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回你小院兒住住】
溫彥之換過起居舍人的沙青官袍行到禦書房的時候,齊昱正在裏頭來回踱步,見溫彥之來了,連忙上前一步拉着他,沉着眉頭從上到下打量,目色裏盡是擔憂:“你怎麽樣?”
溫彥之強笑了笑:“二哥總不至于能打我,這還在宮裏。”
他這笑藏了許多苦。
齊昱将他帶到雙臂間抱緊,拍拍後背道:“罷了,你別想了,你二哥不好對付,還是我來罷。”光是今日朝上一場就已夠驚心,再往後豈能料到會如何?他并不想溫彥之要因此事與溫家決裂。
溫彥之被他匡在懷裏,知道他心裏是擔心,便苦着臉同他玩笑句:“二哥能回賀州就好了,你幹脆下旨讓他回去算了。”
“府兵改制的案子壓在吏部兵部,明日就成閣開議,你二哥怕還要在京城多待陣子了。”齊昱擡手掐了掐溫彥之的臉,“你二哥當年若沒去賀州做刺史,如今補全三公的人裏他能排頭一個。他若能輕易被聖旨縛得住,今日也就不敢在殿上給你下臉了。”
溫彥之垂了眼,只嘆了口氣,“我知道。”
齊昱慢慢将溫彥之拉到秋菊屏風後坐下,手支在矮幾上,深深望着溫彥之沉悶的神色,皺眉問:“你二哥是不是說了你什麽?”
溫彥之郁郁将頭更低下去,悶聲道:“也沒什麽。”
齊昱拽着他腰帶将人拉過來細看:“你這臉色能叫沒事?”
溫彥之擡頭,目光盈盈望着他,腦袋裏回想方才紫宸殿一幕幕,二哥一言一語戳心紮肺,那魅上惑主四字亦叫他一時失神了會兒。
他忽而問齊昱:“若大壩改建之事并非我提,而是別人提的,你還會不會準?”
——這算個什麽問?
齊昱皺眉,下瞬心底猜了猜,大約就想見溫彥之定是聽他二哥說了什麽紮耳朵的話。
男子一世雖不用頂天立地,但最要緊是獨身自用、不靠旁人,若溫熙之說溫彥之這大壩改建之事是狐媚請旨混來的功名,那估計能将溫彥之氣個夠嗆。
想到此處,他拾起溫彥之發梢笑:“若是旁人提的,我倒真不見得會準。”
溫彥之背脊一僵,臉色都白了:“你……你說什麽?”
齊昱頗滿意他這神容,挑着眉梢繼續笑:“大壩改建耗資千萬,動辄上萬人入工,從來不是件易事。若旁人提的案沒你那般好那般詳盡,亦沒有那般規整的圖紙,你要我怎麽準?”
溫彥之微微一愣,一時眼眶都有點紅,“齊昱……”
“好了,呆子,”齊昱擡手将他腦袋重新按回自己肩上,好脾氣地安慰他:“你做什麽要因旁人的話惱自己?你這功績刻在萦澤口上,放天下人眼裏誰敢說個不是?溫熙之再說你什麽,也都是氣話。他說話慣常毒辣,少年時候就那樣,可人心肉長也不是塊石頭,也是向着你的,今日冷言冷語,只怕也是被我二人之事給驚着了。他回來得突然,眼睛又太亮,沒個準備,一經發現只顧得上着緊你安危,這才當着我的面折騰你,好叫我知難而退。”
溫彥之心裏也隐約那麽想過,此時便了然,只下巴擱在齊昱肩頭動了動:“那你退麽?”
齊昱重重在他額角親了一口,垂眸沉靜地望着他:“怎可能。”
這三字頓頓确鑿,總算叫溫彥之被哥哥戳碎的心粘起來些。他擡手環住齊昱的腰,将臉埋在齊昱頸窩裏蹭了蹭,糯聲問:“你今日不批折子麽。”
齊昱笑了聲,手指在他腰裏一掐:“我在你眼裏就只會批折子?”
溫彥之偏腦袋在他頸間親了親,“不是……我就問問。”
“原本趙黎同你爹一道回京,兵部今日是要議事的。”齊昱下巴枕在溫彥之頭頂上,“然你二哥突然回來,既然成閣要議府兵改制,那戍邊軍之事也一道擱去閣上說還利落些。”
他突然想了想,擡手把溫彥之拉開看他:“難得空檔,你不帶我回你小院兒住住?”
溫彥之神色終于提起絲喜:“可以麽?”
齊昱笑:“那難不成我出宮還要去吏部填個告假的文書?”
溫彥之頓下來想了想道:“你是不用填,那我呢?”
“笨。”齊昱沒好氣敲他腦袋:“你這起居舍人就是跟着我走,我都出宮了你還填什麽文書。”
溫彥之捂着腦袋,突然笑起來。
這笑得齊昱莫名其妙,“怎麽?”
溫彥之不答,只站起來拉他,“沒事,走吧。”
齊昱:“……”
——噫,朕怎麽覺得這呆子笑的沒好事。
齊昱着周福備了馬車,便裝同溫彥之一道出了宮,只兩個暗衛跟随。從螳螂胡同裏下車後溫彥之先去瞧雲珠,齊昱也挺久沒瞧那小丫頭,便也跟上。
雲珠在院兒裏石桌邊坐着吃午飯,薛嬸打開門見溫彥之還帶了人來,以為是溫彥之同僚,對着齊昱官爺官爺告禮一通,連連說一道坐下吃。
也正是當用膳的時候,此時不吃,回了溫彥之院兒裏更不知道會吃什麽。
齊昱想起頭回的那苦瓜面和清湯寡蔥,連忙應允了薛嬸,薛嬸便開開心心進去忙活。
雲珠起來要給齊昱跪下,齊昱拉小姑娘坐了,豎起指頭在唇邊低聲道:“丫頭,你這跪下去,你薛媽媽怕是就不敢給朕做飯了。”
雲珠捂着嘴笑,偷眼兒看了看溫彥之又看看他:“那我怎麽叫您?”
齊昱笑着朝溫彥之揚揚下巴,“你問你小叔。”
溫彥之臉紅了紅,“自是叫叔叔,還能叫甚。”
他這不是問句,雲珠卻答了聲:“嬸嬸呗。”
“雲珠!”溫彥之曲指要敲她頭頂,雲珠連忙往齊昱身後躲,還笑得咯咯地。
齊昱頗無奈:“這丫頭嘴巴關不住,這才進來多久,我就被說成個婦人。”
溫彥之也有些頭疼,“怪我慣她的。”
雲珠機靈地自己拍了兩下嘴告罪,拉着齊昱袖口問:“叔叔,我師父呢?”
“怎麽,你還能想得起他?”齊昱睨着她,“你師父回京自要點卯辦差,沒那麽多功夫讓你欺負。”
雲珠不大滿意地坐回石凳上,“我回來前答應了沈叔叔要照顧我師父的。”
齊昱搖頭哧地笑了聲,“他又塞錢給你了?塞了多少?”
雲珠捂住腰間一縮:“……沒有沒有,什麽錢。”
齊昱笑着扭頭給溫彥之告狀:“溫彥之,這丫頭欺君,給朕記下。”
溫彥之忍着笑從懷裏要掏花箋,雲珠連忙過去吊他手腕:“別別別,我招,沈叔叔沒塞多少,尾款還沒結清呢。”
“他還敢跟你結清?”齊昱好笑,“結清了你估計能把你師父姓甚都給忘了。”
“姓李姓李,”雲珠笑眯眯,“叔叔,師父以後還教我拳腳麽?”
這問關乎李庚年調職之事,倒有些不好答。齊昱瞧了溫彥之一眼,想了想,“明日叫你小叔帶你進宮來,先見見你師父再說。”
“進宮?”溫彥之一愣。
宮裏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去玩兒的去處。
齊昱擡手揉了揉雲珠頭頂,向溫彥之笑了笑:“秦家追封之事早落下,這丫頭一直不在,現下回來了,也順道進宮領些賞罷。你帶她去瞧瞧我母後,母後當會欣喜,說不定能賺個縣主當當。”
“縣主是什麽?”雲珠湊在齊昱身邊好奇問,“珠兒要做大官了嗎?”
齊昱忍俊不禁:“大,比你小叔的官大。”
溫彥之:“……”能不能別這麽比。
雲珠歡天喜地起來,三人又笑鬧會兒,薛嬸奉了飯菜出來,用過了齊昱就與溫彥之出了院門踱到隔壁。
齊昱瞧着這巷弄盡頭的深棕色院門,還是那幹淨古樸的模樣,灰磚青瓦,門當中垂懸了根紅絲編織的繩結,卻又透着絲古怪。
像極了溫彥之他本人。
齊昱忽而一陣莞爾,此時想起去年頭回造訪此處的情景,竟覺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麽久似的。
他擡手扯了扯那紅繩子,本猜着當是個響鈴什麽的,然卻沒聽見什麽動靜,不禁問溫彥之:“這繩子作什麽使的?”
溫彥之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道:“鈴啊。”
齊昱怪:“我怎沒聽見響?”
溫彥之把門打開了,笑着看他:“外頭聽不見,你想聽我帶你進去聽。”
齊昱:“……”
……什麽鈴還要進去聽?進哪兒聽?
——你這麽一說朕突然不是很想聽。
溫彥之見他立在門邊兒不進來,慢慢板起臉:“你嫌棄我院兒小?”
齊昱連忙拉他往裏走:“沒有,怎麽會。”
——根本就不是小的問題。
不過一進門再次夾在那寒梅影壁與屏門當中的空裏,齊昱覺得這院子是有些小。
撲鼻的還是青草蘭氣與竹香,二人拉着進了內院,當頭又見那一方偏提之法的活泉,堆疊的小巧假山上一挂銅壺滴漏上青竹小楷細刻,未完工的唱戲箱子擱在邊兒上,一切都同齊昱記憶裏的漸漸重疊起來。
這小院兒就是溫彥之的味道,好似是一成不變,乍看下甚至有些素淨寡淡,然細細觀摩間竟能覺出絲過日子的趣味與清幽寧靜。
影壁的梅,院中藏栽的蘭,映照灰磚石牆的翠竹……
“你這院兒裏還得有菊罷?”齊昱忽然問。
他猜出這個叫溫彥之一喜,擡手往活泉邊上的瓷盆指了指:“原沒尋見合适的,還是父親前年秋天送我兩盆瑤臺玉鳳才補上。去年花期正趕上南巡,我也沒瞧上,今年當是能瞧見了。”
——還真是梅蘭竹菊湊齊了,溫彥之這書呆子作得也忒盡職。
齊昱心裏正好笑間,被溫彥之拉到了正廳裏,溫彥之将身上素麻的布包擱在背椅裏道:“你坐會兒,我去燒些水來泡茶。”
齊昱倒沒坐,他挺好奇溫彥之平日自己在家都做些什麽瞧些什麽,此時自然要四下瞧瞧。
這正廳北牆挂的是秦文樹當年所畫的治水圖紙,工工整整精精确确,占了大半張牆面,足顯示這屋裏住了個工癡。左右山牆上各兩幅成對的寒煙疊翠條圖分挂,意境深遠又筆功細致,提詞落章款款,齊昱湊近看完,發覺竟是鄭思肖的真跡。而右手挂圖下頭有張條案,上頭随意置了一口白胎釉碗擱了兩粒香丸,看着挺沉璞,低頭一瞧,卻見碗底裏有宋定窯的印。
——還真每樣都有來頭?
齊昱不信邪,走到正廳北牆邊,方桌上有三個紅木排盒,上頭什麽都沒有,仿若終于是個樸素玩意,然他一揭開,卻見裏頭滿滿放置了旁邊兒小香爐用的三種香料,煞一聞着很有點兒那蘅蕪新葉的意思,料想絕不是便宜貨。
齊昱伸手拿了一小塊起來聞,這拿起來後木盒內底露出一塊,竟是方豔麗的圖案。
見了這圖案齊昱就了然熟悉了,只因他宮裏用來裝文房四寶的一套紅木盒子便是此種。這盒子是高麗去年年初送來的貢禮,外頭簡樸得很,當時差點被周福當做普通盒子賞了下人,誰知一揭開裏頭繪色鮮明漂亮,都是上好的釉漆,精工細作,瞧着甚大氣,這才留下來做了用。
齊昱心裏嘆上了。
——朕也就得了四個大盒子,呆子這兒竟就有三個小的。
——果真是鴻胪寺卿的兒子,好東西真多得是。
齊昱将香料扔回盒子蓋上,突然想起之前溫彥之還愁養不起他,現下他瞧瞧溫彥之這一幹用度也是透着股濃濃的宗家作風,看着簡樸的格調都挺深沉,眼見這呆子也不是個好養活的。
——焚香品畫的,仿若能比他自己更不好養活。
“你想燃香?”溫彥之燒好水進來尋茶葉,一邊同齊昱說話,一邊竟從屋角的立櫃裏又摸出個頗大的紅木盒子。
齊昱:“……?!”等等,什麽情況?
齊昱走過去把那立櫃打開一看,見裏面停停一排這樣大大小小的紅木盒子。
齊昱:“……”好,多。
是朕輸了。
虧周福還将這寶貝似的換着給朕用,人小呆子這兒都嫌用不完的。
溫彥之偏偏腦袋看他:“怎麽了?你想吃東西?這裏頭東西南巡前清空了,還沒補上,你想吃明日我去炒貨店買些回來填上。”
——炒貨店……
——居然還是用來放零嘴兒的。
齊昱一口老血梗在喉頭,默默關上立櫃的門:“……我不吃,你買自己喜歡的就是。”
——高麗國君同溫久齡,果真是要好得不一般。
——溫久齡對他這兒子,果真是疼愛得不一般。
——瞧上了鴻胪寺卿的兒子,朕忽覺得有些心累。
他扭頭看溫彥之正從木盒裏夾茶葉出來,還用了個特制的細竹夾子,一臉認真考究地擱進茶壺裏。
呵,不消想了,那茶葉必然也是個中極品,茶壺定然也是大有來頭。
朕有些累,朕要坐會兒……
溫彥之擡頭見齊昱坐在背椅裏愣神,好笑道:“你這是累了?難得你得空,要不去睡會兒?”
“好。”齊昱一聽能去溫彥之卧房,又坐直了。
溫彥之便放下茶壺來牽他手,“走吧,昨晚上折騰半夜還咬我後頸子,我料你也沒睡多久。”
他不說這話還好,說了這話齊昱起身就又在他頸上恨恨咬了口,“溫彥之,你這院兒裏盡是好物件,你爹這鴻胪寺卿挺肥啊。”
溫彥之癢得笑起來,把他拉出正廳往西廂走:“我爹可沒貪貢禮,好些東西都是家裏祖上留的,我爹一開始就舍不得我搬出府,見我執意,只得撿了些好物件兒給我擺上才安心,我只能随他。”
進了廂房,齊昱手環了溫彥之不撒開,“我一個人怎麽睡。”
“怎麽不能睡,我床又不吃人。”溫彥之木木瞪他。
齊昱瞥了眼黃梨木床架上圍的繡鶴輕紗,料想是溫家繡工做的,挺別致。轉眼正想瞧瞧溫彥之的書架和做學問的物件兒,豈知竟沒有。屋裏架子上随意置了幾個擺件,只床邊放了張書桌罷了。
“你書都擱哪兒了?”他記得對面屋是廚房,正廳方才也沒書架,兩個半耳房忒小不能夠,這一院兒裏都沒本書,擱在溫彥之身上不大可能。
溫彥之擡手撓了撓頭,從他手臂裏扭頭望他:“在下面。”
齊昱手一僵:“……啊?”
溫彥之腳跟踱了踱地,讷讷道:“我書太多了,院兒裏屋子都小,放不下,我就辟了下頭地窖,做了藏書室。”
齊昱:“……”是得有多少書。
果真是溫彥之。
他四下望了圈兒,“你平日都從哪兒下去?”他料想總得有個瓷器瓶兒似的機關,如今工部的圖倉就是溫彥之當年改的,連書櫃都能上下拉動,這呆子給自己下功夫當更盡心些。
溫彥之見齊昱感興趣還挺開心,連忙抓着齊昱手往牆邊兒走,“就這兒。”他逮着齊昱指頭就往牆角裏一戳,一小塊石頭随之陷進去,齊昱好奇地笑了聲,沒用多大力氣往邊上一拉,便拉起一道豎折的兩疊門。
“做這個不費功夫麽?”他現在是真不大懂他們工學呆子的日子都是怎麽過的,有這閑工夫,叫溫久齡給他買個大些的宅子不就是了麽。
溫彥之眼睛卻閃着光:“我只做了十多天,怎麽樣,是不是挺精巧?”
只十多……齊昱覺得拉門的手都酸了酸,“……是挺精巧。”他擡手摸了摸溫彥之的頭,覺得這呆子怪招人心疼的,連個門都要自個兒做。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溫彥之興奮起來,從旁邊取了火折子點了個燭臺遞給齊昱,已經忘了是帶人來睡覺的這回事兒,“你先下去,我等會兒過來。”說罷一溜煙兒跑出去了。
齊昱:“……?”
這呆子竟激動得同喝了參湯似的。
他突然想起了在胥州帶溫彥之去船坊的那次,溫彥之簡直像只吃錯藥的兔子。
他不禁失笑,心覺有時候溫彥之這古怪勁真是可愛的要不得。
秉燭進了石門往地下走去,石階挺寬,當中只有一折,拐過時候還有道畫壁,齊昱舉起燭臺細細一看,只見壁上畫的竟是個男人,長眉杏眸,靠在桌案上看折子,一身的龍袍連肩章的雲繡花紋都畫得一五一十。
齊昱眉頭一挑,這不是朕麽?!這呆子何時畫的?
料想不能是南巡後,便只能是南巡前。
他看着畫,心裏登時樂開了,難怪這呆子說來說去要領他回來住,怕就是為了給他看這個。
齊昱立在那畫壁前登時有些舍不得走,然卻忽聽更往裏頭的藏書室裏傳來陣陣銅鈴的聲音。
他頓時了然了,這定是門口那紅繩子牽下來的鈴铛,溫彥之在下頭尋書的時候怕聽不見響動,這才做了機關牽來,可謂煞費苦心。
他這才秉燭繼續往裏頭走,終于到得最下,光亮映照下一室的明晰,四處都是立櫃,滿滿當當整整八個櫃子的大小厚薄書籍,同工部那圖倉的櫃子如出一轍,想必也還可以上下前後拉動,當中還有格子。
可這并不是最重要的。
齊昱在擡起燭臺時竟一瞬怔愣,只因燭臺照耀所至的當先一面書櫃側壁上,竟釘着二三十張花箋,上頭畫着各式各樣的情景。
齊昱湊上前一看,竟然全是軟炭畫出來的他自己。
畫裏的他真是什麽模樣都有——禦書房裏他賞溫彥之三十兩碎金子,他第一回被溫彥之撞見挑食,他坐在禦案後頭發呆,摔折子罵人……竟都有,連他坐在延福宮裏床榻上呵斥溫彥之不準記的模樣都有。
——原來那呆子當初每日刷刷刷地竟不是在記,是在畫。
竟然畫了如此多!
齊昱正在震驚中,突然被一雙手從後頭環腰抱住,溫彥之聲音清透地從他後頭傳來:“齊昱,你喜不喜歡?”
齊昱把燭臺往身邊方桌上一放,轉身就摟住他狠狠親了一口:“喜歡,你這都是當時畫的還是後頭補的?”
溫彥之頓時笑得有點羞,“當時畫的,鎮日幹坐着錄史實在有些無趣,也總不至于真将發呆挑食的小事記上,我一開始不過想找些事兒做,後來就……越積越多。”
齊昱挑起眉頭惡狠狠道:“好啊,溫舍人,你當初敢假錄起居來威脅朕?膽子不小啊!”
溫彥之梗着脖子看着他,木愣愣道:“皇上,您問起的時候,微臣從未說過是在錄史啊。”
“……”齊昱這時候才仔細回想——
——好,像,還,真,是。
——這呆子狀似每每都說記載屬實,卻也沒說是如何記載且記的是個什麽玩意兒!
“溫彥之你挺狡猾啊!”齊昱又好氣又好笑,“國庫的俸祿發你兜裏,你就這麽跟着我錄史?你這是渎職。”
溫彥之笑:“起居錄實則挺容易寫,我評述多,歌功頌德也多,曹大人挺喜歡,你也當喜歡,發我俸祿還舍不得?”
齊昱頓時把這狡猾的小兔子往後推抵在牆上,剪了他雙手握去背後,額頭抵住他額頭沉沉道:“舍不得,我不僅舍不得,還得罰你罰回來。”
“罰我甚麽?”溫彥之的臉在地底的昏黃燭光下透出分柔和,一張各處都恰到了好處的清俊神容端着清淩的笑意,一雙漫溢光彩的水眸裏,深深映着齊昱的臉。
齊昱垂首輾轉在他唇上親咬,一路親去他耳邊道:“溫呆呆,玩忽職守,你說說本朝律法當罰什麽?”
溫彥之想了想,忽而一紅臉氣道:“齊昱!”
齊昱沉沉地就笑開來了,擡手就抱起他腿彎将人放到了旁邊那方桌上,壓着又是一頓親,一邊親還一邊解他腰帶:“溫舍人玩忽職守,朕記得……此罪當扒去官袍,摘掉烏沙,嚴重的得打板子……”
這話說得叫人羞恥,而滑入溫彥之小腹的手指渾不老實,撓得他紅着臉發笑:“別鬧,齊昱,我們先上去。”
“不行,渎職官員一般都極其狡猾,若不就地正法,他們就溜了。”齊昱吃了虧可不會就這麽算了,兩下已經把溫彥之外袍剝了一半,發冠也扯掉,溫彥之一頭烏發散在雪白的裏裳上,好似一捧柳葉滌蕩進春水裏。
溫彥之有些羞臊,他妙目一轉看了看這一屋子的聖賢書,立時拿膝蓋抵着齊昱急急道:“別,你饒了我吧齊昱,這太羞了,我後頭還擺着宗家家訓呢。”
他這一說齊昱還更饒不得他了,直把那燭臺擱去了後頭書架的頂板上,雙手勾着溫彥之肋下往那書架一送,溫彥之頓時背靠了一整排的溫氏家訓,驚呼還沒出聲就被齊昱又堵了回去,吻得不容拒絕。
溫彥之死命推他,迷混道:“齊……齊昱……不行……”
齊昱微微起身将他雙手絞去了頭上一手捏着,垂眸看着溫彥之一臉的窘迫與無辜,頓時起了壞心眼邪邪笑道:“小呆子,叫聲皇上聽聽。”
溫彥之氣道:“不叫。”
齊昱意料之中,頗為得逞,空的手頓時就扯下溫彥之裏衣:“好,抗旨不尊,忤逆聖旨,存心謀反,這就要淩遲了。”說罷落唇就往他肩頭噬吻去,親過咬過一路路都是紅的。
溫彥之頓時喘息起來,“疼,疼……”
“知道疼了?”齊昱還真好脾氣地停了停,“現下你還遵不遵旨了?”
溫彥之被他搞得腦袋裏亂糟糟,連忙道:“遵旨遵旨。”
齊昱笑了笑,“好,那你奉朕口谕,自己将衣裳都脫了。”
“這算什麽口谕,不要臉,”溫彥之氣得笑出來,“趕緊別鬧了……”
二人正做笑鬧間,這藏書室裏的銅鈴忽而輕輕響了兩聲。
二人一頓,等了一息,那銅鈴又沒再響了。
“風刮的罷。”齊昱皺了皺眉,摟着溫彥之的腰又将人抱緊了要親。
豈知那銅鈴堪堪又響起來,這回是實打實地響了挺久。
“有人叫門。”溫彥之推開齊昱起身來穿好衣裳挽頭發。
到嘴的溫呆呆飛了,齊昱頓覺掃興,“這時候誰會來?”
溫彥之想了想,“薛媽媽?雲珠?”
齊昱想想也是,畢竟能來找溫彥之的人也屈指可數。他興意闌珊地拿過書架上的燭臺,心裏欠欠地囑咐溫彥之,“小呆子,我們晚會兒接着下來玩。”
溫彥之挽好了頭發理好了衣裳,沒好氣瞪他一眼:“要玩你自己玩,我才不來。”
二人拾了石階往上,轉到卧房裏,溫彥之熄滅齊昱手中燭臺放在桌上,“你去睡吧,我去開門。”
齊昱餓狼似的看着他:“沒吃飽怎麽睡。”他捏着溫彥之手指往自己袍裏一拉,咬他耳朵說了句什麽。
溫彥之頓時舉手掐他手臂:“你也不羞!”
“食色性也,我不羞。”齊昱捂着手臂只同他笑,心裏覺得溫彥之就是拿刀捅他他都覺得舒服。
溫彥之不再理他,臉和脖子都被羞紅了,強自正色去開門,心裏還想着齊昱好生休息了,晚會兒說不定也能……
然這一言還沒想完,他擡手拉開院門小窗就是一愣。
只因小窗外頭,竟是他二哥溫熙之長身玉立在石階上,雙目沉邃地地看進來,本面無表情的一張臉,打量到溫彥之此刻的神容,卻是雙眉驟聚起來。
溫彥之驚得愣神了一瞬,“你……你來做什麽?”
溫熙之眉目間沉浮薄怒,咬着牙問他:“你人不在內史府工部,吏部亦無告假文條,我倒要問問你在做什麽!”
這時候裏間齊昱聽聞外頭動靜,也從西廂裏走了出來,挑眉看來:“溫彥之,誰啊?”