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以祈星君福佑】
譽王三言兩語揭得輕巧,齊昱只囑托一二并不多講,給他掖好被角,退出來将惠榮太後送回了宣慈宮,自然也不敢多提那病症。好容易揉着額頭坐在延福宮的羅漢榻上,他端着手裏的安神茶沉思三四回,臨着當安歇時,還是叫周福點了太醫院院正捧冊子來看。
一看差點将茶都給潑了。
譽王此症,竟是懸飲。
先皇故去便因此疾,疾起于津液不歸正化,卻停積胸腔,那暈厥便是熱酒迫稀涎上趕,絡道被阻,這才不支而倒。方才且看譽王在笑,可這病最是寒熱交往,一團酸痛攜在肋下,說話間都能将人疼出汗來,這就是為何他只能側依在榻首,而不能平卧之故。
齊昱重重将白玉茶盞往木案一擱,鎖緊英眉:“怎麽治?”
院正撲伏回道:“回禀皇上,司院已制十棗湯與控涎丹,以逐水祛飲。”
齊昱聽聞有解,松下口氣,這時院正竟又道:“ 可譽王殿下,體氣虛弱,沉疴至今,貴體積弊太多,此時懸飲一起,祛病之舉牽一發而動全身,未可穩妥,司院以為……調理舒氣,乃……乃為正道。”
這話說的隐晦,卻好似一盆冷水澆在齊昱頭頂,一時他顱心拔起銳痛,遂沉悶地将院正揮退,不再作語。
晚冬牽起夜色,攏在層層宮闕頭上,夜星轉過天道,一輪日頭又起。
滴漏鳴銅,寅時正至,齊昱從榻上支起身時幾乎習慣性頓了胳臂,而睜眼才想起枕邊沒人,心底又哂自己矯情,揉了眼睛起得身來,周福與一幹徒子奉來熱水洗漱,他絞了絹帕擦過臉,問今日何日。
“回皇上話,今日順星。”周福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齊昱的神色,接着道:“照太常寺意思,既是譽王殿下如今境況,不如占谷接星之禮可做貴重些,以祈星君福佑,禮部薛侍郎亦說很是,也與翰林院一同拟了文禱,或可交于相國寺一道誦讀。”
鬼神祝禱之事,齊昱聽在耳中,将絹帕扔回瓷盆裏,就着宮女奉上的金盅漱罷口,垂眸用薄巾點過唇角一絲苦笑,“難為他們孝心,皆準。”
早膳後行到禦書房,禦案頭上堆起幾摞文書,江南五府的放在一疊,齊昱挑眉翻看一番江陵府的,頗有些煩悶地問黃門侍郎:“信就這些?”
黃門侍郎忙不疊道:“此類是近日官文甄選,今日各類書信等還未送至。”
齊昱這才覺得一日有了些盼頭,剛坐定,吏部侍郎董謙又帶了人來觐見:“啓禀皇上,內史府溫舍人兼職治水不在京中,司部定下由吳攥史暫代其職,臣将人帶來了。”
齊昱不禁從一幹文書裏擡頭一瞧,一時只着意映入他眼中的一襲沙青色官服,而他心神都還沒來得及動蕩,已聽那老氣橫秋的吳攥史咳咳嗽嗽顫巍巍地跪伏下去,抖着手拜道:“微臣內史府吳慶修,咳咳咳……參見皇上。”
齊昱簡直想親自起身來扶他一把:“……快平身。”如此老朽,竟也能派來?
他挑起眉梢去看董謙,而董侍郎很懂皇上的顧慮,遂道:“皇上容禀,除卻內史監曹大人,吳攥史乃如今內史府年紀最輕的……微有嗓疾,并非痨咳,身體倒還康健。”
甚麽嗓疾,朕看他是煙袋抽多了。齊昱扯了扯嘴角,不想再多管。
董謙退下去,他冷眼瞧那吳攥史徐徐挪到九折秋菊屏風後跪坐下,忽驚覺身量氣質與臉容,當真能影響一個人——
噫,溫彥之穿這同樣官服,怎就那般好看?朕頭一回都能看直眼。
齊昱搖了搖頭,鋪開文書開閱,剛起了個頭,屏風後連連:“咳,咳咳,咳!咳咳——咳。”
齊昱:“……?”
居然還帶轉調的。
他凝眉定了神,正執筆要朱批,屏風後又傳來:“咳咔咔!咳……”
齊昱直接扔了筆喚黃門侍郎:“去把董謙給朕追回來。”
黃門侍郎連忙緊跑着去了。
齊昱支着腦袋盯那壓在臂下的文書,此時的白紙黑字亂得好似捉鬼的符咒,看是看不進去,想沉下心,屏風後又傳來吳攥史清嗓子的聲音,偏生他此時心緒沉累,又懶怠去訓人。
此刻他忽覺,有溫彥之那呆子錄史的時候,竟還挺融洽。
就是……有點氣。
哎,糟糕……
他長指擦過額際,在緊閉起眼來的那一瞬,眼前明滅的竟是溫彥之平日裏的數十次笑顏,濃情起落在心尖,似海浪松風,低頭睜眼一息中,相思幾乎成疾。
這才第一日,竟就開始想念。
齊昱曲指叩額心,揮散雜想,平手執筆,最終在吳攥史的咳嗽聲中,洋洋灑灑落下數行禦批。董謙由黃門侍郎領了回來,無可奈何帶着吳攥史走了,說即時将人換來。
可再換也都不是溫彥之啊。齊昱嘆了口氣,在腦中攢起拳頭狠狠打自己臉。
——完了,完了,朕已入了魔了,如此實在太不莊重。
然而正在心中詈罵自己時,他眼角餘光又不住瞥向殿外,打望送信的宮差。
——那呆子究竟有沒有給朕寫信?
朕臨走前究竟是扮哪般大氣,噫,真該把呆子帶回來的!
黃門侍郎抱着木匣子再進殿時,齊昱已經把甄選官文看畢了,禮部與翰林的順星祝禱遞到案前,頗學究,他懶怠看,順眼瞧了瞧也就批下了,着內侍送去相國寺。
“啓禀皇上,”黃門侍郎跪呈,“今日書信至了。”
齊昱聞言頓時把筆一擱,“快快快,拿過來。”
“……”黃門侍郎愣愣站起來奉上木匣,與周福面面相觑。
——今上果真勤政,對江山社稷熱情甚高。啧,我等自愧哉。
齊昱抽開木匣上的薄板,将內裏信件一一翻過,最終目光落到一張素封上,見了封角上青竹小楷寫就的“溫彥之叩呈”,不禁喜色從心中延入眸中,心道果真呆子聽話,而府衙內信速達,甚好。
封上大字還一板一眼寫着“謹奏恭請聖安親啓”。
齊昱開懷,暗啧溫彥之甚迂腐,卻又心意拳拳地抽了案臺上的短匕割開封口,一時清香陣陣,他二指夾出封中紙張,果見是三張花箋。
實則溫彥之雖每日跟在他身邊刷刷筆記,可他還從未見過溫彥之寫折報之外的文章究竟是何模樣。此時提起滿腹相思,他終于能将宮中瑣事抛上一抛,浸心讀起來信。
信是齊昱走的當日夜裏寫的,講的都是陳事,可齊昱讀得莞爾,只因他從未發現溫彥之作文,竟有番……甚是呆板的诙諧,一筆一劃細讀都很逗趣——
先是講齊昱剛走,賢王摸過行館來請安,衆人心知齊昱對他仍是防範,便未直言譽王病下之事,于是賢王不知情間,被溫彥之寫就“俯仰天地喟嘆,皇弟竟棄兄獨歸”,還抓着蔡大學士“捧心含淚,直道餘思鄉之情尤甚,蓋滔滔江水不可絕也,奔流到海且複還辄奔,不如上疏求回”,被蔡大學士“甚恸然拒,教化數十句不可細說,黑臉而退”。
而溫彥之不愧出身內史府,竟還補了一念:“蓋賢王殿下所關心耳,不過胸前好酒,身邊美人,膝下親童。今若使萦澤水壩漏洩、江淹其項背,不能跑也,尚哭訴聖上不教其歸京頤養也”。
——倒是精辟。齊昱哧地一聲笑出來,又往後翻,寫的是下午溫彥之與方知桐去清屏山北麓災地之事。
原本前幾日巡查都是他二人就可,但近日貪墨案查獲後,常平倉重錄,龔致遠也得跟去,路上跑了好一會兒,溫彥之驚覺“龔兄何在?吾等竟未等其上駕,而戶糧之事,缺他不可”,方知桐恍然才發現,果然他們沒等龔致遠上車就跑了,連忙喚車夫回駕行館。
龔致遠上車後,氣得“鎖身車壁,好似磐石,不言不語,頃之,自覺無趣,才始與吾等玩笑”,齊昱笑着在心裏給龔致遠掬了把蠟紙。三個書呆子正要走,又見另一個書呆子譚一秋從知州府出來,許是瞧他老爹去的,溫彥之又“恻隐則起,吾與龔兄、知桐引其上駕,借教導治水之學,喚其同游忘事”。
齊昱讀到此處,不由嘆溫彥之心地是真善,也忒多事婆媽,恰好翻頁,他便小心拎過來看,可越看卻越不對頭:“……吾四人對答詩書,好不惬意,然知桐學問為最,吾只拜下風……”中間省過他四個作出的兩首酸詩不提,落到下一行,竟說“途徑一處山泉,捧之甚熱,乃是地溫所至,精華之寶也”。
齊昱:……嗯?溫泉?
接着,龔致遠提議泡上一泡,溫彥之自恃風度本不大同意這林間沐浴之事,可方知桐念了句“春服既成”,這呆子竟頓時就被感化了,然後他四個居然真要“效法子晳,浴乎其中,風乎舞雩,詠而歸矣”。
齊昱:“……?”
——朕在書房安心看折子,你幾個治水治去泡溫泉?
——還詠而歸?
齊昱怒将信紙往桌上一拍,牙齒咬得咯咯響。
黃門侍郎和周公公默默縮起脖頸:皇上今日好可怕啊……
下一刻,二人又見齊昱再度俯首去看信。只因齊昱忽想起,那譚一秋亦是個斷袖,且袖子斷在上風,同龔致遠、方知桐還不一樣,遂特想接着看溫彥之究竟是泡沒泡澡,是合衣泡的澡,還是寬衣泡的澡。結果他心急一瞧,後文居然沒了,連個落款都沒有,生生卡在他們詠而歸的又一首酸詩。
“……?!”誰要看這玩意?!
他翻來翻去看了一道,确實沒了,正要喚黃門侍郎,外頭一個宮差小心翼翼探頭進來。
“啓禀皇上,有江陵府萦州一信,又送來信閣裏。”
齊昱一拍桌子:“還不快拿來。”
宮差撲爬上來遞給周福,周福戰戰兢兢捧到齊昱桌上。
齊昱連忙挑開來看,見首頁是個解釋:“災地陋室無燈,臨月寫就,故粗心少裝一頁,勿怪。”
齊昱含笑點點頭,有就行,朕不怪你。
然後他迫不及待翻到二頁,見溫彥之竟果真還細寫了泡澡之事:“雖應知桐入浴,然世家有訓,君子不當露體于荒丘,故吾權衡下,僅以足入滌水。沿途再趕,此舉為龔兄嘲哂一路,知桐亦嘆吾蓋如守貞婦人矣,吾并未不悅,卻見一秋臉赤終途,方至災地”。
齊昱隔着信紙都能想見溫彥之臉上的忍笑。
——譚一秋這毛頭小子,定是見方知桐美色在前,估計把持得難受。
他也幸災樂禍一陣,不過少時卻忽而想起,如今譚一秋至少還能看得見方知桐,而自己都見不到溫彥之,不由在心中又怔忡起來。
而仿若在應他這一感,溫彥之清雅落筆的下一段話,順遂寫道:“……吾一生平順,身在宗族、京城,飯食無憂,繡衣蔽體,少時打馬,而今縱游,從未感知民生辛勤,不過背讀此訓謹記之矣。然此行南巡,所見所感,笑淚俱在,痌瘝一體,始覺江山萬泰之艱,深感君肩負之重。如今災地糧倉複建,流民回溯,起墾良田,百廢待興,荒山月下,吾與其三人從容談笑,偶飲數杯,雖至為愉快,然思及今時今日,衆所和樂,蓋因君所賜,遂思之頓起,山林在望,不盡依依,不過一日,竟念與時積,如江心月影,濤流更盡,浪聲疊盡,不逝其間。”
“望君諸般安好,吾心甚牽,切勿過勞,切勿挑食,唯望幸許。”
“攜龔兄、知桐、一秋,遙拜譽王殿下玉安,恭請太後娘娘金安。”
“彥之手肅,盼即賜複。”
……
“周福,”齊昱低聲喚。
周福恭恭敬敬俯身來聽。
齊昱手背蹭過鼻尖,笑道:“去給朕取些內史府的花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