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君無戲言】

花廳裏李庚年帶着暗衛在鬧騰,說要給齊昱唱歌,甚吵。方知桐和龔致遠已然歇了那歌功頌德的勁頭,合着一幹館丞、館役的賀壽聲一起笑。

而齊昱此時只杏眸盈笑地看着溫彥之,眼裏也就裝得下他一個,其他人,便只是其他人罷了。

溫彥之說完那話,也是有些臊臉,忙松開齊昱的手想吩咐館役撤菜下去,誰知他手剛放開二指,卻被齊昱拖住手腕反扣下來,慌亂回頭中眼前人影稍晃,下一刻,竟在一室滿堂的衆人面前,被齊昱穩穩攫吻住唇瓣。

霎時,好似天皲地裂發出一聲轟鳴,胸腔中熱得将要湧出岩漿。

他遍體瞬時滾燙,一顆心要将前胸後背的每一寸皮膚都給燙到焦蜷起來,神臺深處像被人用糖畫的筆輕輕一點,頓時赧然緋色從頭頂淋下,一張臉紅到了前襟領口去,下意識将齊昱一把推開,睜大了一雙掬着靈水的眼睛。

周遭混亂叫嚷片刻變為唏噓的起哄聲,暗衛幾個也是放肆了,在齊昱沉聲大笑中束了指頭吹起響亮的口哨,大叫“溫員外溫員外”。館役、館丞直跪伏下去不敢作聲,幾個小丫頭臉皮都紅了,龔致遠和方知桐只怪笑着在溫彥之背上拍了好幾下,似乎在說“小子不錯麽瞧把你美的”。

溫彥之此時若不是當着衆人,早把齊昱手膀子擰青了,肅了張臉盯着他道:“都……都看着呢……”

齊昱微微傾身撐在他膝上,眉梢挑起慣常那不經意的笑意,看溫彥之這張快羞成了駝紅的臉,十分滿意地問:“怎麽,你不喜歡?”

李庚年在溫彥之身後陰陽怪氣地叫了一聲:“怎麽不喜歡——溫員外喜歡得臉都紅了!”

一廳裏的大男人就又笑開了,還有暗衛撺掇李庚年讓皇上再親一下的。

——哎呀溫員外被親好可愛我們完全看不夠嘤嘤嘤!

溫彥之板起一張紅透的臉,一一瞪了暗衛一遍,喚館役道:“快撤菜。”說罷急急站起身就要踱出廳去。

齊昱好笑地抓了他衣擺子,老神在在道:“溫彥之,你不是教朕民耕辛勤不可枉顧麽。”他瞥了跪在地上的館役一眼,“這桌菜不準撤,朕吃。”

溫彥之覺得自己眼眶一熱,連忙抹了一把,忍道:“別,別吃。”

而齊昱的手已經松開他衣擺,長筷夾起了一簇雞絲,飽飽蘸醬吃了下去,就茶咽下,向溫彥之笑了笑:“看看,君無戲言。”

溫彥之眉目間頓時化山為水,谑道:“這句你也好意思講。”

齊昱再不多說,只笑着将他拉來坐下。

李庚年這廂看着二人眉目傳情,心裏不斷泛酸,啧啧兩聲,湊到齊昱跟前道:“皇上,好吃吧?”然後拾了雙沒人用過的筷子,給齊昱狠命夾了一大簇糖漬雲腿,“您再試試這個。”又舀了一大勺腌肉蛋羹:“這個也很不錯!”

齊昱靜靜看着碗裏:“……”

什麽叫自己留的菜,哭着也得吃完。

這就是。

早膳用得拖沓,畢了也不差多少時候到正午。齊昱從花廳出來只覺滿嘴怪味兒,一口銀牙時甜時鹹地也快齁落了,午膳再吃不下,便吩咐衆人要吃不必叫他。

“你這會兒去作甚?”齊昱站在院裏問溫彥之。

溫彥之抿了抿嘴皮,“與沈公子和知桐約好,再去……看看大壩。”

“好,那朕同你一道去。”齊昱說着就要招呼暗衛跟上,卻被溫彥之連連止了。

他疑惑地看向溫彥之,卻聽溫彥之很嚴肅道:“勞工民兵大多齊了,人多手雜,你若是被流民推搡到了,我罪過豈非大?你還是留在行館罷,我下午些就回了。”

齊昱原本想将今日要看完的折子推到晚間去,白日裏陪溫彥之玩玩,可想了想,溫彥之此言也确然是個理,遂也作罷。

他看着溫彥之一張頂好看的臉,輕輕嘆了口氣,心裏忽飄過一句“日月既往,不可複追”,心裏只問自己,為何偏要做了皇帝,才遇見最好的人。

“怎麽?”溫彥之雙目滿盛了擔憂,盈盈望着他。

齊昱卻只向他輕輕一笑,沒言語,擡手在他頭頂摸了一把,示意他去追上門口的方知桐:“去吧,晚些回了,我教你射箭。”

“好。”溫彥之笑了笑,便扭頭尋了方知桐,一道出門去了。

齊昱從門口消失的薄青色影子上收回目光,笑着搖了搖頭,這才反身拾路往書房走。

其實,也沒什麽。

哪怕是朝不能共、夕不與對,可此生此世能遇見他,能言說相擁、相視一笑,就已夠了。

足夠了。

到下午時,溫彥之與方知桐、沈游方一道回了行館,沈游方向齊昱告了一幹治水用度,奉了幾本賬冊,又同龔致遠去算勞工的開支。方知桐與溫彥之使了眼色,自己先告退了又出府去,兩個沒當職的暗衛也跟上走了,剩李庚年和溫彥之在書房裏同齊昱大眼瞪小眼。

齊昱被他倆瞪得不自在,幹脆合上折子,沖溫彥之招手:“得了,先練箭,我也坐乏了。”

于是暗衛幾個擺了箭靶又守着看,手裏的瓜子兒是城南胡同裏才炒成的現貨,還熱騰騰的,特別香脆。李庚年吃了兩嘴覺得味道甚好,問他們哪兒來的。

暗衛幾個吭哧吭哧地笑,不懷好意地向坐在石亭裏和龔致遠算賬的沈游方努了努嘴,而沈游方正專注地将一張張單子講給龔致遠,就着手邊的茶盞喝下一大口濃茶。此時若有所覺,他不經意回頭見暗衛幾個都在朝自己招手微笑,正要回以豐神俊朗的笑意,卻見李庚年一臉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神容冷酷。

于是沈游方挽起眉眼,只朝李庚年笑。

李庚年咳咳兩聲,扭過頭不看他,回身兩巴掌扇上暗衛幾個的後腦勺:“給老子吐出來!”

暗衛幾個牙關咬得死緊:“不吐!沈公子說買給我們吃的!”

李庚年劈手奪過那包瓜子,恨鐵不成鋼道:“你幾個小子!要我說多少次!當職時候不準吃零嘴!”

暗衛幾個冷漠臉:“哦。”

——那難道你沒收了瓜子,是拿去扔掉?

——呵,我們才不信。

而下一刻,李庚年果真毫無懸念地順手就将那包瓜子收進了懷裏。

剛出爐的瓜子隔了紙包貼着裏衣,那溫度好像比暖洋洋還要熱騰上一點點。

然後李司丞憋着唇角若有若無的笑,瞥了幽怨的暗衛幾個一眼,登時兇巴巴道:“看我作甚,看着皇上!”

“……”臉皮真厚。

暗衛看不慣他卻又幹不過他,只好一臉哀戚地看回齊昱和溫彥之,企圖尋找安慰,可是他們卻發現溫彥之已經射中了靶子好幾箭,算近幾日射中最多的時候了。

溫彥之神情難得帶笑,齊昱瞧着也欣喜,從袖裏拾了絲絹替他擦了額頭的薄汗。

暗衛幾個頓時更難過。

——可惡!害我們都錯過為溫員外叫好的時候了!簡直特別可惜!

于是他們暗暗決定今年過年給李司丞的孝敬,定要折半。

“這是不是太近了?”溫彥之狀似并不經意地指了指那箭靶,向齊昱道:“上回在壽昌山上,你的箭能飛好遠。”

齊昱笑他吃着碗裏瞧着鍋裏:“那得要算力道和射角的,你現下還不成。”

溫彥之笑看着他:“不試試怎知道?”

此話一出,周圍算賬的龔致遠、沈游方和房頂上蹲着的李庚年暗衛幾個都豎起了耳朵。

齊昱左右看了看後院大小甚有限,又有回廊石亭作擋,“那去外邊兒找處地方練罷了,恰好将力道和射角教你。”他是個言出必行的,這下就要吩咐暗衛去準備出門。

“也不用那麽急。”溫彥之連忙道,“現下我也累了些,不如陪你看會兒折子,将近日錄史理了,晚膳後再去也成。”

齊昱微微眯起眼,奇怪道:“可是晚膳後天黑,就看不見了。”

溫彥之道:“你上次在山上亦是夜裏挽弓,不也百發百中、箭無虛發?我也要同你一樣。”

這句話倒是簡單,卻好似捧溫熱的清泉,澆在齊昱心裏叫他別提多受用,只覺溫彥之今日比過去哪一日都可愛,到這時候還能說什麽不好的?便是夜裏真太黑,他将十裏八鄉的燈籠全買來在外頭照上也就是了,沒什麽大不了。

——朕的溫彥之如此崇拜朕,想要什麽,朕就給什麽。

——何況他還想同朕一樣,甚好,甚合朕心。

于是暗衛幾個看見皇上興致勃勃地拉上溫員外,轉身去了書房。

——噫,我們要捂眼睛了。

——皇上要帶溫員外看折子呢!

一天裏大事化作小事數樁,日頭偏過西去,方知桐回了府進花廳與衆人一道坐了用膳,竟同溫彥之又打了個一切定然的眼色。

齊昱忍了好一晌,才沒有起身伸手去把溫彥之的眼睛蒙上。

飯後歇了會兒,溫彥之如約收拾了弓箭等物,別過衆人,跟着齊昱往外走,提議道:“不如去萦澤口好了,夜裏勞工民兵散了,那邊有一處丘臺甚寬敞。”

齊昱笑睨他一眼:“怎麽,還放心不下的你河道,夜裏都要去看一眼。”

溫彥之聞言,竟是有些好笑,只順着他說:“你怎麽知道。”

齊昱擡指刮他鼻頭:“我甚麽不知道。”

跟在後頭的暗衛幾個突然一陣忍笑聲,在齊昱冷眼掃過去時,又憋着嘴噤若寒蟬。

而溫彥之只是垂頭不說話,新月初升下,銀練拂過他耳鬓,齊昱竟覺這呆子的笑意中帶了抹狡黠,細看間,卻又瞧不見了。

如此漫說談笑着,萦澤口大壩已在對岸遙見,離這方大約二三十丈遠,江中水鳥低低掠過,飛到對岸青山疊翠中的墨影中消逝。月影闌珊,江邊不多的樹枝漫垂了枯枝戳進江面,垂眼一瞧,他們所站的丘臺下遙遙立了棵樹,杆上系了根帶紅綢的繩子,而繩子的另一端已高高長長地扯去了對面大壩頂上的一個土包。

“那是何物?”

齊昱一邊從溫彥之背上摘了弓箭,一邊有些奇怪地看着那個土包,他記得之前第一回見着大壩時,其上并無此物。且往兩側看看,大壩頭上這樣的土包大約有十來二十個。

溫彥之從齊昱手裏接過弓箭,頗為緊張地捏了捏手心,“龔兄說造物斥資尚有盈餘,故我與知桐近日正想試試,能不能将那大壩改一改,便做了些土包做蓄水試驗。”

話關江山社稷,齊昱又挺感興趣:“這大壩要如何改?”

溫彥之抽出支箭來,遙指山脈正色道:“齊昱,你看對岸的清屏山。東、南、西三面地勢較高,北面地勢低窪,向萦澤口傾斜,是故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發,北地就極易形成澇災,淹沒良田;雨少時又常常出現旱災,顆粒無收。我與知桐想效法芍陂之法,宣導川谷,陂障源泉,灌溉沃澤,堤防湖浦以為池沼,鐘天地之愛,收九澤之利,以殷潤國家,百姓故得家富人喜。折子已遞在你案上,今日你還沒翻到,回去我陪你看看,你再定奪。”

齊昱立在丘臺上,高風輕忽帶過他袍擺,鑽進袖口讓人生冷。溫彥之言辭清晰明了,聲如撞玉極為好聽,光聽着這些話他就覺得此法挺好,細想來也是利國利民的事情。

他看着對岸的山色天光,這一刻忽想起數年來山河中滌蕩,權勢裏搖曳,國事沉浮,一身榮辱從少年時帶着黃沙裏的血水,到今日嵌進江湖裏的塵沙,竟就這麽叫他挨到了二十八歲。

原來已過了那麽多年。

心念微動間,他垂眸回頭去看溫彥之,忽而了然地問他:“溫彥之,這才是我的生辰賀禮?”

“不,等大壩修好就太晚了。”溫彥之從袖口掏出塊灑了黑粉的巾帕包在箭尖上,将手裏的箭搭上了彎弓,箭尖直指對岸壩頂正中的那塊土包試了試,微微沉氣,而後忽然蹲身将箭尖巾帕抵在丘臺上重重一劃。

齊昱微詫的神色中,箭尖經那一劃竟燃起了瑩藍的火焰,下一刻溫彥之站起來,目色定定鎖住對岸那土包的正中,搭弓挽箭,倏地放手!那箭羽帶着瑩藍的火光從江岸破風而出——

“力道輕了,角度也不對。”齊昱搖了搖頭,唇角勾着笑,靜靜看那截燃了鬼火的箭,果然,那箭從半空中晃着跌入江水裏,疏忽便被淹沒不見。

溫彥之雙手頓在拉弓的姿勢:“……”

——好,尴,尬……

自古孟浪之事,果真還是要有力氣才能辦得到。

齊昱看着溫彥之一臉吃了隔夜糠菜的表情,快要忍不住笑出來,好容易才正色搭過溫彥之的手來,從他袖中又抽出一道包了黑色石粉的巾帕來,“我猜你也是料定自己射不中。”又往袖口裏繼續掏了掏,拉出來的巾帕竟有五六條。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溫彥之太過惹人憐,一旦想想這一次次都不中,溫彥之還要板着臉一條條抽出來繼續射,他就覺得心裏漾着汪暖泉。

溫彥之小心思被撞破,赤了臉有些急,劈手就奪過那些巾帕藏在身後。

“不急,不急。”齊昱終于笑着擡臂環他,手繞後頭去拂下他手裏的巾帕拿過來,“來,溫彥之,我幫你。”

說罷他半哄似的将溫彥之拉入懷中,一如近來每日教習時一般,疊着他手架起長弓,還十分尋常地把着他腰臀處慢撚一扶,咬耳道:“你站穩。”

下一刻,溫彥之只覺手背被齊昱輕輕執起,一箭系了巾帕的羽尾握進手中,齊昱右手五指扣入他指縫,輕巧地将弓拉滿。他側顏,齊昱深沉的眉眼并在他近旁,眸中考量的神色印着月色,連笑意都更加溫和,點箭遙指遠處:“是中間那處麽?”

溫彥之心胸砰跳,紅臉嗯了一聲。

箭尖的火苗燃着,在他眸光裏搖晃,倏地他手臂一松,齊昱三指松弦,瑩藍光影脫弓而出,幾乎直向天際旋飛而去。溫彥之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目光直直追蹤着那如落天星子般的渺小火焰,下一瞬,恍如呼吸一沉,那火光穩穩落入了大壩正頂的土包之中。

溫彥之按捺不住喜色,轉身就抱住齊昱肩臂:“成了,成了。”

齊昱笑得無奈,眼見那大壩上什麽都還沒有:“我怎什麽都沒瞧見?”

“你等等,就等一下。”溫彥之抓着他手臂又往前走了兩步。

齊昱好脾氣地由他往前拉了拉,心料那土包不過是簇煙火能升起來罷了,倒難為這呆子準備了這長時候。而片刻過去,那土包中果真蹿出一枚煙火,悠悠飛升到空中炸裂,小小一朵,好似春花。

果真如朕所料。齊昱笑了笑,擡手摸溫彥之的腦勺:“煙火麽,我很喜歡。”

“別急。”溫彥之拍下他臂膀握在手裏,笑着往那煙花看去:“齊昱,在你眼裏,我鴻胪寺卿的公子就那麽寒碜?”

齊昱一愣間未及言語,而下一瞬大壩那邊忽然傳來一聲暗沉的“滋滋”聲,竟像是有無數條引線被點着,竟讓他在此處都能聽見。

忽而,壩頂所有的土包都被引燃,瞬時皆亮起光彩,迸蹿出無數的煙火,齊齊飛升到高高半空,後背清屏山延綿為景,那些煙火忽而同時在空中炸裂,好似一朵朵巨大的金鈎、姚黃、魏紫,交替散開,一時絢麗無比、璀璨奪目。

齊昱看得驚住,來不及問溫彥之這是何種戲法,竟能遙相控制,而此時煙火并未作止,其下的土包吐過三輪後漸漸熄滅,卻噗噗吐出了好看的一顆顆火球,順着大壩的斜沿滑落,經了對面江岸的灘塗時,帶燃了早排布好的火線,片刻後對岸一片火線連成燈海,火球落入江中,江浪滾滾将他們熄滅了,灰燼成塊沉浮起來被水泡開,竟又變為一朵朵的潔白蓮燈,燈面塗料迎着岸邊恢弘的光影,盈盈在江面返照出來。

浩浩長流中,那些蓮燈徐徐蕩漾着,飄忽旋逝,齊昱舉目去追,直至那些蓮燈漫入江濤夜色中,再瞧不見。

一時他心中悍然化為憐惜,不禁向前邁了一步,雙眶一熱,竟覺江風不再生冷。

溫彥之輕輕握住他的手指:“齊昱,這個你喜不喜歡?”

霎時眼前一陣人影微動,他只覺一雙手架住自己臂下,還來不及輕呼一聲,就已被齊昱高高舉起來,不由驚叫道:“你做什麽!”

而齊昱卻是沉聲笑着抱他高高轉了一圈,才将人狠狠壓入懷裏:“我喜歡。溫彥之,我太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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