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朕謹憑鴻雁之傳】
周福着了個徒弟去內史府,徒弟回來時捧着一沓子厚厚花箋,後頭居然還跟來了內史監曹不韪。
各方打禮畢了,花箋呈上桌子,齊昱撚起張泛粉的,又撚起張泛黃的,心想這還新鮮,壓的花汁竟不一樣。
曹不韪眼神不住打探着,一見齊昱目露疑惑,連忙上前一步:“皇上容禀,那粉的是冬梅,黃的是秋中金桂,因錄史有編年編月,恰好色彩上分一分,雜役分卷也能輕松些。”
齊昱和氣點點頭,口氣卻冷淡:“倒是別致。如此禦花園成堆花草,也不會開過就算了。”
“皇上說的是。”曹不韪恭恭敬敬俯身,“內史府年初時想出此法,亦是為此做慮。”
——什麽內史府,明明是溫彥之想的。齊昱在那沓子紙裏翻了翻,“朕瞧着溫舍人的箋子都是白的,這拿來的怎沒有?”
曹不韪略尴尬地頓了頓,片刻道:“回禀皇上,溫舍人現用的花箋,當是夏春的花壓了花汁作的,多是白梅、白桃、荷花與梨花等。當時不過新起此法一試,并未作多少,況臣也都為溫舍人帶上了路去,存箋已經用罄,秋冬季節冷些,花色不同于夏春,尚做不出那色的箋子來。”
——朕看你是不贊同那呆子故作風月,這才沒作多少花箋罷。
齊昱笑得心知肚明:“成,這些放下罷,朕留着用。”揮了揮手,示意曹不韪跪安。
曹不韪立在那兒有些忐忑,“皇上,實則……”
齊昱不耐煩擡眉看他。
曹不韪撈起官袍突然跪下:“啓禀皇上,內史府治下多為老臣,吳攥史既無法任職起居舍人,往下再找不出更合适的,故臣特來請命,願為皇上錄史!”
齊昱:“……”
竟親自來了。
看來除了溫彥之,內史府當真是一個年輕人都沒有。
他上下看了曹不韪一眼,覺得這老骨頭雖仗着官齡老成,頗滑頭了些,但身體大約還康健,當不至于如吳攥史那般咳咳嗽嗽擾人清靜。眸色轉回禦案,他揀出兩張金桂的箋子,着意笑道:“準罷。內史監親修起居注錄,朝中百官若知,也是番美談。”
曹不韪心思就這麽被戳穿,默默吞了道口水,想自己惦記為文華殿大學士評定之事搏份聲名,這事皇上當是分外清楚了,再獻殷勤未免過分,遂嗫籲着謝恩,不語。
周福笑盈盈為曹不韪指點了秋菊屏風後的矮幾,曹不韪放下随身布包,不安跪坐下來,又受了周福徒弟奉上的茶。
周福好心問:“曹大人,舍人上職挺早,又鎮日跪坐,您年歲也不輕,可吃得消啊?若吃不消,何苦強頂着。”
曹不韪妥妥當當謝了茶,沒去體會周福一個太監話中的深意,只拱手道:“公公多慮,為了起居注錄,也沒甚吃不消的。”然他自己想起今後,每日寅時就得立在宮中,直想嘆句“要了卿命”,這話說得也是心虛,亦不知能不能為了大學士之稱堅持下來。
齊昱支在禦案上不做聲色瞧着,心裏是拎得清,想這老骨頭若是為了起居注錄才有鬼了,不過是為了榮華罷了。
輕嘆間,他忽覺朝中如曹不韪這等的官吏還真不少,老也老了不知惜福,成日到頭還在争。說起來文華殿大學士不過是個虛名,拿出去唬人尚可,叫着好聽而已,實則俸祿沒多幾分,他膝下也沒個太子皇子需要老師,也就這些讀書人一輩子奔追不停,不知哪裏來的勁力。
功名一場,真有那麽重要?
政績前程,就真是錦繡滿途了?
眼下看,溫彥之信中所悟,同此類名利場中競逐之人所悟,果真實在不同。
齊昱想到這兒,心裏不覺又寬慰些,手中軟毫點着玉硯中的墨,尋思一二,在花箋上落了個自覺莊重的開頭。
“惠書敬悉,甚以為慰。”
接着,他卻忽而不知該寫什麽。
往來私信于他來說,還有記憶的也是快七八年前年少輕狂時候的事情了,而他也慣常從不是追着別人表情愫的那一方。腦子裏情詩豔句倒有的是,可他紙下半壓着溫彥之清清雅雅數張心意,随意用詩詞表情表意未免落俗,故他又只斟酌寫下句“睽違日久,拳念殷殊”。
往後呢?難道要他也寫寫瑣事?
可宮中瑣事一上心頭,齊昱不禁又想起昨夜裏太醫院正的話,頭隐約又要疼起來,眼前晃的全是方才禮部的祝禱,心意繁雜,只想此事還是別給溫彥之多添煩惱。
閉目想了半晌,他睜眼瞧瞧秋菊屏風後的曹不韪,又想起之前的吳攥史,不禁笑意彎上嘴角,便又提起筆來,将一日小事當作笑話寫罷,他嘆了口氣,軟毫在玉硯中紮磨一番,不斷回想溫彥之信中最後一段,往日種種在心內翻湧落底,最終還是莊重打不贏相思,沒忍住,幹脆落筆補道:“……宦海朝堂雖詭,江山社稷雖艱,卻使萬民有求有欲,故為天下之奔矣。朕于詭艱處日夜兢業治國,如今使君身在災地,竟亦能感知世間和樂,此之于朕,已足。天下固有弊,卻不可急功而進之,尚需徐徐以圖之,朕深曉利害,亦顧身安,君心勿念。”
“雲天在望,孟春猶寒,朕與君分思兩處,相憶纏懷,旁無信物,唯眼下殿中,各色花箋,取次花叢,因君之故。想朕書罷止筆,仍當指留餘香。”
“朕之所念,唯君安然,懇請厚自珍愛。朕謹憑鴻雁之傳,伫望白雲之信。”
“齊昱,手啓。”
端月裏的京城,冷是冷的,月過一半,譽王還未将養下榻,宮裏兩個太妃又相繼感了風寒。惠榮太後在宣慈宮裏熬不住心焦,順往延福宮瞧齊昱時,旁敲側擊說道一堆清風觀尚須真人的奇絕之事,不過為讓齊昱松口,讨幾回法事。
齊昱揉着額角聽,手裏尚拾着春闱題紙的模子,随口也應了她。
翌日寅時齊昱起身,邊系袖扣邊點來周福,說太醫院正指點譽王病情一事,尚不是時候告知太後。
後文沒說下去,周福卻也了然,只着了個小太監去太醫院學了一遍此話,心想那院正該懂得閉口不言。
洗漱罷,齊昱思索着恩科之事,正要過殿外用膳,寅時正點老早過了,此時內史監曹不韪才告罪來遲,惶惶然跪在地上臉色青白。
齊昱想見他年歲也到了,舍人一職披星戴月算是難為,倒也沒想苛責他,只道下不為例。而到下午間坐在禦書房裏批折子時,他不經意擡頭,卻見那曹不韪竟跪在矮幾後打上了瞌睡,頭還一點一點搖着,神情很是勉為其難一般。
齊昱:“……”
挺自在啊。
周福正想叫醒曹不韪,齊昱擺手卻止了他,心煩地嘆口氣,示意底下內侍将秋菊屏風拖靠前些,将曹不韪擋住罷了,好眼不見為淨。
——總之也不是溫彥之跪在那兒,看一個無關緊要之人,有什麽意思?
萦州來的信日日不間,卻有一回斷在了端月底上。
三日內,兩個黃門侍郎一道道跑去信閣問詢了數十次,只得一句雨雪阻道,信路不通。
那三日,禦膳房的菜色怎樣端進了延福宮,幾乎就怎樣端了出來,停停擺在禦廚面前,一盤盤好似靈碑,搞得幾人一度開始哭着向家小囑托後事。
三日後,春裁二月,正當禦廚們已抹淨脖子靜待歸期時,禦前當差的周公公卻忽然來了,和顏悅色說皇上書信裏見了種南方小鎮的菜色,名為杏酪豬頭肉,來問問禦膳房可能做出。
——這杏酪豬頭肉,想必是南方什麽村子裏的新菜,連兩個南方來的廚子都沒聽聞過,諸廚直覺此番是從藝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危機,連冷汗都下來。
杏酪好做,捶杏仁作漿,挍去渣,拌米粉,加糖熬之,是個廚子都會,可杏酪那甜酸口味……要怎麽做豬頭肉?然若說做不出,那他們脖子便沒白洗,只等侍衛來将他們拖出去得了。
——還是得做啊。禦廚們惶然含淚地應了。
絞盡腦汁折騰一下午,晚膳時候終于做出道直覺能吃的,想那杏酪之酸竟可解豬頭肉之膩,兩相一合,倒還挺好。
戰戰兢兢奉去禦前,諸廚在禦膳房裏惶惑候着消息,半晌瓷盞退回,諸廚互相推诿着讓彼此上前先看,終于揭開蓋子,竟見瓷盞當中空空蕩蕩,登時恸然大喜,抱作一團失聲哭起來:“皇上吃了!吃了啊!我等得救了嗚嗚嗚!”
周福領着皇上的賞賜,喜笑着來到禦膳房時,所見就是這麽番景象。
問了緣由,他不禁哭笑不得,又回延福宮去,撿了睡前的片刻學給齊昱聽。齊昱聽得也是笑意連連,摸出枕下的花箋又看了看,竟也不慌着安歇,只吩咐周福研墨,便就着新鮮勁頭,将這杏酪豬頭肉和禦膳房的事情寫給了溫彥之看。
日子不過雞飛蛋打,花樹抽枝,惠榮太後的法事做過兩輪,溫彥之來信終于沒再斷過。
齊昱每日朝中事務往來間,偶或一看書信,只覺身在這冷然皇宮裏,竟也有了絲能快慰的底氣。到三月往下時,一日下了早朝,他徑行禦花園,見譽王搖了木質輪椅坐在前頭等他,這小子臉上笑意和煦,伴了春風,終于透出絲年輕人當有的水紅來,如此他心中更是寬慰,不免覺得,寒冬終于是熬過去了。
可冬眠的,卻好似還在冬眠——譬如曹不韪。
好似見齊昱也不怎苛責他瞌睡一事,曹不韪像是得了甚麽密令般,每日寅時不再遲到,然每日下午都要睡來補一補。總之齊昱坐在禦書房也無事,聽聞秋屏後毫無聲響,也就壓根兒不奇怪。
他往殿外走了一圈活動筋骨,倒還樂得清靜,心想回來好生給溫彥之回個信是正經。
然正當他心情甚好地在花箋中甄選顏色時,那架九折的秋菊屏風後,又傳來窸窣的聲音。
——呵,醒了啊。
齊昱在心裏輕笑了聲,手裏提出兩張梨花白的箋子鋪在禦案上,餘光裏瞥見,屏風後那曹不韪從四品的烏青色袍擺動了動,不知是不是做夢做的。
齊昱笑了笑,于是開始在信上寫:“陽春三月,燕語莺歌。想必古來神采奕奕之氣節,竟連冬困之曹某亦醒—— ”
“刷刷刷。”
“——文華殿學士評定之日漸近,料其心性忽奮,未感冬日倦然,朕恐其襲君之習,要将朕之瑣事記之不休,以搏功績也。”
“刷刷刷,刷刷刷。”
齊昱聞聲,筆頭微頓:“……?”
朕就寫個信,從前也沒見曹不韪這麽賣力記,莫非還真被朕言中了?
齊昱皺起眉頭,擡手用軟毫再點了墨汁,手腕都還沒落下去,又聽見那屏風後刷刷地記上了,不免有些心煩地擱了筆:“曹大人,朕每日書信百十封,你怎就今日記個不休?”
那刷刷之聲頓止,片刻後,一青年聲音好似弦鐘撞玉,淩了清水般透屏傳來。
“古有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卻以為有鴻鹄将至,思援弓繳而射之。皇上身在內朝,關系家國,卻私書手信,此舉乃思鴻鹄者,非為專心致志者也,臣,望君以止。”
齊昱聞言懵然一頓,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來,腿骨被禦案雕金的邊角撞疼了也根本顧不上。內侍惶然的目光中,他急奔下階,一把拉開堂下那張數十年如一日的九折秋菊屏風,霎時黃風花色猶如秋風迷眼,一息晃動過去,屏後之人終于擡起頭來。
那人烏絲成綢順如緞,其下俊容秀清,雙眼好似捧着一湖招搖的禾草,在透入殿中的春分日光中盈盈清澈,含笑望向他:“臣,工部員外郎,兼內史府起居舍人,溫彥之,叩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