得挺好吃,人間難得幾回吃!您再吃一口試試?”

李庚年也随便舀了兩勺腌肉蛋羹,一邊忍着滿口齁鹹一邊道:“是……啊,咳!皇上,比前幾日的早膳都好吃很多!”然後面不改色端起茶一個勁喝。

方知桐見他敗陣,只好跟上夾了一筷子糖漬雲腿吃,正要說話,卻被那惡狠霸道的甜味兒嗆了一口:“……好吃……好醇正的,甜味……”

齊昱含笑看着衆人:“既然好吃,那諸君多吃些,朕要先和禦廚談談。”

——呵,從前全是素的就算了,至少醬汁是宮裏帶出的美味。

——但今日這醬汁口味……

——感覺完全是隔壁萦澤口挖出的泥巴,且是加了料的泥巴。

他心裏一邊想,見溫彥之沒動筷子,還勸了溫彥之一句:“你怎不吃?嘗嘗罷。”

——禦廚能做那麽難吃,也是一輩子難碰上一回,不嘗嘗多可惜。

溫彥之面無表情看着桌布:“等你和禦廚談了,我再吃,也不遲。”

齊昱點點頭,“也好。”如此難吃,朕也舍不得你下嘴。

正說到此處,館役領着禦廚一腦袋紮進來噗通跪下,禦廚惶惶切切磕了幾個頭:“奴才叩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齊昱垂眼瞧了他一陣,也沒喚平身,只靜靜喝了口茶,和善道:“朕記得你是禦膳房副司,慣常手藝也是穩妥的,今日這菜……怎和往日不大一樣?”

禦廚伏在地上抖了半晌,抖到現在聽了此話,竟止了,有些莫名其妙地擡起頭:“皇上……奴才,這菜……”他看看齊昱是一副笑裏藏刀的神情,又看看溫彥之是一副刀裏含冰的模樣,一時之間,到嘴邊的話突然說不出。

一桌人又開始虛情假意地咳嗽起來,不斷給禦廚遞眼色。

但禦廚并不想背這鍋,依舊勇猛道:“禀皇上,這桌菜不是奴才做的,是溫員外做的!”

齊昱一口茶嗆在氣管裏:“咳——什麽?!”

——溫彥之?做早膳?這一桌?!……這味道?……

齊昱心裏陡然一涼,徐徐扭頭去看溫彥之。

而溫彥之依舊面無表情,垂眼瞧着桌布。

廳內衆人心裏默默給齊昱舉蠟燭:皇上,你、要、完。

可齊昱何許人?他立時理智回溯,無比冷靜地回想了方才說的話,好似并無直說一桌子菜難吃的言語,不禁實在松了口氣,于是臉上複笑起來看溫彥之,生生擰過話頭道:“原來是溫彥之做的,難怪——這醬汁口味,如此鮮美,別出心裁。朕本以為是禦廚悉心調制,想叫禦廚來……賞賜一番,這不說清,不賞錯人了麽。如今看,還是賞你罷。”

——果真還是皇上厲害啊。廳內衆人的神色登時轉為欽佩,幾乎就要鼓起掌來。

溫彥之也被齊昱這話逗得,無聲悶笑了一下,眼波放回齊昱身上,無奈嘆了句:“皇上真不記得今日是甚麽日子?”

齊昱在書房忙得昏天黑地,連自己幾日沒睡都不太記得清,聞言不禁皺起眉頭:“今日何日?十七?……難道十八?”

李庚年正要搶答,此時館役忽然報來:“賢王、蔡大學士求見。”

齊昱惑然擡了頭,“準罷。”心裏還将近日政事過了一道,在想這二人有何事要奏。

誰知賢王一進來就一臉春風地打禮道:“皇上萬福金安!值此萬壽佳節,臣祝皇上萬壽無疆,長壽永康!”

蔡大學士也将一個木匣子托給李庚年,顫巍巍跪下道:“老臣此番帶來淮南修繕竣工的三縣五鄉民願,彙集成冊,趕在萬壽節奉與皇上!共祝皇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萬壽節?

齊昱聞言,深深一頓:“今日是……二十?”

他竟然全全忘記了自己的生辰——或可說,當自己的生辰在兩年前變為了天下節慶,也許他已将這一日看作了與寒食節、新春或元宵一般,不過是個尋常的日子走成形式罷了。

過去兩年每逢這一日,他只覺由衷煩悶,單是華服朝珠一應穿戴上就已夠費事,更別提要在紫宸殿坐上三個時辰接受耄耋參拜,正午還要回宮換趟衣裳,趕去與太後奉茶,到下午便由鴻胪寺一衆陪同着接見外使拜賀,夜裏大宴百官群臣直至三更,敲過喜鐘才算完事,當他深夜倒在延福宮龍榻上的時候,都會覺得身上好似累脫了一層皮。

甚至連生辰這回事,想想都是夢魇。

然今日……

原來這一桌子菜根本不是甚麽禦廚心血來潮的胡亂堆砌,也不是溫彥之有心使壞的作弄,而是他對萬壽節早有所知,而特意早起,悉心備下的。

齊昱看着一桌子口味深藏不露的菜色,漸漸,沉沉地笑了,斷然賞了賢王、蔡大學士些許功名金玉,只待回京兌現,而在他們退下後,他卻是轉眼睨向溫彥之問:“你又要什麽?朕也得賞你。”

溫彥之笑着搖了搖頭,一時衆人“聖體康泰”或“國運永昌”的喜氣高呼中,他在桌下穩穩拉住齊昱的手指,輕輕出言。

“生辰吉樂,吾皇。你就是最好的賞賜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